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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和風煦煦,暖陽融融,香客雲集的大殿之上,佛子正慈悲含笑俯視眾生。

前頭是一派祥和,可就在廣濟寺無外人踏足的西北角,一排陰暗房間內的景象,卻能讓人看了,有如置身煉獄之感。

十號幾號僧人被五花大綁捆成了粽子,從頭到腳血跡斑斑,每個人都被堵住嘴,渾身戰栗地聆听著來自兵部的官吏宣布對他們的處決方案。

裴謹來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排場,慣常一身簡便戎裝,身後跟著幾個親衛侍從。如果不留心去看,恐怕沒人能夠看得出,如此年輕,又如此俊美的一個男子,居然就是手握大燕乾坤,掌四十萬兵權的兵書承恩侯。

在裴謹遇刺一事中沒有涉案的僧侶快步迎出來,目下代理寺中事務的住持僧人,幾乎不敢直視裴謹的眼楮,雙手合十,顫巍巍地行了個虔敬的佛禮。

兵部和刑部官員隨即也跟了出來,拜見完畢,直接匯報情況,「里頭人已審清楚,住持了凡是被一個英國商人收買,在裝裹賣品之時動手腳埋下彈藥。送運途中,押運之人疏忽大意,但沒有和了凡等人卷在一起。其罪仍算是瀆職……」

「我的人,我自會處置。」裴謹抬手打斷道,「那英國商人目下何在?」

「已于家中暴斃,想必是被滅口。晚到一步,是下官等人無能,請侯爺責罰。」

「既是秘審,有什麼好責罰的。」裴謹面露淺笑。

他是誠心展頤,可惜場眾人誰也瞧不出那笑容背後,到底暗藏什麼含義。

「說處置結果吧。」

「鄙部廖大人說,此事非同小可,廣濟寺乃由皇家捐助,歷來與京中貴人多有淵源,居然在一夜之間被英人買通,此舉絕不容姑息,需嚴刑峻法以儆效尤。」

裴謹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兵部那位僉書看出上峰不大耐煩,忙著接口道,「刑部廖大人的意思是,就在寺中行刑,待山門關閉時分,令所有寺中人集合于廣場上。至于刑罰,既是為夷人賣命,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以夷人叛國罪論處。是謂開膛,取罪人一截腸子出來,當場焚燒,待其血流進後,曝尸荒野。」

在場中人有熟知各國刑律的,也有道听途說一知半解的,曉得這是英國佬發明出來虐待人的手段,可謂十分殘暴。

似這般虐殺,會令死者慘痛無比,的確可以達到震懾人心的效果。

寺中僧人听聞,一個個垂下頭去,背上冷汗漣漣,有人已在閉目祝禱念起了經文,卻始終不敢太過高聲。而裴謹身後那幾人,素日都是跟隨他出征海外,歷經戰火洗禮,乍聞這話,不覺也面露厭惡之色。

只承恩侯裴謹卻是平靜如常,臉上淡淡的,看不出半點情緒。等人說完,方才露出一笑,回眸對幾個親衛說道,「能想出這般花樣,廖大人真是人才。刑部交到他手上,怎能不讓人放心呢。」

這句意味不明的話難分褒貶,听得刑部官吏渾身一緊,趕著為上峰解釋道,「廖大人也是為侯爺著想,侯爺千金貴體豈容有失,對付行鬼蜮伎倆之小人,就該從重從嚴論處,方能杜絕歹人作惡之心。」

裴謹嗯了一聲,「那便快些,時候不早了,也不必去正殿廣場,就在後山前頭行刑即可。」

侯爺發話,而且顯然是要親身觀刑。那刑部小官雖知道裴謹此人,縱橫沙場,身上煞氣極重,可端看他清風朗月,餃笑和顏的翩翩君子模樣,實在想不到他居然要親眼見證,接下來那慘無人道的殺戮。

涉案僧人一個個被拉出來,因嘴被堵死了,便杜絕了鬼哭狼嚎。可人人都知道自己行將赴死,那種恐懼感逼得人渾身癱軟,喉嚨里發出類似野獸般的嗚咽,更有人在看到刑凳和一旁擺放的各色刀具時,當場尿了出來。

一共一十二人,跪成一排,曾經的老住持低眉望著地下,也有年輕僧人將死不瞑目預先發揚,瞪著雙眼,仿佛要看清楚端坐在最中央,那面如昭昭春日般的男人,心中暗暗記下他的容貌,等到黃泉路上再行禱告,期望下輩子再也不要和此人相逢。

裴謹笑容和煦,只管喝著茶和一旁的刑部官員閑談,對近來三司議處的幾個大案如數家珍,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把那人徹底侃暈,直覺這一年多自己在本司衙門全白干了,怎麼還不如一個外行人了解得深。

待前頭布置停當,預備行刑,卻見裴謹忽然放下茶盞,含笑道,「諸君,我今天時間有限,還要趕去辦一樁事。你們這麼磨蹭下去,我等不及。」他回身對三名親衛道,「家伙都帶著呢?」

三人齊聲應是,整齊有如一人在回答。話音方落,三人自懷中取出十眼銃,正是可以連發十彈的火/槍,之後出列一字排開。

上膛、端槍、瞄準、不必裴謹發一言,眾人只听見場中一連爆發十二記槍響,數目清晰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再看受刑僧人已應聲倒地,每人皆被子彈打中眉心,鮮血自腦後涌出,流淌一地。

這一下非兔起鶻落不能形容,有人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隨著槍響驚跳離席。尚在魂飛魄散之際,那結局便看得人愈發魂飛魄散。

變故速度之快,足以令人無語過後,汗流浹背。

「功夫還算到家。」裴謹點了點頭,以示肯定。

此時血腥味已蔓延開來直竄入鼻,僧人們久不見葷腥,忍不住開始大口嘔吐,連剛才滿面含笑的刑部官員也有些把持不住以袖遮鼻,唯一無動于衷的,也只有行刑者和他們泰然端坐的上峰,承恩侯裴謹。

「煩請轉告貴部廖大人,本人對虐殺興趣不大,就當趁此機會給我的人一個練手機會。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勞煩諸公處置善後。」

裴謹說完利落起身,又笑著補充道,「廣濟寺是前太子殿下,如今的瑞王慣常禮佛之處,多少還是要存些體面的,千萬別寒了有德修行僧眾的心。」

說罷,只略略拱手,在眾人恭送聲中蹁躚而去。

留下一眾人等,有急急念經超度的,有一陣手足無措的,各自面面相覷,不寒而栗。

良久還是那刑部官吏抖著嗓子嘆道,「好手段,侯爺治軍有方吶。」苦笑一聲復在心內感慨,虧得上峰還要借此事討好裴侯,眼看著人家壓根不買賬。搞那麼大陣仗有屁用,裴侯手里有槍!一眨眼全撂倒了,如今放眼大燕,哪兒還有人能橫得過這位主兒。

與此同時,那為裴侯負傷的人也在幽幽醒轉。

昏迷期間,莫名其妙的夢境紛至沓來,將仝則淹沒在如潮水般的回憶里。

那些開心的、不開心的過往,俱已份屬隔世。只是在夢里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兒,也弄不清他是剛剛站在事業巔峰的新銳設計師,還是在平行時空里躍躍欲試的小裁縫,又或者是那個對親情滿懷執念卻輾轉不可得的少年,一時不免又記起他似乎已答應做了大燕權臣的地下情人……

究竟哪一個才是他,還是每一個都是他?

頭疼得一塌糊涂,隨著思維漸漸清醒,仝則腦海里開始惦念起,他還不能死!心頭尚有諸多疑惑沒有解開來,譬如那人曾將他牢牢護在身下,彼時他忘記去問,為什麼他會有如是舉動?而有人欲殺那人,倘若自己再不醒來,豈不是會暴露他們之間的關系?若自己真成了無用廢棋,不光給對方造成麻煩,此後更難有籌碼再要求他能平等正視自己的存在。

做人有時候憑的無非是一口氣,提上來,便能熬得過去。

仝則睜開眼,恢復了神智,立刻便感知胃里空空如也,一陣翻騰的熱浪過後,沒有血涌上來的惡心感,倒是月復腔里熟悉的灼燒讓他聯想起第一天穿越而來時的情形——被餓得前胸貼後背。

他原本就無甚大礙,受了波及引發一點點內出血,不過吸收幾天就好,再加上他吐出來的那一口,月復腔內差不多也不剩多少淤血了。

正想出聲叫人,卻在這一刻,看見門被推開了,等仝則看清走進來的是誰,表情便是一窒。

裴謹只身一人,手里還提著個剔紅盒子。見仝則睜著眼,呆呆凝望自己,唇邊頓時溢出了笑意。

「醒了,還有想嘔血的感覺麼?」

開場白這麼切中要害,也不給病人留點心里安慰。

原來自己真的吐了血,說不後怕那是假的,仝則小心翼翼地問,「我睡了多久?」

話一出口,氣息微弱支離破碎,估模連裴謹都沒听清,他窘了一窘,決定還是揀要緊的問,「我……應該不會死吧?」

聲音夾纏著輕微的戰栗,配合蒼白的面色,還有餓得直冒綠光的眼眸,活月兌月兌像是出自幽魂之口。

除此之外,他目光堪稱十分黯淡,整個人卻又明顯在屏氣凝神,等待裴謹開口回答他的問題,如同在等待一場宣判。

裴謹沒有立刻回應,走到床邊放下盒子,撩袍坐在他身邊。動作優雅,不急不緩。要是對方真的瀕死,怕是要被他的從容不迫逼得一口氣上不來,活活磨死掉了。

可裴謹就是不吱聲,因為他還沒看夠。

仝則那雙眼楮里的水氣正在越聚越多,以他對仝則的了解,這人要是明確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怕是反而能坦然面對,絕不會有多余的眼淚來哭自己。偏偏在猜測猶疑的惴惴不安中,再加上身體正虛弱無力,倒是非常有可能因情緒波動而失去素日的冷靜。

可惜,這人根本不知道他這幅樣子有多可愛。烏黑的睫羽顫悠悠的,眸子里水光瀲灩,雙唇翕張著,分明在極力控制不發抖,可還是經不住一呼一吸間的份量。眼神虛弱,帶著誘人的哀懇——恐怕連仝則自己都未必意識到,他終于在強悍的表象下,露出了一點點行將崩潰的無助。

裴謹欣賞的正來情緒,可就在突然間,小裁縫眼里的水霧倏地消散了,只見他咬了咬下頜,一股子堅毅便從高挺的鼻梁一路散發到唇上叢生的青色胡茬上,不過須臾,他又恢復成了理智清醒,果敢鎮定的模樣。

「請三爺說實話,我能挺得住。」

裴謹忍不住笑了,怎麼會如此矛盾又如此迷人。敏感多思的人是他,冷靜無畏的人也是他,夢魘中的倔強悲傷是他,甚至前一刻的黯然乖順還是他,理性和感性,切換得恰如其分。

只是這世間到底有什麼事能打敗他,如果連死亡,他都能坦然面對的話。

「大夫開了藥,趁你睡著時都喂你吃了。死不了,不過吐出一口血,也差不多把淤血吐淨了。」裴謹說完一笑,「沒想到你這麼弱,我在外頭護著,我沒事,你卻連著昏了兩天兩夜。」

仝則只接收到自己不會死這則信息,更知道裴謹不會拿這種事騙他,一陣狂喜之下,後頭的話便都沒听清,隨即想起自己睡了兩天,怪不得餓得兩眼冒金星。

有些事不禁念叨,才這麼一想,胃頓時發出叫囂。長長的曲折鳴音響起,在周遭安靜烘托下,清晰得讓人無從回避。

仝則的臉不可遏制地紅了一紅,只覺得面皮燒得慌,那紅于是就勢燒到了耳根子後頭。他知道死不了,那些關乎形象的設定登時冒將出來,不免覺得自己太跌份兒,竟然在裴謹面前發出如此不雅的聲音。

「我……我可能是有點餓了。」仝則小聲解釋道。

「現在還不能吃太硬和太油膩的,先來點水果開胃好了。」裴謹打開蓋子,取出一只碟子,上頭整齊擺放著剝好,並且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金黃色果肉。

「湊合吃點,當喝水吧,粥還在熱著。放心,你的傷沒有大礙,踏實靜養幾天就會好。」

「這是……」仝則看著那金黃色果肉,發覺水果一旦被分尸,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麼。

「嘗嘗看就知道了。」裴謹笑笑,也不說扶他坐起來,直接起身上手,一手勾住脖子,一手環住腰,把他從躺著的狀態撈起來,再為他墊好靠枕,才好整以暇笑看其人。

只方才那一下,他已察覺出仝則腰身綿軟,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虛弱的緣故。其余踫到的地方,倒還能模到結實的肌肉,就是有點瘦,不夠強壯。想著仝則本就是削勁的身型,四肢修長,靈動中不乏矯健,但委實算不上孔武有力。

「多謝……」坐直了的人臉上紅暈未消,不過也沒有因為方才剎那的近親再加重。

裴謹看著他,不由暗贊他就是這點好,大方通透,有時候純澈,卻絕不扭捏造作。

仝則手里拿著那碟子,還沒嘗,卻先問,「我這一病,耽誤了不少事,有沒有被人發覺,不知道……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他固執的要搞清楚這點,裴謹自然明白他內心懷著隱憂。拋開那些對自身處境的惆悵,不由得更加惹人憐惜。盡管這個詞在腦中一閃而過,裴謹覺得並不精準,其實還是憐少惜多。

因為仝則心里存著一份責任,他心知肚明,便越發覺得對其人滿懷愛重。

所以裴謹沒再想法子逗弄仝則,直截了當回答,「沒人知道,你當然也沒暴露。你是我手里最好的一副牌,我不會輕易放棄。」

給他以尊重,就是要讓他知道自己價值和作用,裴謹安撫完,再接再厲道,「你快點恢復,後續還有很多事等著你。行刺一事是英國人下手做的,眼下只抓到替罪羊,幕後的人需要你幫我找出來。」

仝則听得心下稍安,也顧不上那麼多,忙點頭說好,「那此番參與的人呢,全都處置了?」

想到適才那畫面,裴謹忽然覺得最好永遠不要讓他看見。仝則是那種站在陽光下的俊朗少年,即便一時充當細作,也該是最雅致堂正的,面含春風言笑晏晏。

「嗯。」裴謹一個字帶過,「我吩咐過了,對外只說你病了,並不耽誤什麼。近期……我不能常來看你,鋪子的生意也要暫時歇了。」

仝則不解,「為什麼?」

裴謹一笑,「皇上快不行了,大概就在這幾日。一旦駕崩,輟朝七日,舉哀七日,我也要忙著處理喪事,京都所有的娛樂當然要停一停。」

「不會……有什麼事吧,一切都順利?」仝則雙眼迷離地問。

他沒有說清楚,但那句順利,裴謹想當然認定他是在關心自己,他願意這樣想,當即笑著頷首說,「一切都會順利,你好起來,就更加順利。」

裴謹語氣輕快,仝則也沒什麼可擔憂的,反正這個人總能掌控一切。至于因行刺敗露喪命的那些家伙,他能想到結果,並不會為人命覺得惋惜。

放心之余,仝則拿起勺子舀了一塊果肉,放進嘴里的一瞬,眼眸放起了亮光。

「是枇杷……這個季節……唔,味道真好,是太湖東山的麼?」

裴謹莞爾,注視他的樣子,含笑不語。

仝則又吃了一顆,再一顆,臉色漸漸明朗清亮起來。直到碟子里的果肉被他席卷一空,才想起來問,「你怎麼知道,我想吃枇杷?」

真是神奇,在夢里他的確有念及枇杷的滋味,不想從前疑心裴謹會讀心術,現下再看,莫非他連人的夢也能堪破?

然而他問出這話,心里卻不再有防備,眼里只有好奇。食物將他的胃填滿,也將他因為回首過去引發的一點點空寂感一掃而光,再看那可以任他「予取予求」的人,簡直頭一次覺得,有裴謹在他身邊,生活便可以變得滿足,踏實而有靠。

裴謹被他純粹的快樂撩動心緒,眼神柔軟,笑容溫暖的應道,「怎麼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只要你喜歡,我會一直提供你想要的,不是金錢,也不是名譽和地位。」

——而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以及隨之而來的親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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