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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見頑石絳珠徒生厭•會文起瑧玉卻留心

正在說著,只見外面女乃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便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林哥兒便住東廂房,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正一心想同黛玉親近,聞言忙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黛玉听了便道︰「我慣同哥哥在一處的,如今也一處才好,何必再令表哥挪動。何況哥哥平時一應之事皆由我照管,方進京來,只怕他一人忙亂,還是我幫著才好。」賈母見他小小女孩,面上一本正經,不由笑道︰「也罷了,難道我強分開你兄妹不成!橫豎那東廂房極大的,你同他一處也好。」瑧玉只听得心頭大暢,心道不枉自己平日一番教導,又怕妹妹在此久了,同那賈寶玉親厚,那可真真是悔之不及,心下便想早日尋去處搬出去是正經。見黛玉回頭看自己,顯是有詢問之意,忙對他點頭。黛玉見哥哥如此,心下稍定,便又轉過去同賈母說話。

那寶玉坐一旁听女乃娘回話,好容易見他出去了,忙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瑧玉卻知這是要摔玉了,只見黛玉答道︰「也有幾塊,母親在時曾賜過一塊,是老太太當日給的;我父親哥哥平日也給些頑,這次來這里也給姐妹們同哥哥備下了些玉雕的小頑意,待會兒令他們拿上來就是了。」一邊說著,自從身上把那塊賈敏所遺的墨玉墜兒模了出來。又有紫鵑捧上一個托盤,其中各色小玉雕,有扇墜子,有手把件,不一而足。瑧玉因笑道︰「這不過是妹妹的心意。父親另有表贈,我也有些頑意兒,卻都是妹妹幫我打點的,待回房去收拾出來罷。」黛玉見哥哥看自己,便道︰「我父親教我們代問老太□□。這里是父親的書信同禮單子,——」便從雪雁手里接過一個燙金信封,上前呈與賈母,又道︰「父親道我兄妹二人來此,免不了叨擾老太太,只是這日應花費還是林家自出,方是正理。」賈母因見單子上所列之物同女兒在時不差什麼,又見黛玉同亡母形容極似,雖年紀幼小,說話行事一絲不差,不免心酸起來,嘆道︰「你母親同你這般大時,原是在我面前嬌養,如今你小小年紀便操持這些,卻難為你了。你兄妹住我這里,就同回家一般,那里用得著這樣。」瑧玉笑道︰「外孫知道老太太疼我們,但禮不可廢,若我們仗著老太太嬌慣,在這里橫行霸道起來,只怕老太太也要打了我們出去的。」說得眾人都笑了。

寶玉好容易听幾人說完,又問黛玉道︰「妹妹可也有生來便帶著的玉不曾?」黛玉笑道︰「那個我沒有。」誰知寶玉听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自己頸上戴著的玉,望地上盡力一摔,罵道︰「什麼東西,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皆搶過去拾那玉,賈母急的連連頓足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我只道他有的,誰知竟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摟了他,哄道︰「你有所不知。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夸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過,見那玉並未摔碎方放下心來,又親與他帶上了。

聞听此言,不獨瑧玉惱怒,黛玉也大大不快,便只冷笑了一下,低了頭不作聲。賈母見他兄妹神色淡淡的,只道是又想起賈敏來,便說乏了,令幾人各自散了。兩人便去了東廂房里,早有熙鳳命人送了兩頂水墨白綾字畫帳子,並幾件錦被緞褥之類。黛玉便吩咐丫鬟們打點禮物,同各房送去,一時都去了,只留他兄妹二人在房中說話。

瑧玉見四下無外人,笑道︰「妹妹如今大大進益了。」黛玉嗔道︰「還說呢,我這心撲通撲通地跳,你不愛說話,只令我去說。」瑧玉笑道︰「我知妹妹對我好,說罷,要什麼頑意,哥哥去同你買。」兄妹二人說笑一陣,瑧玉又道︰「你今日見了那蠢物,可知二舅母那話不假了。只休理他,若他羅 ,自有哥哥在。」說著,嗤的一笑。黛玉忙問他為何發笑,瑧玉便道︰「沒甚麼,只是素日听人說過兩首詞,倒像是為他作的。」黛玉便催他說,只見瑧玉念道︰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月復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黛玉听得第一句便笑個不住,待他念完,道︰「真真極切,只是促狹了些。只是你從何處听來?莫不是自己編了來罵他的。」瑧玉道︰「我從見了他,除了生氣還是生氣,那里來工夫寫這個!實是听來的。」黛玉便不理論,想想又笑起來。瑧玉只怕他惱了再哭一場,見已好了,便道︰「我想咱們還是搬出去是正經。外祖母這里雖好,終不是長處,咱們京中自有房子,待收拾出來了去住豈不是好?況父親一人在揚州,我也是擔心的,說不得過些日子,等我中了會試,依舊是要回去看看。」黛玉道︰「呸,你慣會說嘴。如何便知自己此次能中的?」瑧玉笑道︰「別人不知,我卻知道。你哥哥天資過人,只怕考個會元也未可知。」他兄妹說話素來沒甚麼遮攔,慣是互相打趣的,正在說笑,卻听丫鬟道︰「表少爺房中襲人姐姐來了。」兩人便忙讓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笑道︰「我們二爺今兒發起痴狂病來,冒犯了林姑娘,我代他告個罪罷。」黛玉便道︰「姐姐很不必如此。原是我惹出表哥的狂病來,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照我們二爺的性子,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那日起來,省過賈母,黛玉因同迎春幾個往王夫人處來,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黛玉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遂告了一聲,同迎春惜春出來至自己房中來了。王夫人便忙帶了女媳人等,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蜨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閑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里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亦從其願。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薛蜨只暗暗生氣,又忙命人收拾房舍,又同妹妹再三說知不提。

黛玉回房中將此事同瑧玉說知。瑧玉便想原書中薛蟠是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故而避禍進京的,如今卻也未有此事,連那薛家公子名字都和書中不同。賈母又引其同薛姨媽並薛家兄妹廝見。瑧玉甫看那薛蜨一眼,心中便暗叫一聲好。只見他如何生得︰

秋水為神,春山作骨。眉似遠山,猶顯幾分灑落;目如寒潭,卻生一段多情。雖神態間多有不羈之色,于禮上卻並無不妥之處,活生生便是一個少年俠士,斷不是那腦滿腸肥無賴之輩,更仿佛在那里見過的一般。其妹寶釵姿容美麗自不必多說,卻也未同書中一般身著舊衣,不加妝飾,穿著緗色縷金提花長襖,楊妃盤繡牡丹棉裙,頭上不多幾支珠翠,雖非奢靡,倒也華麗;不覺心下更疑,又不好同黛玉說的,只得暗自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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