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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為自己方才的見機快而高興, 面上卻不露分毫,兀自站得筆挺, 以灼灼目光追隨著燕清。

燕清命人帶那倆馬商去正廳候著後, 就慢條斯理地將外裳穿上, 又喚侍婢來將卸去的發冠束好, 問呂布確認一下儀容無失後, 再向廳堂行去。

呂布卻還有疑惑, 忍不住壓低了聲音, 問︰「主公不早些歇息,去見那些個商賈做甚?」

燕清解釋道︰「要想組建騎兵, 就缺不得良馬。然我軍馬匹匱乏, 既因求購無門, 也因錢財不多、經不得大肆揮霍。他們來得正好, 為何不見?」

呂布認真听完,又問︰「既然如此, 主公何不學那周公吐哺,而要先將他們晾上一晾?莫非是為了殺殺威風?」

燕清訝然眨眼,還真沒想到呂布能隨口就道出個典故來,笑道︰「那是人精, 又是來求見,怎麼會擺威風呢?」

呂布虛心求教︰「那是為何?」

燕清道︰「周公那般做, 是為求賢納士, 千金市骨, 意在天下歸心。然張、蘇二人, 並非賢才,而是精明商賈。他們兵投奔之心,只是願意小舍家財,好將弘揚大義之望,及一些不可告人的小圖謀,寄托于我罷了。而我肯抽空接見,已是給了足夠的體面。」

燕清現為堂堂司空,受封侯位,又剛被任命為豫州牧,身份至為顯赫,還有以少勝多、大敗犯京的‘兩萬’精銳西涼兵,使董卓不敵畏逃的威名護持。

名聲底氣,具都雄厚,使人仰慕敬畏。

即使出身世家名門,心高氣傲、眼高于頂譬如袁術一流的官員,暗地里再是一直瞧燕清不起,可明面上見了,還是得規規矩矩地行禮。

馬車也給燕清靠邊讓路,同燕清說話時,還得自稱名而非表字。

靠這等級之差,就足夠名正言順地,將他們壓得死死的。

完全不是出身不好,履歷上也就曾為盧植學生這一段可圈可點,需要費心思聚游俠的劉備能比的。

當初劉備想招募義兵,苦于沒馬,一听到張蘇這兩馬商恰好路過,忙不迭地請了過來,先請飲酒,再說志向,一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後,成功說服二人,才得了贈予。

曹操回鄉募兵時,條件要勝過劉備不少,可也大同小異︰是在父親的推薦下,找了仗義疏財聞名的當地孝廉衛茲,一番訴說請求,方打動對方,得到資助。

他們需主動出擊,燕清卻只用守株待兔。

——這就是地位和名氣帶來的差距。

至于張世平,蘇雙二人,雖也腰纏萬貫,可一算社會階層,卻是處于極低一層的,不似徐州的糜竺、陳留的衛茲那般,因家境豪富,亦讀書習字,頗有名氣,可在州郡做個官吏。

在燕清跟前,就可謂是雲泥之別了。

況且,要是為了求財,燕清就紆尊降貴,不惜向兩個販馬的商人表現得殷勤,以極高的禮節去接待,一旦落入旁人眼里,只會招來嗤笑鄙夷。

哪怕是張、蘇本人,得了不符合自己身份的高待,也不見得會感到喜悅感激,而是惶恐不解居多。

不冷不熱,架子端足,才讓他們心中安定。

當然,要是在十幾二十年後,漢王室的名存實亡,連天子都被亂臣肆意拿捏,高官厚爵的印綬符節可以隨便給,新貴崛起,舊族衰落,讀書人胸中封侯拜相的志向,也被平定亂世所取代……

燕清就不可能再憑司空之位,享受這種身份上碾壓的高待遇了。

燕清解釋得較為隱晦,見呂布面露迷茫,不禁莞爾一笑,多點撥了兩句。

呂布頓時恍然大悟,心中略有所得︰「多謝主公指點。」

燕清莞爾,趁機勸學︰「謝倒不必,你若有這心,還是待我回頭給你列張書單出來罷。」

呂布︰「……」

得這關心的他登時糾結萬分,不知是高興好,還是痛苦好。

燕清看得分明,當即忍俊不禁。

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房門,待路過郭嘉所宿的那間門前時,燕清暫住了口,飛快向呂布遞了個噤聲的眼神,然後將腳步放得極慢。

確保只發出一丁點動靜,不會驚醒里頭或已歇下的人。

呂布這些自覺和顏色肯定是有的,默不作聲地依樣照做。

就是如此相似的情景,讓呂布憶起那夜,自己提鞋小心而出,唯恐擾了疲極而眠的燕清睡眠的一幕。

見初來乍到的郭嘉竟得主公這般體貼,呂布莫名其妙地胸口微微一窒,泛起一陣令人不快的酸溜溜。

——那弱不禁風的小兔崽子,何德何能?

燕清渾然不知,呂布不但在智商上時高時低,心思也忽粗忽細。

待出了那一小段走廊,燕清心里驀然生出一念,于是不動聲色地落後一小步,而心不在焉的呂布,就不慎跟他齊頭了。

只听燕清笑說︰「奉孝身體不好,讓他多歇一會。不然要讓他知曉我將會客,定會跟來。」

呂布漠然︰「唔。」

他還在琢磨著郭嘉的過人之處,也沒留意燕清越走越近,越靠越攏……

不等呂布反應過來,被很吃‘握手’這套的郭嘉給養肥了膽子的燕清,就暗暗伸出了蠢蠢欲動的手,假裝泰然地模了模呂布那肌肉緊繃、線條漂亮的背脊。

「喝!」

正沉浸在低落的情緒當中的呂布,就似原在草窩里打著盹、忽被揉了把毛茸茸的長尾巴的老虎一般,在大驚之下,狼軀驟然一彈,當場飛沖出去兩丈之遠。

燕清登時僵在原處,罕有地感到那麼一絲不知所措,納悶不已。

就為表親昵地模了下背而已,自己不是噬人巨獸、登徒浪子,呂布也不是冰清玉潔的大姑娘,反應怎至于這麼大?

無論如何,燕清還是一邊做著自我檢討,一邊若無其事地圓場,打趣道︰「奉先跑這麼急做甚麼?客又不會跑了。」

結果呂布耳根通紅,臉卻還板著,結結巴巴地,僅僅是要應一個字,就換了幾個調子︰「噢,喔,哦!」

燕清︰「…………」

盡管根本讀不懂呂布的反應,不知他到底究竟是害羞、是隱怒還是尷尬,燕清還是默默吸取了這次教訓,記得以後不該輕舉妄動,然後把這茬不著痕跡地掩過了。

哪里知道,呂布這會兒已是懊惱萬分。

快為剛剛條件反射那一多,而悔青了腸子。

待他們出現,一直站著不敢坐的張、蘇二人,就立即起身行禮,誠惶誠恐。

因身份太低,他們在面見燕清時,雙腳都得徹底光著,鞋履布襪都不能著。

「坐罷。」

燕清的眼神在他們身上淡淡掠過,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袍袂隨他步履揚起,溢出絲絲不怒而威的氣勢,直讓走南闖北多年、見多識廣的這兩馬商心中一凜,這才敢坐下。

**卻不敢沾多了,只勉強挨邊。

燕清淡然在主座坐下,臨時肩任護衛一職的呂布緊跟,佇立于他右後側。

薄唇緊緊地抿成一條冷漠的線,殺伐之氣並未褪盡,劍佩鏘鏘,銀鎧寒光閃爍,就似虎目精炯,銳利地定格在二人身上,看得對方心中凜凜戚戚。

燕清正要開口,見到呂布站位後,不由一愣,旋即蹙了蹙眉,沖右下距他最近的座位示意︰「奉先。」

呂布微愕,一時間沒領略到燕清用意,就也沒有動彈。

燕清微加重了語氣,強調道︰「就席。」

呂布這次不再拖拉了,諾了一聲,果斷挪了幾步,坐在那位子上。

卻依然是兵器不離手,警惕不離眼。

燕清這才不再管他,看向底下二人。

他堅決不讓呂布侍立在自己身後的原因,是為了避免讓任何人錯將呂布當是個地位低下的侍衛打手。

就似史上的呂布空有都亭侯之位、仍在董卓身邊做個貼身保鏢,受吆三喝四那般,這待遇被人記在心里,難免受到影響,下意識里就瞧不起呂布。

燕清可不願意讓呂布遭受這樣的委屈。

時人有多敬重他,那在對待受他另眼看待的呂布的時候,也會慎思而為。

燕清微微笑著,受完他們恭維,謙辭幾句後,不疾不徐地切入了正題︰「素聞二位常年往返北地,往幽冀販馬,怎會途經豫地?」

張世平同蘇雙聞言,心中俱都一顫,瑟懼得很。

他們記得分明,剛求人通報時,只言是中山馬商,並未交代近年來的跑商路線。

偏偏燕清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將他們底給揭了。

他們在北地有些名氣,可到了關中,還真找不出幾個听聞過他們的,這絕非謙辭。

那聞達于天下的燕清,又是如何知道他倆這無名小卒的?

張世平年歲較長,便由他代表蘇雙一並回話。

他放下只小抿過一口的酒盞,站起身來,先向燕清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以幾句表達了誠惶誠恐之意,就將原因娓娓道來。

原來自黃巾之亂後,幽冀二地就戰亂不斷,盜匪橫行,官軍不理。

哪怕有兼幽州牧的太尉劉虞到來,可向來秉懷柔之策,而拒雷霆手段的他,所施行的一系列政策,也沒那麼快奏效。

早在這之前,因商隊屢屢被劫,張蘇見實在是做不成這生意了,一商量,就決定換條商道,遠去西涼。

燕清淡淡听著,其實頗覺有趣︰他們的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好。

董卓坐鎮西涼時,底下多依附于他,勉強稱得上安定。可自董卓萌生了入主京師的野心後,就一年到頭在帝都邊窩著,對窮苦荒亂的老家漠不關心,涼州漸漸又在韓遂等人的煽動下,亂起來了。

路途遙遠,消息也閉塞,待二人得知,涼州也不宜再去時,正是他們下血本購了千匹良馬,往回趕的時候。

可到了這時,他們又有些進退兩難。

幽州那被先帝封了個奮武將軍的公孫瓚,近來漸露頭角,有意壯大麾下騎軍白馬義從,正在四處強購好馬。

那是個心狠手辣,也不甚講理、半兵半匪的人物,他們這三百匹西涼好馬,一旦去到他治地附近,還不得被以‘征’為名吞個干淨,成了羊入虎口?

雖是‘購’,可幽州窮得厲害,就連官府的開支,都得從旁的兩州調度金錢,現兵荒馬亂的,就越發吃緊。

官軍都這般捉襟見肘的情況下,公孫瓚肯給個公道價格才怪。

就在他們為此發愁時,驚聞那近來一戰成名,威震天下的燕司空就在此城中安歇,預去上任,張世平立即想到,或許可以通過獻上一些貨物,來獲得對方庇護了。

他也有些政治眼光,知道這會正是對方最需要資助的時刻,于是片刻都等不得,立刻遞去拜帖,又等在門外。

蘇雙起初還不同意︰經過在桃園結義的劉關張三兄弟身上,那場最後不了了之(三兄弟都棄官跑了,走前還鞭打了督郵)、堪稱失敗的投資後,他就謹慎了許多。

只因張世平反復勸說,才同意過來一試。

張世平對燕清說的時候,當然沒這麼具體,尤其是一些不利于他們的地方,試圖含糊其辭,一筆帶過,重點在世道艱難,生意難做。

但一片誠心,還是展現出來了。

然而他的謹慎小心,還是不可能瞞過燕清的。

普天之下,就目前而言,還真找不出第二個比看過劇本、倒背如流、近乎上帝視角的燕清更清楚局勢,從而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做的人了。

燕清雲淡風輕一笑,優雅地飲了一口盞中酒釀。

燭光橘明,映得無暇面容似暖玉一般,散發著柔和的光暈,愈發顯得不似凡塵中人。

他心中亮如明鏡,只善意地並不點破而已︰張世平這是習慣性地想通過賣慘,來講價了。

張世平一邊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一邊慢慢述說。

直說得口干舌燥,可只要沒看到燕清點頭,都不敢中途停下,好去喝一口水。

不過燕清並無意在算計人家資產的情況下,還仗勢去為難對方,是以沒讓張世平受任何罪。

「……某雖是賤軀一具,深為胸無大志所憾,亦無逸群之才,卻始終懷有結交四海英雄之心。現聞司空大人將去赴任,守疆安民,某願略盡綿薄,送良馬一百匹,西園錢一萬,為將士們置辦衣甲旗幡。」

價格比當初給劉備三兄弟的,要整整高上一倍。

一下舍去三分之一的財物,張世平也覺肉痛,說完之後,就暗吁一口氣,屏息等燕清回應了。

按理說,他們心甘情願地送上,燕清縱不大喜過望,也當欣然笑納。

不想燕清連考慮都不曾,就毫不動心地搖了搖頭,正義凜然道︰「我少時砥礪讀書,歷來只听說過,為父母官者,當憫惜百姓,體諒眾生疾苦,代天子恩澤萬民,使人安居樂業。而討逆護順,天經地義。縱有些艱難處,亦非無解決之途,豈能明知爾等艱辛,還厚顏收取財物,形如賄賂?!」

「好意心領,然饋贈之言,可休要再提。」

燕清皺眉,說完不等二人告罪,就拂袖而去。

呂布已是看傻了眼,一時間僵在了座上,直到燕清走出幾步了,才趕緊起來,飛快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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