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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東方天際,一輪紅日幾番掙扎,終于沖出藩籬,破雲而出,萬點金輝如金砂揚揚灑落。

景攸寧費力地抬眼上望,于融融金輝中,恍惚見到一襲張揚紅裳的身影,手擒一柄銀光熠熠的法杖,瑰姿艷逸的面容淡泊似天上仙,眼中卻有煞氣凝聚,恍若青天白日踏足陽間收割人命的煞神。

新月杖頭如鐮刀,在暖融融的日輝下泛著寒光。

景攸寧閉上眼,感到脖頸之處兩道涼風掃過,一聲清脆的金玉相交之聲響起,悠悠回蕩在耳邊。募地睜開眼,便看到初嬋被另一根潔白瑩澤的白玉杖架住,停在離他的脖頸只有一寸之遙之處。

這根白玉杖他認得,是容子修的梵空杖。他悄然吐出一口氣,一側嘴角忍不住上勾,浮起一抹得意。他家這位老祖宗磨蹭到現在,終是肯出手了。趁二人相持之際,往側旁一滾,勉力一躍,躲入了藍衣刃修之列。心中再無一絲惶亂,只冷眼旁觀老祖宗做戲。

容遠岐掃了景攸寧一眼,未動。

容佩玖心知雲岫苑對于父親的意義,知他不願在此處殺人,只想給這登徒子一個教訓,這幾掌下去,足夠那登徒子受的,便也不去追。

她下意識轉頭,看向晏衣此前所立之處,卻是空空蕩蕩。

她的心也一下變得空空蕩蕩。

身旁走近一人,在她身側駐足而立,鼻邊飄過一抹熟悉的清淡幽香,余光中瞥見一片如煙黑紗。下一刻,她垂在身側的手便落入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掌之中,耳畔響起褚清越傳音入密的聲音,「夫人交代的事,為夫辦妥當了。」

她的心便又充實了,唇角勾了勾,「哦」了聲。

褚清越的手上一緊,似是對她的反應不滿意,繼續傳音入密,「哦甚麼?夫人就不打算獎賞為夫?」

「那麼,你想要甚麼獎賞?」

「還是等到入夜,再說罷……」

她好奇,「為何要等到入夜?」

他不答,屈指在她手心輕輕刮了一下,激得她一顫,險些呼出聲。她一羞惱,便要將手抽回,卻被他死死握住不放。她掙了掙,他無奈地傳音入密,「夫人莫鬧,再鬧為夫便沒力氣了。為夫為岳丈大人解陰化術,甚是辛苦,求夫人憐惜些。」

她心里一軟,想到他幾日幾夜不眠不休,手里便停歇下來,「父親醒來,見到你可曾驚訝?可曾問你身份?」

「問了。」

「你如何對他說的?」

「晚些再說罷,到了晚上,為夫再細細與你說了。」說完,便是低低一笑,異常曖昧。

她一噎,險些又著惱,便听見他噓了聲,示意她往前看。

「兄長,別來無恙?」容遠岐唇邊含了一絲淡笑,初嬋卻是未移動分毫,仍與梵空死死相抵。

容子修握梵空的手微微顫抖,似是體虛無力,「你才剛回來,從前的罪孽還未贖清,便又要造下殺孽?」

容遠岐不語,只盯著容子修,見他久病纏身、形容蕭索的模樣,連架住自己的法杖都費力,再不復當年的雅君子之姿。父母雙亡,兄弟二人小小年紀相依為命,也曾兄友弟恭,也曾于饑寒交迫之時推讓最後一張餅,做兄長的也曾屢屢于幼弟遭人欺凌之時挺身而出百般維護,縱是被人亂拳打得頭破血流亦要死死護住身下的幼弟。

卻為何,兄弟之間會演變成後來的模樣?

容遠岐眼神微閃,良久,終是將初嬋收了回來,道︰「一別數十載,兄長見到我,竟也不問候一句?還是——」乜著眼,眼角現出譏誚的笑意,「兄長心中其實並不歡迎我回來?」

容子修將拳頭抵在蒼白慘淡的唇邊,低低咳了幾聲,「你,你胡說些甚麼!」

「既然容宗主來了,令弟之事,可有何說法?」不知名家族之中,有人高聲開口道。

「是啊。」有人附和道,「多年之前他傷我族弟子數人,這筆賬要如何算?」

「他如今死而復活,可是你容氏使得甚麼計謀?」

「可是以為假惺惺死上一回就能了結?便問問大伙兒,答不答應?」

「不能!」

「對,不能!」

「殺人償命!」

容佩玖捏了捏拳,便要上前。被褚清越拉住,拇指安撫地在她手背上按了按,輕聲在她耳邊道,「阿玖莫要急,為夫心中有數,屆時定會還岳丈一個公道。」松開她的手,只身上前,邊走邊道︰「遠岐修士亦是為人所害,這筆賬,並不能算在他頭上。」

「褚宗主?」人群中有人認出褚清越,「你這說辭可是有證據?」

「容佩玖是你未婚妻,容遠岐便是你岳丈。莫不是要公然包庇你的岳丈?」

「我等憑甚麼信你?」

褚清越笑了笑,「憑褚家千年聲譽,憑褚某的名聲。褚某說話行事,向來公允。若是不夠,褚某便再押上這宗主之位,可是足夠?」

那幾人便不再出聲。

當時,東陸諸家以褚家為首,褚家歷屆宗主,皆為正義凜然之輩,備受諸家尊崇。到得褚清越任宗主,褚家更是如日中天,世人無不禮讓幾分。褚氏宗主的話,分量是十足的。

「至于此事的來龍去脈,褚某還需些時日才能理順。諸位若是信得過褚某,便將此事交由褚某來處置,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諸位就不必徒留在此了,屆時不論真相如何,褚某都會給諸位一個交代。」頓了頓,冷眼一掃,又道,「若是仍有人不依不饒,尋釁相擾,褚某縱使傾盡昆侖山之力,也要護得容遠岐周全。」

此話一出,便是表明了昆侖山的立場。眾人一番斟酌,也唯有如此了。他們都是受了景家的挑唆,才齊聚龍未山的。在上山之前,並不知曉容佩玖也回來了,還又與褚清越扯到了一處,更不知曉褚清越也在。昆侖山褚家,並不是在場的家族惹得起的。略一猶豫,便四散了。

景攸寧暗暗看了容子修一眼,正好接到容子修遞給他的眼色,意思是讓他先撤。景攸寧便也帶著一眾刃修下了山,只不過,並未走遠,在山下不遠之處尋了一處隱秘之地潛伏了下來。

景攸寧仰頭,正好可以望見松雲峰上高聳入雲的天地樹。

景山走到他身邊,問道︰「公子,容家神樹,果真有那樣神奇麼?」

「老祖宗說的,還能有假?」

景山又道︰「老祖宗英明。景家重新凌于諸家之上,指日可待,全靠這棵神樹了。景家被褚家踩在腳底下千年,終于得以揚眉吐氣。」

景攸寧不語,想到那些囂動了上千年的怨靈,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道︰「千尋芳自以為控制了容子修,大概萬萬想不到,自己這一回,卻是替他人做了嫁衣。我景家那些慘死的亡靈,千年不入輪回,只為等這一契機。石鼓村那些被他陰化的容氏弟子,只怕撐不了多久了。哼,容氏開啟淨化之日,便是我景家亡靈歸來之時,且等著罷。」

雲岫苑中,容遠岐看了容子修一眼,終是緩緩轉身,往內行去。

容子修由兩名黃衣禪修攙扶著,腳步虛浮地往回走。行至半途,眼中暗光一轉,身形一頓,面上露出一絲茫然。不久之前發生過何事,腦中全無半分印象。面色募地一沉,明白過來,方才竟又是被那祟物佔了上風操縱了一回。遂加快了步伐,只想快些歇下療傷,好早日恢復,將那祟物驅離。

容遠岐心事重重,垂眸前行,經過容佩玖身邊也未作停留。推開房門,正欲入內,身後響起悶悶的一喚,「父親。」

容遠岐一頓,轉身,入眼一張落寞的臉。他看著眼前這張對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眼角漸漸浮起笑意。精致的眉目間再無青澀,宛如一朵花開正當時的芍藥,這是他的小九,他曾百般呵護的掌中明珠。在他離開的歲月,悄悄長大了,長成他曾憧憬過無數次的模樣。

「父親不認識小九了?」聲音委屈得不行。

容遠岐笑了笑,往前走了幾步,「怎會?你長得這樣像我。」

「那父親為何不曾看我一眼?」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帶了些甕甕的鼻音,「父親不管我了?」

容遠岐輕笑,瞥了一眼跟在容佩玖身後不遠處的褚清越,抬手拂了拂她鬢邊的碎發,柔聲道︰「我的小九,長大了。自然有人會替為父管你。」

「不,沒人能夠替代父親。」

「是,沒人能夠替代為父。為父會一直看著你。」

容佩玖一眨眼,兩顆淚滾落下來,啪嗒打在腳下的青石磚上。

容遠岐笑著嘆了口氣,上前一步,彎腰將她抱入懷中。

容佩玖再也忍不住,伏在容遠岐懷中,像個傷心的孩子放聲大哭起來,眼淚滾滾落下,如同泄了洪的堤壩。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些眼淚之中,含了多少無助、多少委屈、多少害怕,又含了多少思念。

容遠岐也不打斷她,只是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抬眸,審視的目光投向不遠處俊朗如玉、耀目奪輝的青年。在他眼中,容遠岐只看到滿眼的不舍與疼惜,這就夠了,是個可托付終身之人。

他的小九可憐,從小受盡冷眼,嘗盡冷暖,他只願他的女兒,余生美滿,再不掉一滴淚。

他扶住容佩玖的兩肩,往後退了一步,仔仔細細擦去她臉上的兩道淚痕,笑道︰「可是哭夠了?往後,一切都好了,再不要哭了,嗯?」又對褚清越道,「今後,不要讓她哭。」

「是,岳父。」褚清越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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