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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十七章

首發于晉.江.文.學.城

天上飄著雪,庭院里銀裝素裹,一片雪白。沈雲初身上還穿著披風,頭上戴著風帽,顯然才剛到家。他雖是文人,但弓馬也不差,身體底子自然好,一路風雪相襲也沒讓他露出半點疲態。

顏舜華收好信,將沈雲初拉到火爐邊。碳是上好的,燒起來不見煙,反倒有著淡淡松香。珠圓和玉潤上前,將沈雲初的風帽和披風取下,放到一邊。

沈雲初望著顏舜華。這一系列舉動,可沒讓他忘了剛才的問題。顏舜華愛玩愛鬧,什麼事都喜歡摻一腳,可她雖然從小喜歡叫人讀書給她听,卻也還沒到足以與人書信往來的程度。

顏舜華瞧出沈雲初眼底的懷疑,嬌俏的鼻子微微皺了皺,唇角也不高興地撇下,一臉的不服氣︰「雲初哥哥你瞧不起人。」她眼楮亮亮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雲初哥哥你去書院那麼久,我早就能寫很多字了!」

沈雲初听顏舜華這麼一說,覺得也對,本來顏舜華底子就不錯,學個兩個月能寫信了也很正常。他溫聲道歉︰「晚晚說得對,是我不對。」

顏舜華這才滿意,不再繃著小臉蛋兒。她半真半假地說︰「其實寫信來的人我不認識。」

沈雲初眉頭一跳。

顏舜華說︰「我听人說,有個人住在京城慈孝寺,咳血咳了幾個月,一直沒好。我想起道長爺爺跟我提過,我們這邊有一味藥叫‘血見愁’,看著不起眼,也沒在本草里面出現過,但對血癥非常有效。」她目光灼灼,沒有絲毫心虛,「所以我就叫卓然采了一些,托鏢局的人送到慈孝寺。」

只要有錢,鏢局的人不會介意跑這一趟。

沈雲初听了這番原委,已經信了大半。他沒追問顏舜華為什麼要這樣大費周章地送藥到京城,他了解自家表妹,自家表妹好奇心最強,同情心也最強,知道別人生病痛苦後給對方送點藥,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要是不送才不正常。

沈雲初說︰「那他怎麼會給你回信?難道你還留了別的話給他?」

顏舜華說︰「沒呀,那人找了個小沙彌跟著鏢局找過來,正巧遇上我們。那小沙彌很聰明,和我們說了說話就猜出藥是我讓人送的,把那人讓他捎來的信給了我。」

沈雲初雖然少年老成,管的事卻也僅止于通州這一邊的,京城事務還沒輪到他來插手。關于東華郡王的事是皇家秘辛,不刻意去打听一般是不會知曉的,沈雲初一時也想不起有什麼人住在慈孝寺。

來的是個小沙彌,對方莫不是個大和尚?

沈雲初說︰「晚晚,我能看看他給你寫的信嗎?」沈家人對顏舜華一向放縱,她愛做什麼都隨她,只在旁邊稍加引導。但事涉京城,沈雲初不得不慎重以待。

顏舜華也沒在意,把信給了沈雲初。見沈雲初凝神看信,顏舜華不由想到東華郡王把信寫成純粹的感謝信、沒有提半句別的事,是不是料到她年紀還小,其他人或許會想看她的信?

那家伙做事還是這麼細致認真。

顏舜華正想著,沈雲初已把信看完。信里寫的東西沒什麼特意之處,令沈雲初比較在意的是上面的字蒼勁有力,宛如青松立鶴,清致高遠。透過這薄薄的信箋,他腦海里浮現出了對方隱約的模樣。

這絕不是一個「大和尚」。

正相反,此人心中有大抱負、大志向,更有大氣魄。

以字觀人雖不甚可信,沈雲初卻莫名地慎重起來。他將信折好,神色如常地還給顏舜華,心里卻已打定主意︰等會兒一定得托人好好查查慈孝寺住著哪些人。

但凡與顏舜華有關的事情,沈雲初覺得再怎麼慎重都不為過。

京城乃是是非之地,他可不能讓顏舜華不明不白地卷入風波之中。

*

年關將近,京城格外熱鬧。

京城顏家卻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不久前長子顏正卿歸來,他在南邊政績斐然,得了聖上的豐厚賞賜。這本該是喜事,等顏正卿回到家,發現本該在夏天就該去接回的女兒,至今都還不見蹤影。

找去接人的人一問,對方陰陽怪氣地說︰「你女兒不稀罕回來。」

顏正卿追根問底,才知道他們嫌夏天酷熱,根本沒有動身。到深秋天氣涼了,他們才不慢不緊地去通州。一路走走停停,好吃好住,等到了通州那邊已是冬天,又踫上沈大郎高升,自然是接不到人的。

不僅接不到人,還讓沈家人覺得顏家是知道沈大郎高升後才去接人的,根本沒給他們好臉色看。

回來之後這些人心中不忿,直說顏舜華野蠻無禮,像極了她母親。

顏老夫人也就歇了再派人去接的心思。

她可不想接個這樣的孫女回來礙自己眼。

顏正卿听完了,一語不發地出了家門。聖上的賞賜到了,顏家上下都出來領旨,獨獨不見他,幾番找尋之後才知道顏正卿竟獨自騎著馬北上,往通州的方向走了。

傳旨太監等來這樣的消息,冷笑一聲,拂袖而去。顏老太爺去世之後由顏老夫人掌家,顏家的日子是越過越糊涂了。如今聖上對沈家可是厚愛至極,顏家不僅不想想如何修復這寵關系,竟還擺著世家大族的架子!沈家那邊顯然硬氣得很,若這顏正卿不親自去,怕連父女之情都要斷了。

傳旨太監走了,封賞的旨意也沒留下。

顏家人臉色發青。

什麼時候開始,連個內侍也敢朝他們甩臉色了?

顏老夫人捏緊手中的繡帕。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啊。

她熬了這麼多年,斗下了那麼多妾室和庶子庶女,那老不死也死了,她終于可以隨意拿捏家中所有人。為什麼最應該听她的兒子卻不听她的話,非要娶個掌廚的女兒,那女人死了還不肯續弦?現在還為那女人生下的賤種給她難堪,連聖上的旨意都不接就走!

接吧接吧,接回來吧。他總不能一直呆在京城,等他去任地了,那賤種還不是由著她揉扁搓圓。

顏老夫人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二房、三房的人看了,對視一眼,都默契地不說話。以前有老大媳婦在,顏老夫人對她們還不錯;後來老大媳婦不在了,顏老夫人開始看她們不順眼了,經常變著法兒為難。

她們苦不堪言,回娘家說起這些,總算知曉其中原委︰原來顏老夫人是顏老太爺的表妹,出身寒微,少時寄住在顏老太爺家,竟與顏老太爺私相授受,懷了顏正卿這個兒子。結果顏老太爺母親以「此女品行不堪」為由,為顏老太爺另娶了新婦,等顏老夫人肚子都顯懷了,才勉強將她抬為妾室。

顏老夫人熬了十年,熬到了顏老太爺母親和顏老太爺正室病逝,憑借少時的情分扶正,自此之後便事事都愛擺架子、論氣派,生怕旁人不知她是當家主母。

因為自己出身不好,所以兒子要娶出身不好的沈寶珠時她氣得差點當場暈厥過去。如今沈寶珠不在了,她最看不順眼的就是顏舜華這個孫女。在沈家人將顏舜華接走之後,她臉上的笑容都變多了。

其實,不把人接回來也許更好一點。二房、三房的人都在心里暗暗想道。

沈家如今要起來了,沈家人又寵著顏舜華,比回來要好多了。

顏老夫人心情不好,也懶得和二房、三房的人說話,擺擺手讓她們回去。

二房媳婦身懷六甲,年後就要生產了,小院里的人都忙著備產,比她這正經孕婦還緊張。她揉了揉肚子。丈夫不是顏老夫人所生,顏老夫人雖看她們二房不順眼,但反倒不怎麼管他們,大多時候都是眼不見為干淨,把她們打發得遠遠的。比起大房那邊,二房的日子可要舒坦得多。

二房媳婦正想著,顏二老爺就回來了。他也剛到京城,听到家中的變故急匆匆往回趕,見妻子神色輕松,也松了口氣,叫僕從將捧著的東西都放進庫房里。

二房媳婦親自替他倒了杯茶︰「怎麼買這麼多?」

顏二老爺說︰「不是我買的,是大哥買的。還有一些是晚晚送來的,」他生性疏朗,對上一輩的事不甚在意,與顏正卿向來親厚。他很心疼顏正卿有那麼個母親,更心疼獨自寄住在沈家的小佷女,在外頭見到什麼好東西都會遣人送一份去通州那邊。顏二老爺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晚晚記著你呢。你瞧,她都會寫字了,還寫得這般好。我要是大哥,哪里舍得放她一個人住在外祖家!」

二房媳婦嘆息︰「大哥也是沒辦法。」就算他們這邊有心相幫,也不可能時刻照應著。

二房媳婦展開信看起來。顏舜華沒送什麼貴重東西,只把一些通州特有的藥材都攢了一份,托鏢局連著信送到京城。有滋補的,有止血的,有調理的,說是問過許多大夫,都是產後可以吃的。信上的字跡還有點稚女敕,但寫得很流暢,大意是「記得小時候嬸娘抱過我,我以後也想抱抱小堂弟」,又天真又貼心。

二房媳婦突然紅了眼楮。她也想起來了,當初抱起那孩子時,那孩子還那麼小,小小的,軟軟的,她未為人母,一時手足無措,生怕自己不小心傷著了她。那孩子一點都不怕生,見她小心翼翼不敢動彈,竟高高興興地笑了——真是可愛極了。

二房媳婦感嘆說︰「真是個乖孩子。」

顏二老爺自然也看了信。他也很喜歡這佷女,點頭道︰「以後等她回來了,我們多照應照應。」

另一邊,顏正卿騎著馬,日以繼夜地趕往通州。四年了,他已經四年沒和他的女兒一起過年。原以為他可以忍,忍到熬出頭,忍到可以將女兒護得周全,沒想到忍和退讓得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顏正卿又想起妻子臨去前嘆著氣說︰「我讓哥哥來接晚晚去通州。」

那一刻,他真是心如刀絞。他連妻子都護不好,怪不得妻子不相信他能護好晚晚。

夠了,真的夠了,所有的忍讓都到此為止了。

母親不願接回女兒,他自己去見便是了。反正家里有三房在,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馬蹄踏著夜色一路北上,揚起陣陣雪屑。

天陰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雪。

京城的慈孝寺內,東華郡王親自做了一盞燈掛在屋前。夜風吹來,燈影拂牆,讓幽靜的禪院顯得更為寧謐。圓空大師遠遠見了,暗道︰「這位殿下竟連燈也做得這麼好。」他上前與東華郡王說起京城這幾日的變故。

听到顏正卿不領封賞直接走了,東華郡王才開口︰「總算沒糊涂到底。」

他看了眼懸在門前的燈,又想起那年一個人靜靜站在花樹下的女孩。

不遠處賣燈的攤子前,顧成晁捋起了袖子,興致盎然地給另一個人做燈。大晉民風開放,燈會上男子若為女子做燈,意為「我心悅于你,願意等你嫁我」。

女孩眼也不眨地看著,到最後眼底漸漸蓄起了淚。她沒有哭出來,只安靜地轉過身,走向另一個方向。等到走得足夠遠了,她才認真給自己挑了盞最漂亮的河燈,走到河邊和其他人一起放燈。

那時他若是上前和她說話了,那該多好。

那時他若是把為她做的燈送給了她,讓她知道有另一個人願意為她做燈,願意等她嫁他——

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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