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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涼時節,那件類似四件套的燕尾禮服已做成。至于穿在裴謹身上的效果,也無非是讓那些玉樹臨風,英姿勃發一類的形容,都顯得像是蒼白的陳詞濫調。

他是天生一副好骨相,仝則再一次確認這點,然後禁不住感慨老天爺不公,給了這人好運道,居然還能不吝惜的再給他好相貌。

說到宴會,裴謹的確打算帶他出席,只是頭天晚上才把他叫到書房商議這事。

屋內,一個中年男子正和裴謹對坐,其人面闊鼻方,周身氣度和他那張臉一樣,透出一股心寬體胖的質感。

「這是燕京學堂的總辦徐先生。」裴謹介紹,「明日宴席你跟著徐先生前去,就說是他遠房親眷。遇上有什麼問題,你只虛心請教徐先生就是。」

仝則向那位徐先生致禮,三言兩語之後方明白過來,所謂燕京學堂是本朝最高學府,在當下的地位相當于後世的北大清華,而最最重要的,是這家學堂最大的資助人,正是承恩侯裴謹。

徐先生名功茂,總辦則相當于學堂校長。其人在京都知識界享有盛譽,和權貴階層打成一片,與裴謹更是私交甚篤。

此刻他正和藹可親地笑看仝則,「好俊朗的孩子,侯爺看中的人,個個都這麼出色。徐某明白怎麼做,一定將仝小哥兒安排妥當。」

裴謹笑著點頭,一副事情交給你我自然放心的模樣,然而眉峰微微一蹙,他說,「他的姓氏不能用了,改做人冬佟吧,之前那個字太扎眼,容易叫人認出來。」

听上去是要把他引入京都上流社交圈,仝則挑了挑眉,沒表示任何異議,只是心里還是對自己忽然被改姓略有點不滿。

當然不滿也沒用,通過個把月相處,仝則對裴謹有了更深一層了解,此人的強勢可謂深藏不露,外表看上去中正文雅,情緒內斂得恰到好處,然而在關鍵時候,卻總是能微笑著,用最柔和的語調說出令人無從反駁的話。

所以只是改姓氏又不是改性別,仝則決定從善如流听取裴侯吩咐。

第二天傍晚時分,仝則坐在徐功茂的馬車上,隨他一道前往法蘭西公使府邸。徐功茂很健談,一路上跟他介紹了不少人和事。譬如,今天蒞臨的會有哪些國家的使臣,哪些國家前來留學的勛貴,其中有仝則听過的,也有他見過的,好比那位迄今為止他遇上的人當中,論容貌最精致無暇的宇田殿下。

不知道今天這個場合,他那位秘密情人成安君是否會來,兩個人之間又是否會上演激烈地眉來眼去,或是私下里的偷情戲碼。

徐功茂說完,頗有點自得地感慨,「宇田殿下在本學堂進修有些時日了,近來研讀莊子著作十分有心得,前些日子寫了一篇論作請我去看,我以為已到了能刊印成冊的水準,哎,等回頭閑了,我拿給你一觀。」

話里話外的意思,不外乎是在告訴仝則,宇田是他的學生。借著贊學生,順帶連自己一並吹捧。

仝則側頭听著,含笑看他,心下開始揶揄,知識分子自夸起來,居然也能這麼不遺余力的高調。

「那小人今日到底要去做些什麼?」趁著徐功茂暫停話頭,仝則趕緊將話題突圍而出,「小人猜不透三爺的意思,也不大敢猜,先生要是知道,可否明示。」

徐功茂看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壓低些聲音,「侯爺難道沒跟你說?」

看來是有特別任務,仝則心里閃過一絲隱秘的興奮,一面裝出一臉純善無知,搖了搖頭,「小人是真不知道,侯爺事情又忙,小人哪里敢貿然去問他。」

徐功茂哦了一聲,可半天過去,只窸窸窣窣地從兜里掏出個精致的小酒壺,咕咚一聲喝了一大口,才搖頭晃腦道,「這個嘛……侯爺也沒跟我說。」聳了聳肩,干巴巴撂下這麼一句話。

方才提起的精氣神瞬間委頓,不知道還賣關子!聞著車里馥郁的葡萄酒香,仝則對這位知識分子的靠譜程度,產生了非常深刻的質疑。

一臉夫子相的徐功茂對他的不滿無知無覺,繼續和藹可親道,「不過侯爺必定是大有深意。哎,你適才那個謙稱可得改改。等會兒介紹起來就說你是我太太家的遠方親戚,來京都求學的。你該叫我一聲……恩瞧你這年紀,就叫一聲舅公好了。咱們說話,記得要以你我相稱,可別帶出幌子讓人听去,壞了侯爺的大計。」

雖然不明就里,但還惦記裴侯的「大計」,至于舅公嘛,仝則竊笑徐某人挺能給自己漲輩份,看他臉上那笑眯眯的模樣沒準兒是在遐想,按這個年紀算,裴謹是不是也改叫他一聲舅公才合適。

「差點忘了最重要的!」徐功茂忽然道,「听說你會幾國洋文?」

仝則點頭說是,徐功茂忙擺手,「等下千萬不能露,無論洋人說是什麼你都裝听不懂,我可是說你才從徽州上來,來京都為見世面,切記切記!不然就露餡了,這也是侯爺特別叮囑的。」

裝聾子啞巴麼,這個不難。可這麼一來更讓人費解,裴謹到底什麼意圖,讓他來見世面,卻不讓他和人交流。當然他不懷疑那些公使全都會說一口地道的中文,彼此閑談肯定不成問題。

但是究竟目的何在?

總不至于真是帶他來看流行衣服式樣,品嘗法國國粹馬卡龍到底有多外酥里女敕吧?

公使府邸此時已是人頭攢動名流薈萃,那種感覺仝則自不陌生,和前世各色酒會上衣香鬢影沒有什麼不同。

緊跟在徐功茂身後,仝則是逢人就微笑,頗為游刃有余地扮演著徐總辦遠房孫外甥的角色,言談舉止既有禮貌又略顯拘謹。

至于裴謹,作為貴賓早被人團團圍住,根本輪不到他上前去打招呼。仝則遠遠看著裴侯身邊簇擁著各色漂亮男女,兩下里眼神偶爾對視,裴謹看向他目光顯得十分漠然,好似根本就不認識他。

這是要撇清和他的關系,到了這會兒,仝則就算再傻也知道,今晚他能有機會站在這里,絕對有比做衣服更為重要的任務。

洋人的酒會還是延續前世那一套,沒開飯前,一群人三三兩兩站在一起扯閑篇。仝則很快發現冒充「聾子」也有好處——可以自如穿梭在人群中听周圍人說話,卻沒人會刻意避諱他。

那些話題多半還是涉及京都和各人國內上層那點八卦,他听了一會兒就了無興趣,視線不可避免地飄向有裴謹的地方,誰讓侯爺是個分外打眼的存在,像是人群中的一道光,即便他眼下正和宇田親王站在一起。

裴謹顯然佔了身高上的優勢,沒辦法,島國人就是這點吃虧,臉生得再好,不能看腿。遙想當年的木村拓哉,光靠一張臉能風靡全亞洲,可每當鏡頭拉到脖子以下,那明顯帶著缺憾的羅圈短腿看著實在令人唏噓。

而要說拼臉,裴謹平日里顯得溫潤的面孔,在宇田過分柔女敕精致的容顏對比下,便顯出了硬朗和稜角。倘若宇田是羊脂玉,裴謹就像是金剛石,有銳度有鋒芒,動靜間皆散發出干脆利落的味道。

這廂和徐功茂閑話兩句,仝則再回首,那宇田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裴謹身邊換上了個妙齡女郎,正是今日的主角。公使的女兒年方十八,青春一枝花,打扮得是富麗典雅,身上的禮服刻意營造出洛可可時代的風格,繁復華麗,盡顯奢靡。

她似乎和裴謹很熟,裴謹和她咬耳說著什麼,直逗得少女前仰後合花枝搖漾。裴謹也笑得燦爛,不知為什麼,那笑容看得仝則心里一動,只覺此時的裴侯好似平空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不過裴謹到底有沒有幽默感,仝則心里還是打個問號,反正對方是法國女人,總歸是肯捧場的,法國人的特性是什麼,當然是解風情知意趣——這還是往好里說的。

這麼想著,他心里突然有點不大舒服,仔細一琢磨簡直更不舒服,當然不是為裴謹很親昵的和女孩談天說笑,卻好像是為,這樣的角色曾經是屬于他的!

眼下他雖說長得不如裴謹,好歹也算俊俏,不過因為缺了身份加持而變得無人問津,可見名利場的勢力刻薄,是千百年來不曾變過。

又逗留了一會兒,鼻腔里漸漸溢滿了濃郁的香水味,這個時代的歐洲人還固守著不愛洗澡的老傳統,于是只好把自己弄得花香繚繞,險些忍不住打噴嚏,他甩甩頭,決定去屋外呼吸兩口新鮮空氣。

站在走廊上推開窗,看見星光點點,灑落在庭前一小塊草坪上。各家的馬車停在不遠處,有人點著汽燈,僕人們圍坐在一起在逗趣吹牛。

迥異于廳堂里的道貌岸然,那是另外一種簡單直白的快活。兩個世界截然不同,卻各有各的樂趣與憂愁。

作為在兩個世界里穿梭游走過的人,如今他對生活的期待,似乎也變得相對簡單了。其實心里也難免自嘲,類似隨遇而安的論調太沒出息,畢竟這四個字曾經和他的生活離題萬里,上輩子的他,無論環境多差,親情多淡漠,也還是做不到隨波逐流。

那麼這輩子恰逢盛世,是否應該因勢利導,再奮起直上一回?

驀地,一陣突兀地嬉笑聲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斜前方馬車上走下來一個穿和服的女子,手持一把折扇,素色衣衫上點綴有櫻花圖案。仝則見她轉過臉,雪白的面孔上嵌了一雙狐狸樣的眼楮,車前燈一照,那雙眸好似會發光,讓她本來只值五分的容貌,生生變出十分嬌美動人來。

狐眸女人身邊簇擁著一群侍女,不約而同齊齊打量著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宇田親王。

兩個人在對視,女人脖頸挺得筆直,下頜微揚,可半日過去,她還是不情願地,對著宇田行了個浮皮潦草的禮。

「殿下。」她說,「听說殿下前陣子身體不適,看來已大安了。果然是有宴席的地方,總能看見殿下的身影。」

宇田對她的奚落無動于衷,淡淡道,「母親的信你該接到了,請問小姐何時啟程回去?」

「不勞殿下操心。我在這里還有沒有完成的事,等到一切妥當了,我會在合適的時候帶皇太子殿下一起回國。」

她說完就要走,宇田臉上現出急切,追上去道,「太子已經在議親了,你一定要橫插一腳,這樣對你沒有好處,正妃的位子輪不到異國人來做,你這樣對大燕朝廷和大日本朝廷都是極不負責的舉動。」

狐眸女人停下腳步,傲慢而驕矜持的扭過頭,「殿下今天在這里堵住我,是專程說這個?那可真會挑時間啊,殿下明知道太子沒有前來,倘若今天太子也在場,殿下還敢不敢當著他的面勸我放棄?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貼近他,聲調尖利,「該回去的人是你,不要在這里礙眼,做些丟皇室臉面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個朝鮮賤種的齷齪事。」

說完一起手推開他,宇田被推得踉蹌著後退兩步,臉色十分難看,可頓了下還是鍥而不舍地趕上去,剛要說話,狐眸女人已回首瞪視,目光厲色灼人。

說是遲那時快,女人從廣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刷地一聲,匕首出鞘,只听撕拉一響,宇田胸前衣衫登時破了一道口子。

力道精準,只傷衣不傷人。

「殿下的衣服破了,真是失禮啊,還是趁人沒發覺快些回去吧,不然丟的可是皇室的體面。」

女人說完冷冷一笑,眸光流轉,交錯著不屑和得意,隨即將比她爵位高的親王殿下丟在原地,率眾揚長而去。

再看宇田,卻是一個人孤零零的,過了許久居然也沒個隨從尋過來。他站在那里微微垂著頭,仿佛在看星光下自己落寞的影子。

胸前那片布料只是割裂,卻到底沒法再補救,他輕聲嘆了口氣,轉過身,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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