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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出殯的日子。

天還蒙蒙亮,張小檀已經起來,穿衣、洗漱……動作都放得很輕。回到室內,卻發現對面的床上,被子已經疊地整整齊齊了。

周居翰背對著她穿衣,淺灰色的毛衣套進一半,露出光滑緊實的後背,肌理流暢,側面望去,小月復八塊肌肉繃地很緊。

穿好後,他起來整了整寬松的高領,回頭就看到了她。

他彎腰撈起掛在床頭的外套,對她淺笑︰「起得挺早的。」

張小檀別過頭,盯住自己的腳尖︰「嗯。」過了會兒又說,「我吵醒您了?」

「也沒,以前在部隊里,我也起得早。」

張小檀覺得詫異︰「以前你不是空軍嗎?」

周居翰有點好笑︰「空軍就是大爺,就不用起早了?」

張小檀嘀咕︰「不說‘陸軍土,海軍洋,空軍狂’嗎?」以他那學歷和資歷,也根本分不到那種基層破地方去受苦,動動筆桿子和腦袋瓜兒就行了。

「你是不是對我的工作有什麼誤解?」

他淺淺微笑的樣子真是好看,腰背永遠都是挺拔的。

張小檀被他看得別開了頭︰「不是很了解。」

他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時候不早了,走吧。」

張小檀吃驚地看著他。

周居翰說︰「等幫你把這兒的事情料理完了,我再回去。」

……

四姑進來說,車已經備好了。哭過後,六個抬棺人吆喝一聲,抬著冰棺出了大門。張小檀捧著老張生前的黑白照,和另一個並不熟悉的遠房表哥站在隊伍前開路。

老張早年喪妻,兩個兒子也相繼罹難,家中只剩了她這個孤女,便塞了六百塊錢,請了個年紀相仿的遠房表哥一塊兒來哭喪,算是走個形式。

火葬場在離這兒三十公里遠的三河鎮,四姑準備了兩輛車。因為來的人超出預料,位置不夠了,張小檀和周居翰只能擠到後面的小面包上。

從早上折騰到現在,已經是日中了。

鎮外的公路,這一片從上個世紀工廠建造到現在就沒修葺過,三步一個坑,五步一個洞。小面包本來就狹隘,後排左邊一大半座位都堆滿了雜物和喪葬用品,那個遠方表哥宗偉就坐在張小檀的左邊,右邊是周居翰。

張小檀只能小心地縮在中間。

車子顛個不停,她一個搖晃撞到了宗偉身上。

「對不起。」

宗偉看了她一眼,沉默了會兒才說︰「沒關系。」

外面日頭盛,張小檀看不清他逆光里的表情,也沒放心上。

可是,之後他卻有意無意地撞向她。一開始,張小檀以為是意外,久而久之,她就不這麼認為了。宗偉甚至還用下面頂她,呼吸粗重,分明是硬了。

張小檀胃里一陣作嘔,往周居翰那邊靠了靠。

車又是一個猛晃,她撞入了周居翰的懷里。

周居翰扶住她細瘦的肩膀,在頭頂關切地問︰「沒事兒吧?」

要是往常,張小檀肯定馬上掙月兌他的懷抱,順便說上一句「沒事」,這會兒,她卻咬著唇沒說。

周居翰蹙了蹙眉,朝宗偉看了一眼,把她扶起來說︰「你坐我這邊。」

張小檀扶著他的肩膀努力爬到了他另一邊。周居翰回頭對宗偉笑了一笑,宗偉做賊心虛,撇撇嘴,訕訕地避開了。

到了三河鎮,幾人在鎮口下了車。鎮上的路很窄,外面是一個接一個的水塘,只有塘上的那些路可以走,沒法兒開車。

張小檀捧著黑白照,和宗偉並肩走在直徑不到一米的路上,沒料到旁邊人胳膊肘聳了她一下。

「噗通」一聲,張小檀連人帶著照片一塊兒跌入了湖里。

「快救人啊,落水了!」

幾個大男人面面相覷,一時沒人下去。開玩笑,鄉下本來就冷,這都快入冬了,那水溫得接近零下吧?

可是旁邊身影一閃,周居翰已經月兌了外套跳了下去。

他動作矯健利落,幾乎都沒猶豫。

水面上泛著白花和泡沫,一圈一圈的漣漪往外面翻滾,岸上的枯樹都掉光了葉子,四下安靜,只有烏鴉發出兩三聲「嘎嘎」聲,看得人心里都打冷顫。

過了會兒,水面上「嘩啦」一聲,周居翰冒出了頭,托著張小檀的身子游到了塘邊。

人群這會兒才涌上去,噓寒問暖。

「麻煩讓開點兒,給她點空氣。」他的聲音不大,但是語調平穩,不怒自威。

幾個圍上來的不覺就讓開了地方。

周居翰把張小檀放平了,檢查了一下她的口腔,托了她的下巴,深吸一口氣就低下了頭。

鄉下人見識少,有農婦驚呼︰「後生,你這是干啥子?趕緊給送醫院啊。」

周居翰沒理會她,這樣持續不斷地給她度氣,一直做了十幾分鐘,張小檀猛地吐出了一口水,醒轉了過來。

周居翰眼中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悅,捧起她的臉,拇指撫動間就擦去了她臉上的水,把她抱入了懷里。

張小檀睜開眼楮的那一刻,看到的就是單膝跪地的他。

以前見他,雖然待人接物還算隨和,但是氣勢所制,總覺得有些高高在上,哪怕笑著和她說話,也像領導視察,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在他溫暖寬厚的懷里,她說不出話,感覺一切都那麼地不真實。

其實這些天以來,她一直都是渾渾噩噩的,家里的事情都是四姑一家幫著料理,四姑他們走了,她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就是沉默,或者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發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究竟想到了什麼。

從四年前開始,先是母親,然後是兩個哥哥……現在,也終于輪到罪魁禍首了。

可是他真的走了,她又覺得心里缺了一個角,像所有的恨意都失去了寄托。

在這樣的空虛和迷茫中,她沒有一天可以睡好。

周居翰和四姑說了聲,讓他們先行,約定了11點在殯儀館東面踫頭,然後就帶張小檀抄小路去了鎮上。

小縣城,不比大城市,什麼都缺,在彎彎扭扭的巷弄了走了十幾分鐘都沒找到一家服裝店。

冷風一吹,張小檀忍不住打了噴嚏。

周居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你還好嗎?再撐一下。」

張小檀甕聲甕氣地說︰「沒事。」

可是,她的身影那麼單薄瘦弱,嘴唇發白,渾身濕漉漉的,抱著胳膊的手都在不自禁地發抖。

周居翰只是猶豫了一下,伸手把她抱了起來。

張小檀下意識就勾住了他的脖子,抬頭一看,只看到他線條優美的下頜,是一個不容人侵犯的弧度。

要是往常,她哪里能這麼肆意地打量他呢?

她心里有苦意蔓延上來。

周居翰低頭瞥了她一眼,跟她解釋︰「老頭子身體不大好,不久前中了風,現在還在療養院躺著,實在不能來看你,就讓我來幫著處理這些事兒。你有什麼難處,千萬和我提,別不好意思。」

張小檀沒作聲。

這鎮上到底是沒有服裝店的,周居翰也不想浪費時間了,後來找了家旅館,和老板娘夫婦買了一身。也是湊巧,旅店老板有個妹子在城里開服裝店,時不時就送過來一些過季的,也是踫巧,剛好就有一身新的。

那老板娘起初漫不經心的,懶洋洋地聳著肩敲計算機。周居翰很有涵養地又重復了一遍。

那老板娘這才不耐煩地抬眼朝他看了一眼,這一眼,不自覺就站了起來,眼中露出驚艷。

只進去了幾分鐘,兩身衣服就到了他手上。

周居翰付錢時,她還靠過來低聲說︰「不止有衣服,房間也多得是。」

周居翰撩起眼簾瞥了她一眼,唇邊就抿出了一絲微笑︰「不用了,謝謝。」

張小檀在一旁看著他,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藏著點兒什麼似的。出來後,她就在前面默默走著,他在後面和她說話,她都沒理他。

周居翰不是個喜歡被撂臉的人,快走了兩步就拉住了她的胳膊。

「我和你說話呢,張小檀。」

張小檀被迫轉身望向他,他還是在輕笑,她沒來由就是一陣憋悶,冷著臉沒開口。

周居翰朝她走近了兩步,一彎腰,那張俊臉就近在咫尺了。

張小檀呼吸滯塞,不能言語。都說世人不要太在意皮相,要透過皮相看本質。可是食色性也,這個男人——專注看人時,能叫人發狂。

她逃也似的錯開了他,快步朝前面跑去。

到了殯儀館,11點已經過了,又排了兩個小時的隊才輪到他們火化。其他人在外面等著,只有張小檀和宗偉在火燒房外面站著。

宗偉拿眼角打量她,目光往她孝服里打探。張小檀原本換了件毛衣,那老板娘那兒的那身是襯衫,領口很大,彎腰就會露出雪白的胸脯。

宗偉咽了咽口水,眼楮都直了。

張小檀察覺到他的目光,捂住胸口往旁邊站了站,心里跟吞了一只蒼蠅似的。

宗偉哼了一聲,嘟囔道︰「裝什麼裝。」

唱完道場,她跟著人群擠出了半大不大的門,旁邊等待了很久的四姑趁勢將她拉到了院門外,路上低聲對她說,有人找。

張小檀問是誰。

四姑說︰「不認識,開著輛黑色的轎車進來的,模樣可氣派。」說著停下了步子,朝村口的方向一指,「諾,那邊。」

張小檀轉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柄深藍色的雨傘。天邊細雨疏淡,卻極密布,交織在一起漸漸形成淡白色的煙霧。

周居翰修長的影子在雨幕里浮現,撐著那把深藍色的雨傘靜靜地站在村口的那棵楊樹下,一身黑色,隔得太遠了,張小檀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他的眉梢眼角似乎都浸透了一層寒意。

隔了個把月,她幻想過了很多種再見他的場景,唯獨不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腳下的布鞋被雨水浸濕了,沉甸甸地掛在腳上,還有身上臃腫笨拙的孝衣——她近乎狼狽地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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