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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起來,縫紉機的聲音便開始響響停停,听上去不甚流暢。

吳鋒和林婉兩個小伙計在門外豎著耳朵,躑躅了好一會兒,一個悄聲說,「早起做壞了袖子花邊,都磨到這會兒了還沒好?我就說嘛,天剛亮听見門前槐樹上有烏鴉叫,看來今天注定是要一塌糊涂。」

另一個撇嘴輕嘆,「一塌糊涂倒不至于,不過是有些魂不守舍,沒見那會兒用飯,眼看著勺子愣沒遞進嘴,湯都灑在了外頭。」

這時屋里的機器徹底沒了動靜,小伙計吐吐舌頭,哪兒說哪兒了各自散了。

里面那位正主,卻是在無奈扶額,兩個小鬼的話他听去一小半,其實自己並非魂不守舍,純粹是在思量,一條裙子該如何嵌邊才夠新穎完美。

仝則有個不為人知的好處,就是公私分明,不論自己遇到什麼事,只要進入工作狀態便會全情投入,因為那份專注認真的勁頭,曾經還弄得身邊一群男男女女很是顛倒著迷。

現如今,他這份功力依然在,只是怔愣的間歇,視線一不小心落在不遠處疊得整整齊齊的披風上頭,腦子里嗡地一響,思緒不由得飄移偏了一點點方向。

要說昨兒晚上的事,他認真反省過自己,既然得罪了老板,那只能自認不對。世道容不得無名小卒和強人講理,沒有裴謹幫襯,他想要在京都日進斗金談何容易。別的不說,就說一上午他就接了兩筆大單子,為法國公使夫人和她的小姐做復古唐代禮服來穿著玩,所謂Vintage的東西叫價一向最貴,于是輕輕松松進賬百十來兩銀子,這賺錢的速度簡直比打劫還快。

得感謝裴謹為他提供機會,他才有舞台可以施展,仝則心懷感激的同時,那些一直以來從不匱乏的同理心、理解力也都隨之飆升,不到一個晚上,已徹底原諒了裴謹拂袖而去的行為。

都說有本事的人多少會有點小脾氣,連他這樣有半吊子本事的,還曾在沒想明白的時候,憤而甩月兌裴謹的衣服,自覺遭遇了冷漠對待,夜半時分輾轉難眠,那時恨不得立即沖到裴謹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那句話壓根不是針對你,請你以後不要沒事自行腦補!

可惜裴謹這種人,向來話說三分,留七分,絕對不肯往直白的路子上走,非但他自己不說明白,更不主張別人講明白,言談舉止全是按國畫標準來——務必要有留白,方有猜的余味和樂趣。倘若對方猜得中,他自然引為知己;如若猜不中,他面兒上也一定過得去,然則私底下只怕會把人打入蠢笨如牛的行列,從此以後永不錄用。

所以賠罪不必直接,迂回著,效果反而會更好。

打定主意,仝則決定去次日的拍賣會上斬獲個禮物來送裴謹。其實也不是沒想過做衣服,只是終究沒到那個地步,總不能為裴謹一句話,自己立馬折腰,說到底,仝則也是個有脾氣的人。

翌日出門去,他倒是听了裴謹一部分建議,按著俊朗干淨,飄逸瀟灑的路數給自己打扮了一通。

廣濟寺是座恢宏龐大的廟宇,平日里香火旺得不得了,還有自己的講經堂。這年頭和尚們不用納稅,寺廟底下經辦的副業又多,是以講經堂修建的寬敞闊朗,室內擺放修竹、君子蘭,焚著曖曖白檀,恰到好處地遮蓋住了各種燻得人腦仁疼的香水味。

場中的人們互相熱情地打著招呼,有相熟的人上前來和仝則寒暄,看他的眼神的確起了些微妙的變化,越發證明裴謹的安排不無道理,參與這種場合更可以證明他財力雄厚,于是不多時他身邊就聚攏了一群前來攀談的貴婦。連宇田惠仁見狀,都只好遠遠沖他眨眼,以唇語笑著示意,你受追捧,我就不去湊熱鬧了。

如今這個時代,還是中國人的東西最好賣,因為工藝水平高,具有明顯收藏價值。到場的西洋人多是沖著中國貨而來,順手挑幾個不咸不淡的帶回去送給國君做禮物。據說至今西方人談起東方,還像他們的祖輩一樣充滿了向往,認為這里代表了真正的光明、秩序與祥和,倘若世上真存在有天堂,那麼想必也一定會坐落在東方。

仝則一連見了幾個洋鬼子,全是穿著漢服,饒是如此,居然也沒什麼違和感,就好比曾經的中國人月兌去長衫改換西裝,是一種自認為落後的文明向先進文明看齊的舉動,而開始時,一切總是先從衣食住行上趨同,漸漸地,才會連思維方式也一並被同化。

這麼想想,他穿越的,真是個非常強大而美好的時代!

正亂感慨著,忽然間場子里安靜下來,仝則回頭看時,正是承恩侯裴謹被人簇擁而來。他確實不招搖,但世上偏就有一種人,即便穿著再普通,還是能在人群中月兌穎而出,令人移不開視線。

裴謹當然就是這類人。

他目不斜視,似乎無意在場中尋找任何人,可就在落座的一瞬,目光如露亦如電,精準地定位在了仝則臉上,其後唇角微不可察地揚了一下,還沒等仝則看清那個笑容,斯人已扭頭坐了下去。

于不經意間撩撥,裴謹可謂個中高手,懂得若即若離,懂得把握分寸,表達過心意,此後再不沾纏,甚至並沒有多熱情,只把人吊得一顆心七上八下,自己卻在各色場合里八風不動,艷驚四座,最後的結果,無非是對方打熬不住,意亂情迷地撲將上去。

此等男人,好比奢侈品,明明高不可攀,卻忍不住讓人肖想,一眼過後,從此記掛在心上,念念不忘欲罷不能。

仝則自認見多識廣,居然有那麼一刻也因為能得斯人青睞,心頭暗涌起與有榮焉的快感。

一念之後,他立刻醒神,隨即真想甩自己一記耳光,有什麼值得慶幸的,因為被允許做他的地下情人?且不說裴謹已被他得罪,他未必還有機會,就說那晚的口頭邀約,他可是從始至終並沒答應!

拍賣的過程和前世大抵相同,華美之物價格令人咋舌,仝則想伸手卻失之底氣,半場下來,逐漸演變成純粹看熱鬧的閑人,直到一只立式小座鐘出現在台子上。

表盤干淨,十二個鐘點分別做成了耶穌和十二門徒,當然那上頭絕不會出現猶大了。十二點方向的耶穌呈現最後晚餐里的形容兒,幸虧沒弄成上了十字架的模樣,仝則對于受難感素來沒有偏好,眼見著那穿道袍長發垂肩的耶穌面目清雅溫和,他便生了幾分好感。

在場一眾洋人對此座鐘興趣缺缺,仝則記起裴謹幼年時的喜好,更覺得這禮物既不奢侈,又拿得出手,于是在台上的住持叫了起價之後,第一次抬手舉了牌子。

說時遲,不遠處另一只牌子應聲揚起,仝則往那邊看去,見那人正坐在裴謹身邊,才剛放下手臂,那人立刻附在裴謹耳邊說起了什麼。

仝則心里頓時有些發急,可惜裴少保連頭都不回一下,此時此刻,仝則是真想讓他回眸看自己一眼,他便可以真誠地對他笑笑,用眼神告訴他,給個機會好吧,我不過是想送你份禮物。

到底不甘心,仝則又叫了一次價,對方卻像是吃了秤砣,絲毫沒猶豫便跟著舉牌,還將價錢翻了一倍。

仝則禁不住一陣泄氣,同時滿懷惡意的猜想起,裴謹一定是故意的,就是要挫他的銳氣,以此報復他那晚一時口沒遮攔的言談。

轉念促狹地想想,不如干脆給裴謹搗個亂,把價格徹底抬上去,好叫他吃個虧。然而很快,仝則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裴謹是誰,一場拍賣過去又不知會賺多少,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可是幕後老板!

何必呢,同上司爭心愛之物,如此不自量力的行為,只會徒惹別人反感。

不過兩個回合下來,游恆已神鬼不覺地溜達到他旁邊,沉著嗓子低聲警告道,「你和少保搶什麼,那麼些物件兒呢,你挑別的不就得了,听話別鬧小孩子脾氣。」

果不其然,人人都覺得裴謹是不容冒犯的。

仝則苦笑了一下,眼望不遠處端坐著的那個人,終于放棄了心里一點點想要彌補的歉然。

一直到正常拍賣收尾,仝則只剩下意興闌珊,回去胡亂對付了兩口飯,繼續在屋里做他的衣裳。

不料沒到晚上九點,後門又被人敲開了,卻是裴謹打發了一個親衛給他送東西,來人秉承著裴侯手下一貫的少言寡語,話不多說,撂下個包裝極精美的盒子就走,臨了才甩了一句,少保大人隨後便到。

裴謹的氣消了?又肯紆尊降貴來訪,那麼他或許該洗手焚香親至後門相迎?

仝則看著那禮盒,真有種說不會出的無奈,表面裝得再雲淡風輕,心里還是如臨大敵,和一個玩弄人心的高手打持久戰,實在是自討苦吃。光是一天情緒的起起落落,就足以讓他想不明白,究竟該不該期盼接下來的相對。

仝則一心二用著,腦子里思量,手上亦沒停,拆開包裝,映入眼的是只雕工精美的漆盒,再打開來看時,他驀地里愣住了。

里頭赫然放著拍賣會上,他和裴謹抬杠似的幾番叫價,卻最終敗下陣來沒能得手的,十二門徒小座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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