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才露魚肚白,許笑飛就醒了過來。
他記得在那夢境的最後,自己也坐在岸邊,把雙腿放入水里,和那少年聊了聊。月兌下了衣服,泡在水里後,少年好像終于坦誠了一些。
「才不救我、不是找我、不想求道……」他還半開玩笑地向那少年道,「你的辭典里是不是從來都只有‘不’這一個字?」
「……不是。」少年瞪了他一眼。隨即,兩個人都笑出聲來。
許笑飛坐起了身。
他知道天一亮,就會有人將他帶走。可惜,將要泡的不是暖融融的山泉水,而是熔金銷鐵的炙熱爐火了。
他雖嘆了口氣,眼里卻沒有絕望之色。
端坐床上,他又閉起了眼楮。他還要再演練一遍。
靈蛇宮地底,最大的丹房中央,一尊一人多高的青銅古鼎,正徐徐散發似蘭麝、又似血腥的奇異香氣,底下爐火色作青碧,這把火已燒了一個月。
臨硯、白斐和唐軒竹,都齊聚于此。他們注視著許笑飛被祭司押送,走了進來。
許笑飛一眼就往臨硯看去,忽然笑道︰「你答應過我,在我下丹爐的前一刻,讓我瞧見你的真面目。」
性命都將要不保了,他居然還牢牢記著這句話。
「好,我給你看。」臨硯沒有反悔。
話音未落,他已現出了真身。
和他幻化的模樣相比,五官雖不肖似,卻同樣地儒雅溫文。若是微微含笑,也一樣能讓看見的人,感受到一股春風般的和悅與溫柔。
雖然春風盡頭是融不化的堅冰,微笑背後也掩藏刀光。
許笑飛在瞧見這張臉的第一眼,就臉色大變。
「是你!果然是你……」
倒沒有多少震驚,這結果他好像早已料到。他眸中浮起水霧,似是欣慰,又有許多傷懷。
「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多……」他搖搖頭,「不過也好,至少,你沒有死……」
要復活已死之人,實在太過艱難,許多次讓他也心生絕望。讓他痛恨自己的無能,恨不得自己立刻死了,換取「林墨」的重生。
而後,又更多次地重新振作精神,鼓起希望。
如今,他終于從這黑暗的深淵中解月兌。
臨硯移開了眼楮。
他不忍再對上許笑飛的目光。
禁錮許笑飛靈力的多個法寶和咒術,被一一解除。咒術里都承載著施術者自身的靈力,如臨硯的縛身綾,就攜帶一絲水性,落入丹爐中可能會干擾煉丹。
這是他唯一月兌逃的機會。
但以許笑飛的實力,就算周身全無禁制,也絕對逃不出臨硯等人的聯手。
他仍鎮定。
從剛才知曉臨硯真相時的心緒大震,很快地收束了心神。
就趁著這一個瞬間,垂下雙眸,默念咒文。
他曾在旁觀沈驚瀾出手後,憶起召喚龍魂的道術,但龍魂喚來時所需的巨量靈力,還不是他能負擔得起的。不過,召喚術可以共通,他還能試著召喚其他人。
要喚來的是誰……沈驚瀾,當然是沈驚瀾!
這位和他牽絆深厚的魔教教主,在他神識里留下了一團載有《神霄真術》的靈光,以此為憑借,他就能更容易地溝通上沈驚瀾。而且,喚來別人可能不會有什麼用,只有召喚沈驚瀾,才有足夠改變局勢的力量與重要性。
神秘玄奧的咒文,行雲流水地吐出,化作言靈。
言語所蘊藏的力量,循著浮游在神識里的那點靈光,沿著虛空中的無形之弦溯源而上。
響起在弦的另一端的人心頭。
沈驚瀾睜開了眼楮。
他本來還臥床未醒。小軒窗上,陽光才將將爬上窗台。
他听見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呼喚他……
並不顯得哀求,卻相當懇切。
要不要回應這聲呼喚?
他在一瞬間就做出了選擇。
靈蛇宮地下丹房里,所有人震驚地發現,許笑飛周身的氣息,變化了!
就像忽然襲來了一陣風,穿透他的身體。
將什麼本來不屬于此的帶來了。
他的氣息變得更深沉、更浩瀚、更難以揣度。
就連他原本琥珀色的眸子,都似乎變得幽暗了幾分。
這雙澄澈如秋水、眼底卻有一重暗影的的眸子,環視了這間丹房和臨硯、唐軒竹等人一眼,幾乎立刻,就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已看出了真相,也看出了召他前來的許笑飛,此刻的境況。
「放了他。」他道,語聲沙啞。
這句話在不明就里的人听來也許不明不白,但在場的幾個人,都能領會他的意思。
教主!
臨硯從許笑飛氣機改變的第一刻,就已意識到了什麼。
狂濤巨浪般的失落,向他兜頭澆下。
他怔怔望著發聲的人,他已徹底失魂落魄。
他費了這麼多心思,耗了如此多心血……
許多仙材,都不是那麼好找的!
他一直瞞著沈驚瀾,教主只需要看到一顆成品丹藥擺在他面前,不需要知道是怎麼煉出來的。
可現在教主卻已全部知悉。
他的一切心血和犧牲,也都付諸流水。
許笑飛那雙疊著重影的眸子,在望向他時,似也多了許多溫柔和嘆息。
「沈驚瀾?是你,你終于來了?」就算不能視物,唐軒竹也察覺出了異常,睜著一雙眇目,自顧自道,「你就好好看著吧,為了彌補我當年的過錯,我在為你煉制救命的丹藥。」
「不必。」聲音並不領情,「唐軒竹,你不要插手我的事,好自為之。」
唐軒竹被他這話刺中,皺了皺眉,道︰「你當真不肯接受我的歉意?當年是我不對,但我後悔多年,決心彌補……你若不是掛念舊情,為什麼不來殺我?」
他這番話,引得神色落魄的臨硯,都轉頭,用奇怪的眼色看了他一眼。
「我不殺你是我仁慈,與你何干?」
你莫要太看得起自己!
語聲變得更冷酷,冷酷到許笑飛幾乎說不出這樣的話。
「好,好,好!」唐軒竹怒極反笑,「你既然不領情,我也沒必要客氣了,地極丹煉出來,就一定要送給你吃?」
他向許笑飛出手。
淬煉完成,死去的仙材也一樣可以用!
大風驟起,將一切攻勢蕩開,許笑飛的身影已遁了出去,又卷起仍然神色怔忡的臨硯,將他一道帶走。
這股風囂狂不可一世,沒有人可以阻攔得住。
兩個人的身影,立刻就不見了。
許笑飛坐在他的靈寵御風雕背上,感覺渾身上下都被人痛打一頓,快要散架,還有一絲從骨髓深處浮上來的虛弱。
他招請來的那個意志,已然退走,將身體還給了他。
這個術真不是能夠輕易動用的,對身體的負擔很大,短時間內他絕無可能再用一次。
不過,能逃出去,也就暫時月兌離了危險。
他偏頭,又望向身邊人。
臨硯仍是痴痴的,低著頭,從方才起就一語不發。
他好像氣得發狂,又像是傷心頹喪。
許笑飛靜靜望著他,眼底也露出痛苦的神色。
這個叫「林墨」,也叫臨硯的人……不論叫什麼,都是他藏在心底的那一個,這一詐死,騙得他吃了多少苦頭,忍受了多少折磨,他也看出臨硯用那樣一個假身份去逍遙派,必然是有所圖謀,是設計了他……林墨待他的溫柔,也是假象而已。
若說他沒有怨氣,那他簡直不是個人,而是佛陀了。
但他看見臨硯的臉色,又心生不忍,指責的話也無法說出口。
他忽然伸手,五指張開,在臨硯眼前搖了搖。
臨硯終于看了他一眼。
許笑飛笑了笑道︰「你接下來去哪里?回天絕教麼?」
臨硯似也回過神來,盯著他道︰「你去哪?」
「我回逍遙派去躲一躲,」許笑飛道,「那姓唐的雖神識混沌,難以追來,我總覺得他不會輕易放過我。」
「他的確不會放過你,至于神識,」臨硯冷笑,語聲里也多了一絲嘲諷,「怎麼毀的也能同樣救回來。他毀去神識,不過是怕教主找他尋仇,做戲而已。如今教主有揭過此事的意思,戲當然也就不用再演了,我看他立刻就會著手恢復!」
許笑飛道︰「是啊,所以我非走不可。你大約是不會跟我一道回去了吧?」
逍遙派弟子林墨,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
臨硯卻道︰「我不走,你跟我走。」
他的眼神又變得清明而冷峻。
又變回了許笑飛所熟悉的那個天絕教左護法。
「我跟你走?」
臨硯點點頭︰「唐軒竹必會想辦法,追蹤你而來,也好,我正要對付他。這次煉丹,有一些珍稀仙材我雖找來一份,品質差強人意,他卻能提供更好的,我看,滅門的藥王宗的遺藏一定在他手中。藥王宗沿襲多年,除了天、地丹方,想來在煉丹一門上還有更多收獲,待我生擒他,就能盡數榨取出來。」
許笑飛失笑︰「看來你都盤算好了。不過,我看他功力不弱,你可有把握?」
「單打獨斗,我比他稍勝一籌,他要逃走我卻未必能留住,」臨硯冷漠道,「所以我已傳令教中,調度人手,在前方設下埋伏。」
擊敗和生擒,的確是兩回事。
「走吧,」他低頭望了一眼,判斷了方位,「就在這附近轉一轉,不必逃得太急,等他追上來。」
許笑飛笑嘆一聲︰「你有沒有發現,你有時候也挺霸道的?譬如說,你詐死騙了我這麼久,到現在連句‘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見臨硯似要張嘴,又連忙打斷︰「算了,我這人寬宏大量,不跟你多計較……你這脾氣,大概也只有我能受得了了。」最後一句是小聲嘀咕出來的。
他不想听到的是句客氣疏離的「對不起」,寧願不听。
臨硯似笑非笑︰「承蒙許公子高看,在下惶恐。」
許笑飛將頸間掛著的一物,也摘下,遞給臨硯︰「這東西你也收回吧,里面大約是你的一縷生魂。生魂剝離,運轉靈力時也會有些滯礙的。」
這本來是他寧死也要守住的東西,現在終于離開了他。
臨硯收下。
憑著天絕教的消息網,臨硯很快打探到,唐軒竹果然不甘心,在探查許笑飛的下落。
他自己當然也有不甘,但教主既然知曉了此事,就無法再蒙混過去。地極丹就算煉成,教主若不肯吃,又有什麼意義?
臨硯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們已在錦屏城客棧里住下,盤桓了兩天。
這天傍晚,許笑飛忽然主動來找他。
「今天是宵月節,不如出去看看燈會吧!」他笑嘻嘻地道。
「你是小孩子嗎,為何不自己去?」
許笑飛倒是理直氣壯得很︰「一個人去多沒意思,反正你該安排的也安排好了,閑來無事,就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拽著臨硯就走。
臨硯倒真有些不忍拒絕。他狠狠騙了許笑飛一把,還差點將人煉成丹藥,心里也不是一點愧疚都沒有。
夜市上,華燈初上。
許許多多的小燈籠,提在來往的行人手中,像一條流動跳躍的光河。
散發香味的小吃攤在街邊一字排開。
「你還記得我愛吃?」許笑飛笑眼彎彎。
一包熱乎乎的栗子,被臨硯買來,塞到他手里。許笑飛的乾坤袋早就被靈蛇宮收走了,銀錢法寶盡數丟失,只有靈寵在他被擒時逃月兌,一直在附近徘徊,被他招了回來。許笑飛現在可謂身無分文。
臨硯道︰「不記得。剛巧我也想吃而已。」
他這句話,忽然令許笑飛又想起夢境中,那個辭典里似乎只有「不」字的文弱少年……不禁莞爾一笑。真是不坦誠。
「好,」許笑飛也不介意,「我剝給你。」
他果然現剝了一個,遞給臨硯。
臨硯有些別扭地接過,只好道︰「你吃吧,我自己會剝。」
他依稀覺得和許笑飛的關系在奇妙地轉變……好像每一次見到這個人,都會有所變化。
變得更親近,更像是失散已久,好不容易重聚的朋友,而不像前不久才生死相爭的仇敵。
「走吧,前邊好像還有不少好去處。」許笑飛吃著栗子提議。
走在流光溢彩、歡語喧嘩的燈市,他悄悄望著身畔的人。
眉目沉靜如畫。
臨硯剛才,在路邊買了一盞祈福的花燈,放在水里。他看得見,蓮花的紙條上寫了個「沈」字。
他們都知道放燈沒什麼用,還是駐足岸邊,注視著這盞燈順水流走。也許臨硯只想求一個安慰吧。
不知他現在……是不是還在想著沈驚瀾?
許笑飛眼底流瀉出一絲苦楚。
他現在還只零星記起一些舊事,還無法連綴起來,找回自己的過去。可他就是知道,臨硯是他極其重要的人,在當年,他也不是單相思。但臨硯也不記得他了。
如若照著他的感覺。
明明你是先遇上我的……為何只想著他?
他掩藏住這絲失落,笑著招呼臨硯去看一盞扎得特別精巧的雙龍吐珠大花燈。
沈驚瀾獨自一人坐在院子里。
他已離開華山,來到了凡人國度陳國的都城紫金。據說,紫金城的臨水燈市,在方圓百里內都是最盛大、最熱鬧、最值得一逛的。
他本來已經和臨硯約好了,但前兩天,臨硯又忽然回話,說他有事在身,不及趕來。
他身在院中,也能看到遙遙空中,煙花一朵朵綻開。下方燈火通明。
能听到一串串笑語,隨著風送過來。
燈市上一定熱鬧極了。
他曾經想去,現在卻已沒了興致。
沈驚瀾不言,不語,從傍晚起,他已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他的雙膝上橫放著一枝花燈,縴細的木竿,竿頭墜著一條青色鯉魚,還有杏黃的流蘇。
這布帛扎的鯉魚是匠人巧手制成,做得很精致。
他也沒有再看上一眼。
一陣寒風吹過,他輕輕咳嗽起來,覺得腿也有點麻了。
他問過臨硯的行蹤,知道他和許笑飛在一起。
你為什麼不來?
……為什麼不來看我?
他想問,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月色淡漠,如水地籠罩庭院,也落在他身上。不管人間如何熱鬧,高懸于天的明月也是不摻和的。
他忽抬頭,看了一眼。
月兒彎彎照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