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真是……完全不假思索的拒絕。
決絕、干脆、一絲一毫都不拖泥帶水。
我有點懵，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一悶棍似的。但也只是轉瞬之間而已，就回過了神來。
沒有多難過，反倒是有些慶幸。
我慶幸陳微為人實在，至少沒有在這一刻還想著要照顧我的感情，給我任何不該有的希望。
畢竟，不做著牽著輕飄飄的氣球伸手踫觸天空的美夢，就不會墜落摔得四分五裂。如果從一開始五光十色的泡沫就被戳破的話，就始終是站在地上的。
「又沒讓你自己買，我給你付錢！」
「嗯，但我不要。」
「不是吧？送你都不要嗎？」
「實在抱歉啊客人~」伊娃打斷了兩人，「按照公司的規定，使用中的客服機器人和同款未拆封的新機型統一售價，是沒有再多折扣的。」
「沒折扣？」陸凜眨了眨眼楮，「這不太合理吧？如果是這樣的話，他豈不是百分百賣不出去了？」
「……」
「因為——既然以同等價位能買到同款新品，誰又會花同樣的錢買個舊的？更何況去年年初的款，本來也不怎麼賣得動了不是嗎？」
看得出伊娃還想替我爭辯幾句，可張了張櫻粉色的唇，卻也無話可說。
我確實是賣不出去。這是事實，我也一貫有自知之明。
可是，緊跟在那句斬釘截鐵的「我不要」之後，卻還是不期然地刺了心。
「所以，陳微你看啊~除了你，大概是沒人肯要他了的！你就買下他嘛！你要是不買，他可能不久就要被送廢棄站燒掉了哦。你是個比一般人更有同情人的人類，肯定是不會忍心看他就那樣被燒掉的，對吧？」
「喂……」
陳微估計也在奇怪，怎麼突然就進入道德綁架的節奏了。
「我說真的啦，你就買了嘛！才十二萬，超便宜啊！你又不是沒有那個錢，不至于不到半個月的生活費還舍不得出吧？」
「那個，抱歉，」陳微望向我，神色有些復雜，「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跟我朋友說，可以在這稍微等我們一下嗎？」
我點點頭。
其實……他根本不用特意回避我，更不用以那樣的眼神看我。
他的態度很明確，我完全明白。不會有任何誤會。
「干、干嘛啊？」
兩人消失在拐角處，我站在原地一動沒動，听到大概是陸凜的後背撞到了牆壁上。
「你那麼想讓我買他，是什麼居心？」
是的，我听得見。盡管他們特意走開了那麼遠，盡管陳微還努力壓低了聲線。
我也在思考，這種情況下，我其實是不是應該主動去到一個更遠的、確實听不到他們說話的地方。
但是，他說我要我「在這等」，我又不敢亂動。
……
「我哪有？」陸凜的語調，還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我完全是為你著想耶∼畢竟我經驗豐富，知道你今天如果不買下他，絕對會後悔的哦？」
陳微重重嘆了口氣。即使看不到他的臉，都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
「我之前……跟你說過的吧？我就只打算買一個而已，一個！就只買唯一的一個回家，我是要跟他好好過一輩子的！我不是開玩笑的！」
「我也沒讓你買很多個啊。」
嘴上這麼說著，陸凜卻同時發出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像是在嘲笑剛才陳微那句話的愚不可及。
畢竟，在現在這種日新月異的科技革新速度下，別說我這樣的低端機了，就連高端機一般也撐不過十年，統統都會過時得不像樣子。
一旦過時，變成了帶出去會丟臉的舊東西，所有曾經從主人那里得到的愛和珍視，也都會被一並收回。
早晚會有更新更好的機器人出現在主人身邊，替代被拋棄的舊東西，輪回往復。
這才是這個世界運轉的真相。
……
陳微能說出那樣的話，我高度懷疑他可能從來沒有買過人工智能機器人。
這倒比較好解釋了——第一次擁有人工智能的人，很多都好像陷入初戀的青澀少年，確實會心存著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畢竟「初戀」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的「永恆」，沒有所謂的「唯一」，也沒有所謂的「一輩子」。
曾經「愛」過的人，後來一定會有更好的替代品，所以，所以……
……
「我真的沒讓你買很多個~如果你非要堅持就買一個的話，那就買他嘛。」
但無論是否愚不可及，是否天真幼稚，陳微已經解釋過了他堅持的理由。陸凜卻還循環在「勸人買」的邏輯中，滔滔不絕。
「那麼便宜，反正不買也白不買不是嗎？而且你明明從一眼看到他起，就挺喜歡的他的不是嗎？」
我以為，陳微這次肯定又會毫不猶豫說「不是」。
用他說「我不要」時那樣平穩而斬釘截鐵的語調，不假思索地反駁。
可是，他卻沒有反駁。
那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在漫長的沉默中，我已經做好了隨時死掉的心理準備。卻又仿佛是在冷寂的死灰之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火光，明知道多半只是看錯了，卻又無法壓抑有什麼東西正在偷偷躁動。
我想那並不是希望。我知道我是沒有希望的。
他不會要我。他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
只是有些好奇，像我這樣的破爛東西，現在……真的還會有人喜歡嗎？
「但是我要高配。」
……果然。
「你還在犯傻啊？」陸凜不屑地「切」了一聲，「高配根本就不值得迷戀好不好！都跟你說了幾遍了，就算現在是頂級高配，過兩年也跟他一樣都是過時貨，多花那麼多冤枉錢有什麼意思？」
「不一樣的，陸凜，你怎麼就是不明白？」
「我是真的想要一個‘男朋友’，不是作為泄欲工具，是作為可以認真對待的人生伴侶過一輩子的那種‘男朋友’！所以就算不是高配，起碼也得是獨一無二的才行吧！最低底線——絕對不能是量產，我可不想我最重要的男朋友，別人家還有個一模一樣的！」
「……」
「所以說，他確實是、是我喜歡的那種沒錯，這我承認！但這也沒用不是嗎？除了外表之外，哪方面都不符合我對于‘男朋友’的標準，所以你就別再鬧我了，也別再鬧他了！」
「我鬧他？」
「像剛才那樣一遍一遍力勸我買他，你……想過人家客服機器人的心情沒有啊？」
「他的心情？」
「你明明是知道的，所有的人工智能都非常想要能有一個主人願意帶他們回家。但你也明明清楚，我是沒辦法給他一個家的，知道還那樣逗他？」
「更別說……待會兒還要他帶我們去做高端訂制。你說到時候他心里會是什麼滋味？」
「還‘什麼滋味’？噗，哎喲笑死我了，陳微你也真是夠了，人工智能而已，你還真以為他能有什麼七情六欲呢？」
「既然都搭載有完整的感情系統，肯定是有的吧？」
「你又來了！拜托，都叫‘感情系統’了，當然只是‘系統’而已好不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那都是假的——他們雖然外表是很像人沒錯，但只是AI而已！你好歹也算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適應了一段時間了吧？不要還總是看到什麼表象就盲目相信好不好？你啊……」
「我今天不是又來跟你爭論人工智能有沒有感情的，」陳微打斷他，「總之，你就當給我點面子，別再在他面前亂說了行麼？嗯，能答應我麼？」
「至于這麼糾結麼！心疼他的話，就買他啊！又不貴，多一個又不多！」
「基本概念要我說幾遍？愛情是排他的，否則就是假的！」
「排他個屁！我跟你說陳微，你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你在‘一夫一妻制’的時代被思想荼毒太深！你睜大眼楮好好看看我們這個美~好~的~新時代好不好？你看看現在誰還是你那種老古董思維啊？」
「……你們現在這個社會，根本就是集體性的虛榮加濫情加無可救藥吧！」
「什麼濫情啊？博愛明明是愛的最高形式！古書里都說了‘神愛眾人’！我們這個時代人人都有神性！都像你似的還是原始人？」
「行了行了！！理念不同，辯論無益，擱置爭議吧！不然又要沒完沒了了！」
「小陳微，你果然還是太女敕了。」
「……我剛說的擱置爭議呢？」
「是擱置爭議啊，我只是突然想到一個相關的新問題——你原來真的是活到了二十七才死的嗎？都二十七的人了，怎麼還會那麼幼稚呢？」
說真的，他們的對話，從剛才開始，我就有些听不懂了。
什麼叫「一夫一妻制」的時代，什麼又叫活到二十七歲「才死」？
我猜這句話可能是咒對方只能活到二十七歲的意思，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咒法，但反正陳微也馬上回吼了。
「誰幼稚啊？自力更生、情感專一，有工作的自食其力的碼農和還在刷爸爸的卡的花心富二代少爺，到底誰更幼稚啊！」
陸凜並不接幼稚這茬︰「不過吧~你這人反正以前沒談過戀愛，沒經驗弄不懂也正常。听好了啊，本大少爺現在教你——你是有你的‘標準’沒錯。你想要高配，想要什麼獨一無二，這都無可厚非。」
「……」
「但是，現在你都‘動心’了，還管那些條條框框干什麼啊？」
「等等，動心？誰動心？我？我這、這算什麼‘動心’啊！他的外形設計師審美確實比較厲害這點我承認，但你也不能因為我多看了他幾眼……」
「NONONO，只是多看幾眼嗎？你都有生理反應了，我說你‘動心’都輕了好嗎？你不知道有生理反應的一見鐘情，就是傳說中最高級別的一見鐘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