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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佛祖非主流(四)

曲府的氣氛還是很緊張的,畢竟府上犯過了天花,好像把刀子一樣懸在眾人的脖子上,任誰稍微身子不自在些都要膽戰心驚。

半夜里院子里有一扇門忽然開了一條小縫兒,一個小小的黑影彎著腰溜了出去,邁著小跑往外面跑去,輕輕敲了敲外院的門。

朱決雲在打坐中被他打斷,月光把曲叢顧的身影打在門窗上,他嘆了口氣,起身去開門。

曲叢顧趕緊湊身擠進了屋里,松了口氣道︰「啊呀,還好沒被發現。」

帶著股子稚氣。

朱決雲看著他︰「這什麼時辰了還不睡覺?」

曲叢顧卻答非所問︰「好無聊啊。」

「你在干什麼?」

朱決雲如實道︰「打坐。」

曲叢顧興奮了︰「你教我吧。」

朱決雲忍了下,還是在他的臉上點了一下,觸感是冰涼的女敕︰「這不是可以隨便教的東西,我要教你,你得拜師。」

曲叢顧便理所當然地叫了聲︰「師父。」

叫著叫著自己卻先逗樂了,縮著脖子笑著,細絨的頭發扎進衣領里,看著很軟。

朱決雲看著他,道︰「這個不能隨便叫。」

曲叢顧問︰「為什麼啊?」

朱決雲道︰「因為修道很苦,你不能踏進來。」

一個在如此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小世子,干淨地像一張白紙,縱然是朱決雲心冷如鐵也不會讓他入道,受這些苦難,更何況他來渡曲叢顧,為了他平安一生。

曲叢顧很听話,教養極好,此時便不再多說了,轉而去問朱決雲前兩天去了哪。

他問,朱決雲就答,也不敷衍,兩個人好像忘年交似得,對著燭光長談了一番。

曲叢顧拿出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兒想跟他分享,朱決雲想了想,問道︰「會下棋嗎?」

曲叢顧先是點頭,卻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姐姐說我棋藝很臭的,不喜歡和我玩。」

朱決雲便笑,道︰「正好,我也不精通,我們討教討教。」

棋盤是昨日新買的,木頭很新,棋子落在上面的聲音清脆。

猜子。

曲叢顧執白,朱決雲執黑。

「不該落在這里,」朱決雲道,「你再想想。」

曲叢顧的手又生生地停住,收了回去,一臉苦相。

朱決雲手指了指一個位置,示意他放在這。

曲叢顧苦兮兮地用手扶著腮︰「不想玩了。」

朱決雲便頓了一下。

曲叢顧道︰「你好厲害,我玩不過你,也不想你讓著我。」

朱決雲又問了一遍︰「不玩了?」

「不玩了。」曲叢顧道。

朱決雲便開始收棋子。

曲叢顧看了看他的臉色,沒說話。

過了一會還是沒忍住,問道︰「你生氣了嗎?」

「沒有,」朱決雲笑了,「是我不太擅長和你這樣大的孩子相處。」

圍棋這東西很能看出性情,他是想傳達給曲叢顧一些東西,但這孩子竟然不喜歡,就算是多活了一輩子,他也沒有和孩子相處的經驗,大意了。

「我也不是不喜歡啦,」曲叢顧道,「就是不太會。」

朱決雲沖他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曲叢顧道︰「我姐姐和我玩的時候總是罵我,還耍賴,總是悔棋,我特不愛和她一起玩。」

話題順著這個下去,話匣子打開,開始倒個沒完。

朱決雲听著,不怎麼說話,偶爾附和兩句,竟然也很認真。

夜已經深了,早就過了曲叢顧睡覺的時辰,他打了個哈氣,忽然想起了什麼,生生地又從憋住了。

朱決雲還是殘忍道︰「太晚了,你得回去睡了。」

曲叢顧猶豫了一下︰「我也不是很困。」

朱決雲道︰「明日再來。」

倒是不容拒絕的口吻。

他一直不怎麼要求曲叢顧,陪著這個小世子玩,此時頭回這樣說了,便很好用。

曲叢顧癱在了桌上,晃了晃腦袋道︰「那我明天來找你好嗎?」

朱決雲笑道︰「好。」

曲叢顧站起身來,小大人一樣拍了拍衣擺,極懂規矩地道別。

朱決雲忽然模了模他的頭頂,道︰「下次若是與人下棋切不可中途棄局。」

曲叢顧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這不吉利。」他說。

曲叢顧應了,但顯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個孩子能懂什麼啊。

曲叢顧走了,朱決雲這一天才算真的開始。

他要從練氣期從頭開始,通筋脈,養氣,突破,幸而他早已走過一遍,這條路上的每一個節點都已經了然于心,現在只需要下辛苦便可以了,省了參悟的這一關。

體內一絲氣也沒有這樣的日子他已經快忘了是什麼感覺了,身體沉重,七竅遲鈍,感覺很不自在,這麼多天也不能習慣。

在上一世,朱決雲二十一歲入門,在師門中算是非常晚的了,而且還攤上了一個命薄的師父,教了他不到一年便死了,他等分配又等了數月,沒人罩著左右受著夾板氣,晃晃蕩蕩地一直到了二十四歲才突破了練氣期。

朱決雲好歹有十世佛緣,這入門之後的路就好走了很多,一直到三重金身用了不到六十年,他入三重金身的時候,他那掌門方丈已經修煉了三百年,修為于他齊平。

而此時他已經與陳清糾纏了十年。

三重金身再往上,朱決雲臨近大圓滿期,渡過七道天雷這一劫他就可以位列仙班,上至掌門方丈下至掃地門童,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覺得朱決雲他會失敗。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朱決雲就已經成了佛修的希望。

但是朱決雲確實是失敗了,非常徹底的那種,身敗名裂。

掌門方丈身死,他守了七日夜,出祠堂時天卻忽然變了,莫須有的罪責一樁樁地加在了身上,殺師滅祖,沉湎肉/欲,殺雞取卵,盜取了師父與掌門方丈的畢生所學。

這一切來得莫名,沒有任何預兆。

陳清鳴響了山下的鼓,帶了鐘戊一行人走了上來,他忽然就明白了。

在兩方勢力來回的糾纏之中,只不過是陳清最終做出了選擇。

這麼多年的來回折騰,朱決雲心里不是沒有譜的,他能料到陳清會偏向利益,卻沒料到陳清在偏向利益的時候,順便一腳把他踹下去了。

挺好。

世人總覺得佛愛眾生,包容大地上一切生靈,哪怕他們骯髒腌。

放屁的。

佛憑什麼啊,你算什麼東西。

朱決雲是懂這個的,佛祖讓他重活一次,打著還恩情的旗號,其實是讓他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把這點事趕緊了了,別日後憋出心魔耽誤了修行。

佛還不能有點脾氣了嗎,他培養了十世的弟子折在了最後一世,難道還真要讓你子孫滿堂洪福齊天嗎?

大善的另一種解釋,就是漠然,分攤到了每個人的頭上,那就是冷漠的零星的一點光罷了。

朱決雲心里說不帶仇恨誰都不會信,他自己都不信。

本來還怒氣翻滾勉強壓制著,但一見著了曲叢顧,這股子燥郁忽然莫名地就壓制了,變得稍稍有那麼點不能見人的感覺。

他才開始自省,自己也不是什麼善類,這結果許是活該。

說到底只有這個小世子才是真的冤枉,人家卻真真正正地赤誠著。

打坐中慢慢地將前生與今世的事梳理,一張張臉來回閃過,他就算是想著這些心也是靜的,多年修煉早就練得刀槍不入,丹田一股微弱的真氣飄過,很快消失。

火苗已經點起來了。

剩下的可以慢慢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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