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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五十七章(下)

「不喜歡?哎呀,真讓人吃驚!有個小男孩,比你年紀還小,卻能背六首贊美詩。你要是問他,願意吃姜餅呢,不是背一首贊美詩,他會就‘啊,背贊美詩!因為天使也唱。’還說‘我真希望當一個人間的小天使,’隨後他得到了兩塊姜餅,作為他小小年紀就那麼虔誠的報償。」

「贊美詩很乏味,」我說。

「這說明你心很壞,你應當祈求上帝給你換一顆新的純潔的心,把那顆石頭般的心取走,賜給你一顆血肉之心。」

我正要問他換心的手術怎樣做時,里德太太插嘴了,吩咐我坐下來,隨後她接著話題談了下去。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個星期以前我給你的信中曾經提到,這個小姑娘缺乏我所期望的人品與氣質。如果你準許她進羅沃德學校,我樂意恭請校長和教師們對她嚴加看管,尤其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種愛說謊的習性。我當著你的面說這件事,簡,目的是讓你不好再瞞騙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我滿有理由害怕里德太太,討厭她,因為她生性就愛刻毒地傷害我,在她面前我從來不會愉快。不管我怎樣陪著小心順從好,千方百計討她喜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並被報之以上述這類言詞。她當著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實在傷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抹去了我對新生活所懷的希望,這種生活是她特意為我安排的。盡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通向我未來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無情的種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眼楮里,已變成了一個工于心計、令人討厭的孩子,我還能有什麼辦法來彌合這種傷痕呢?

「說實在,沒有,」我思忖道。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幾滴淚水,我無可奈何的痛苦的見證。

「在孩子身上,欺騙是一種可悲的缺點,」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它近乎于說謊,而所有的說謊者,都有份兒落到燃燒著硫磺烈火的湖里。不過,我們會對她嚴加看管的,我要告訴坦普爾小姐和教師們。」

「我希望根據她的前程來培育她,」我的恩人繼續說,「使她成為有用之材,永遠保持謙卑。至于假期嘛,要是你許可,就讓她一直在羅沃德過吧。」

「你的決斷無比英明,太太,」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謙恭是基督教徒的美德,對羅沃德的學生尤其適用。為此我下了指令,要特別注重在學生中培養這種品質。我己經探究過如何最有效地抑制他們世俗的驕情。前不久,我還得到了可喜的依據,證明我獲得了成功。我的第二個女兒奧古斯塔隨同她媽媽訪問了學校,一回來她就嚷嚷著說︰‘啊,親愛的爸爸,羅沃德學校的姑娘都顯得好文靜,好樸實呀!頭發都梳到了耳後,都戴著長長的圍涎,上衣外面都有一個用亞麻細布做的小口袋,他們幾乎就同窮人家的孩子一樣!’還有,她說,‘她們都瞧著我和媽媽的裝束,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一件絲裙似的。’

「這種狀況我十分贊賞,」里德太太回答道,「就是找遍整個英國,也很難找到一個更適合像簡•愛這樣孩子呆的機構了。韌性,我親愛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張干什麼都要有韌性。」

「夫人,韌性是基督徒的首要職責。它貫串于羅沃德學校的一切安排之中︰吃得簡單,穿得樸實,住得隨便,養成吃苦耐勞、做事巴結的習慣。在學校里,在寄宿者中間,這一切都已蔚然成風。」

「說得很對,先生。那我可以相信這孩子已被羅沃德學校收為學生,並根據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訓導了,是嗎?」

「太太、你可以這麼說。她將被放在培植精選花草的苗圃里,我相信她會因為無比榮幸地被選中而感激涕零的。」

「既然這樣,我會盡快送她來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因為說實在,我急于開卸掉這付令人厭煩的擔子呢。」

「的確,的確是這樣,太太。現在我就向你告辭了。一兩周之後我才回到布羅克赫斯特府去,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讓我早走。我會通知坦普爾小姐,一位新來的姑娘要到。這樣,接待她也不會有什麼困難了。再見。」

「再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請向布羅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向奧古斯塔、西奧多和布勞頓•布羅克赫斯特少爺問好。」

「一定,太太。小姑娘,這里有本書,題目叫《兒童指南》,禱告後再讀,尤其要注意那個部分,說的是‘一個滿口謊言、欺騙成性的淘氣鬼,瑪莎•格××暴死的經過’。"

說完,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裝有封皮的薄薄小冊子塞進我手里,打鈴讓人備好馬車,便離去了。

房間里只剩下了里德太太和我,在沉默中過了幾分鐘。她在做針錢活,我在打量著她,當時里德太太也許才三十六七歲光景,是個體魄強健的女人,肩膀寬闊,四肢結實,個子不高,身體粗壯但並不肥胖,她的下鄂很發達也很壯實,所以她的臉也就有些大了。她的眉毛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和鼻子倒是十分勻稱的。在她淺色的眉毛下,閃動著一雙沒有同情心的眼楮。她的皮膚黝黑而灰暗,頭發近乎亞麻色。她的體格很好,疾病從不染身。她是一位精明干練的總管,家庭和租賃的產業都由她一手控制。只有她的孩子間或蔑視她的權威,嗤之以鼻。她穿著講究,她的風度和舉止有助于襯托出她漂亮的服飾。

我坐在一條矮凳上,離她的扶手椅有幾碼遠、打量著她的身材。仔細端詳著她的五宮。我手里拿著那本記述說謊者暴死經過的小冊子,他們曾把這個故事作為一種恰當的警告引起我注意。剛才發生的一幕,里德太太跟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所說的關于我的話,他們談話的內容,仍在耳邊回響,刺痛勞我的心扉。每句話都听得明明白白,每句話都那麼刺耳。此刻,我的內心正燃起一腔不滿之情。

里德太太放下手頭的活兒,抬起頭來,眼神與我的目光相遇,她的手指也同時停止了飛針走線的活動。

「出去,回到保育室去,」她命令道。我的神情或者別的什麼想必使她感到討厭,因為她說話時盡管克制著,卻仍然極其惱怒。我立起身來,走到門邊,卻又返回,穿過房間到了窗前,一直走到她面前。

我非講不可,我被踐踏得夠了,我必須反抗。可是怎麼反抗呢,我有什麼力量來回擊對手呢?我鼓足勇氣,直截了當地發動了進攻︰

「我不騙人,要是我騙,我會說我愛你。但我聲明,我不愛你,除了約翰•里德,你是世上我最不喜歡的人,這本寫說謊者的書,你盡可以送給你的女兒喬治亞娜,因為說謊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動不動地放在她的活兒上,冷冰冰的目光,繼續陰絲絲地凝視著我。

「你還有什麼要說?」她問,那種口氣仿佛是對著一個成年對手在講話,對付孩子通常是不會使用的。

她的眸子和嗓音,激起了我極大的反感,我激動得難以抑制,直打哆嗦,繼續說了下去︰

「我很慶幸你不是我親戚,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叫你舅媽了。長大了我也永遠不會來看你,要是有人問起我喜歡不喜歡你,你怎樣待我,我會說,一想起你就使我討厭,我會說,你對我冷酷得到了可恥的地步。」

「你怎麼敢說這話,簡•愛?」

「我怎麼敢,里德太太,我怎麼敢,因為這是事實,你以為我沒有情感,以為我不需要一點撫愛或親情就可以打發日子,可是我不能這麼生活。還有,你沒有憐憫之心,我會記住你怎麼推搡我,粗暴地把我弄進紅房子,鎖在里面,我到死都不會忘記,盡管我很痛苦,盡管我一面泣不成聲,一面叫喊,‘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我吧,里德舅媽!’還有你強加于我的懲罰。完全是因為你那可惡的孩子打了我,無緣無故把我打倒在地,我要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每個問我的人。人們滿以為你是個好女人,其實你很壞,你心腸很狠。你自己才騙人呢!」

我還沒有回答完,內心便已開始感到舒暢和喜悅了,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的自由感和勝利感,無形的束縛似乎己被沖破,我爭得了始料未及的自由,這種情感不是無故泛起的,因為里德太太看來慌了神,活兒從她的膝頭滑落,她舉起雙手,身子前後搖晃著,甚至連臉也扭曲了,她仿佛要哭出來了。

「簡,你搞錯了,你怎麼了?怎麼抖得那麼厲害?想喝水嗎?」

「不,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麼別的嗎,簡,說實在的,我希望成為你的朋友。」

「你才不會呢。你對布羅克赫斯待先生說我品質惡劣,欺騙成性,那我就要讓羅沃德的每個人都知道你的為人和你干的好事。」

「簡,這些事兒你不理解,孩子們有缺點應該得到糾正。」

「欺騙不是我的缺點!」我發瘋似的大叫一聲。

「但是你好意氣用事,簡,這你必須承認。現在回到保育室去吧,乖乖,躺一會兒。」

「我不是你乖乖,我不能躺下,快些送我到學校去吧,里德太太,因為我討厭住在這兒。」

「我真的要快送她去上學了,」里德太太輕聲嘀咕著,收拾好針線活,驀地走出出了房間。

我孤零零地站那里,成了戰場上的勝利者。這是我所經歷的最艱難的—場戰斗,也是我第一次獲得勝利。我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站站過的地毯上站了一會,沉緬于征服者的孤獨。我先是暗自發笑,感到十分得意。但是這種狂喜猶如一時加快的脈膊會迅速遞減一樣,很快就消退了。一個孩子像我這樣跟長輩斗嘴,像我這樣毫無顧忌地發泄自己的怒氣,事後必定要感到悔恨和寒心。我在控訴和恐嚇里德太太時,內心恰如一片點燃了的荒野,火光閃爍,來勢凶猛,但經過半小時的沉默和反思,深感自己行為的瘋狂和自己恨人又被人嫉恨的處境的悲涼時,我內心的這片荒地,便已灰飛煙滅,留下的只有黑色的焦土了。

我第一次嘗到了復仇的滋味。猶如芬芳的美酒,喝下時**辣好受,但回味起來卻又苦又澀,給人有中了毒的感覺。此刻,我很樂意去求得里德太太的寬恕,但經驗和直覺告訴我,那只會使她以加倍的蔑視討厭我,因而會重又激起我天性中不安份的沖動。

我願意發揮比說話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願意培養比郁憤更好的情感。我取了一本阿拉伯故事書,坐下來很想看看,卻全然不知所雲,我的思緒飄忽在我自己與平日感到引人入勝的書頁之間。我打開早餐室的玻璃門,只見灌木叢中一片—沉寂,雖然風和日麗,嚴霜卻依然覆蓋著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腦袋和胳膊,走出門去,漫步在一片僻靜的樹林里。但是沉寂的樹木、掉下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遺物,被風吹成一堆如今又凍結了的行褐色樹葉,都沒有給我帶來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門上,凝望著空空的田野,那里沒有覓食的羊群,只有凍壞了的蒼白的淺草。這是一個灰蒙蒙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間或飄下一些雪片。落在堅硬的小徑上,從在灰白的草地上,沒有融化。我站立著,一付可憐巴巴的樣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對自己說︰「我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

我願意發揮比說話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願意培養比郁憤更好的情感。我取了一本阿拉伯故事書,坐下來很想看看,卻全然不知所雲,我的思緒飄忽在我自己與平日感到引人入勝的書頁之間。我打開早餐室的玻璃門,只見灌木叢中一片—沉寂,雖然風和日麗,嚴霜卻依然覆蓋著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腦袋和胳膊,走出門去,漫步在一片僻靜的樹林里。但是沉寂的樹木、掉下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遺物,被風吹成一堆如今又凍結了的行褐色樹葉,都沒有給我帶來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門上,凝望著空空的田野,那里沒有覓食的羊群,只有凍壞了的蒼白的淺草。這是一個灰蒙蒙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間或飄下一些雪片。落在堅硬的小徑上,從在灰白的草地上,沒有融化。我站立著,一付可憐巴巴的樣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對自己說︰「我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

突然我听一個清晰的嗓音在叫喚,「簡小姐,你在哪兒?快來吃中飯!」

是貝茜在叫,我心里很明白,不過我沒有動彈。她步履輕盈地沿小徑走來。

「你這個小淘氣!」她說,「叫你為什麼不來?」

比之剛才縈回腦際的念頭,貝茜的到來似乎是令人愉快的,盡管她照例又有些生氣。其實,同里德太太發生沖突。並佔了上風之後,我並不太在乎保姆一時的火氣,倒是希望分享她那充滿活力、輕松愉快的心情。我只是用胳膊抱住了她,說︰「得啦,貝茜別罵我了。」

這個動作比我往常所縱情的任何舉動都要直率大膽,不知怎地,倒使貝茜高興了。

「你是個怪孩子,簡小姐,」她說,低頭看著我︰「一個喜歡獨來獨往的小東西。你要去上學了,我想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

「離開可憐的貝茜你不難過嗎?」

「貝茜在乎我什麼呢?她老是罵我。」

「誰叫你是那麼個古怪、膽小、怕難為情的小東西,你應該膽大一點。」

「什麼!好多挨幾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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