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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回府的時候,寶珠就靠坐在床頭,攏著被子出神呢,听見門邊傳來腳步聲,她也只是眨了眨眼,沒偏過頭去看。直至胤坐到床沿邊,將寬厚的手附在寶珠擱在被面上的白皙葇荑上,微微用力,輕輕握起,她才將目光落在交握的雙手上,而後遲鈍的看向那手的主人。

她擠出一點點笑,輕聲說︰「爺回來了?」

不等胤應和,她又豎起兩根指頭︰「咱們又添了兩個阿哥,往後還得多掙些家當才夠給他們兄弟娶妻。」

看胤張了張嘴,她又截過話去,碎碎念道︰「額娘說小四小五像極了大哥,就是才丁點大,不知道是什麼性子……」

听她自顧自的說了半天,胤嘆口氣,將寶珠按進懷里,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別再說了,我知道你怕听我說宮里的事,不過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皇祖母做了四十多年太後,看似高高在上,其實心里苦著,如今走得干淨利落未必不是好事。我出宮之前皇阿瑪還說,太後臨終前念著你,讓你別難過,今後也要好好過日子,她老人家在天上看著。」

胤說完就感覺肩上有些濡濕,她在哭。

交握的那只手被握緊了,衣衫一角被她揪著。

胤拿臉頰在她發頂蹭了蹭,空余那只手輕撫寶珠的後背︰「知你難過,可人活著總得向前看,再說了,你沉浸在悲慟之中皇祖母去長生天還牽腸掛肚,你于心何忍?」

大婚這麼些年,胤的記憶里全是她的笑臉,寶珠是極少哭的。正因她愛笑,哭成這樣才叫人揪心,哪怕她沒做聲嘶力竭狀,也沒跟宮里那些做戲的妃嬪似的哭到肝腸寸斷幾欲昏厥……胤就是能感覺到她的難過和自責。

自責自己對皇祖母的關心不夠,難過于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兩個月前還見過的,那時還挺精神的老人,這就去了。

這還是第一次,寶珠清楚的認識到那八個字︰人事萬千,世事無常。

她哭得很安靜,安靜到壓抑,前後估模一刻鐘,之後就漸漸緩過勁來。胤看她孩子氣的在自個兒肩頭擦眼淚,擦干淨了才抬起頭來,她雙眼還是濕漉漉的,眼眶泛紅,鼻尖也有些紅,看著還是很低落,不過比之前強顏歡笑的樣子中看多了,方才那樣才叫人擔心。

胤伸手去捏她鼻尖,取笑說哭得跟個孩子似的,寶珠就伸手將他爪子拍開,又推推他︰「我想洗把臉,爺替我擰帕子來。」

行!只要別哭了怎麼都行!

胤起身去吩咐奴才打熱水,寶珠則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幔帳,想起太後娘娘曾經說過,最大的幸運就是能嫁給疼你護你的人,先皇是個痴情種,可惜他把一顆心全給了董鄂妃,那時宮中妃嬪當真遭罪,元後孟古青頭一個被廢,太後原本只是貴妃,被太皇太後扶起來做了繼後,本來也是要被廢的,當時已經在朝堂上議論過廢後事宜,虧得讓太皇太後一力壓下……董鄂妃又是個命短的,她兒子先走,她跟著也去了,連帶著把先皇也帶走了,皇祖母才能坐上母後皇太後的位置。

照皇祖母所說,她已經算是命好的,否則啊,早就該步上元後的後塵。

不過縱使命好成了至尊至貴的皇太後,也是一天天在熬。

一顆心早就死了,之後不就是熬?

子孫們總盼她能長命百歲,她倒不在乎這些,總說自個兒這一生夠精彩了,前半生轟轟烈烈,後半生也過了些年的平淡日子,身為嫡母得皇帝敬重,還親手養大了胤祺,將他養成品性上佳的翩翩兒郎……

夠了,當真夠了。

太後臨終前沒半點不甘心,她非常知足,就是怕皇帝悲傷過度,又怕寶珠乍然听到這個消息受不住打擊。

寶珠之前只顧著難過去了,這會兒緩過勁兒來,回想起這幾年的相處,才嘆口氣。心道胤說得的確沒錯,皇祖母干淨利落的去了未嘗不是好事,只是遺憾沒能見著她老人家最後一面,更遺憾自己這樣甚至不能去梓宮前看一眼。

胤擰好帕子坐回床沿邊就看她皺著臉,看她結果熱乎乎的帕子仔仔細細擦過一遍,問怎麼回事,寶珠就把心里揣的事兒同他說了。

縱使知道她眼下應該好好養著,胤還是覺得閑著胡思亂想沒好處,他想了想,就建議說不然給皇祖母繡一卷經文。

如今是夏天,停棺的時間不會太長,肯定趕不上一塊兒下葬,回頭供起來也好,給她老人家燒去也好,都是一份心意。

按照科爾沁的說法,皇祖母已經回歸長生天的懷抱,願她老人家來世還能投得好胎,不說多體面多風光,至少事事順心平安永樂。

寶珠這才真心實意笑出來,她牽著胤的手搖了搖,央他去備金銀線。

做針線的確傷眼,偶爾為之也不妨事。

寶珠這樣子讓她閑著反而能悶出病來,找點事做挺好。

……

當日,胤就將針線備齊了,第二天一早寶珠就忙活起來,她瞧著已經平靜下來,眉眼溫和,一針一線慢慢繡著,下每一針之前都要念句經文,房里伺候的丫鬟听著都感覺渾身舒坦,病痛憂慮統統不見,錢財名利也像是過眼雲煙,多听他年一會兒都想皈依佛門了。

阿圓他們三個在同親爹一番斗智斗勇之後,終于偷溜進房,三個小蘿卜頭扒著屏風排排蹲好,偷瞄里間的情況,就看見額娘平心靜氣的做針線呢。

「阿瑪那混蛋還說額娘正在難過,說他好不容易把人哄好,讓我們別來吵……他又騙咱們!」

阿壽趴在最底下,他剛嘟噥完頭上就挨了倆爆栗。

寶珠听到動靜也暫停下手里的活,朝那邊看去,看三只排排蹲,就像糖葫蘆串在一起,她嘴角就勾出笑意。寶珠沖兒子們招招手︰「過來,到額娘這邊來。」

蹲在最底下的阿壽猛的站起來,顛兒顛兒往床邊去,他這一下動作將蹲在上頭的兩個哥哥擠得重心不穩,啪嘰坐在地上。

阿滿直接黑了臉,阿圓則是在心里罵了一句︰這蠢貨!

他倆撐著地面爬起來,拍拍**上莫須有的灰,跟著到床前去,趴在床沿邊上。

先過去的阿壽已經撒嬌完畢,在問話了。

「阿瑪說額娘又生了兩個弟弟,他一定是騙我們的對嗎?額娘生的才不是臭烘烘的弟弟,是香噴噴的妹妹才對。」

寶珠忽然就想起昨個兒听說的——

小四小五同大哥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是沒見過大哥小時候,可她知道大哥現在的樣子。

長成那樣,要是兒子不妨事,至多被說是英挺魁梧,雖然小姑娘們更喜歡潘安宋玉之美,這種頂天立地硬漢子總歸也是能娶到媳婦的……可要是長成大哥那樣的小格格,那一輩子得有多磕摻?投胎成那樣是來渡劫的吧?

寶珠稍微給大哥性轉了一下,差點沒緩過這口氣。

她拍拍阿壽的腦袋瓜︰「你阿瑪沒胡說,是弟弟。」

阿壽就癟癟嘴,兩個哥哥已經夠煩人了,還來兩個弟弟。

寶珠又捏捏小胖娃的肉臉,提起他們前幾日進宮去的事,她記得當時問過,問太後近來如何,臭小子回說很好,既然很好,怎麼毫無征兆就沒了呢。

哪怕已經收拾好心情,眼下只余一些悵然,就這個事,她還是想不通。

那邊阿壽還沒听懂呢。

「阿瑪說太後娘娘去天上享福去了,額娘不高興嗎?」

平時看他們賊精賊精的,也就這時候,寶珠才真切的意識到,小家伙還沒滿三歲呢。

他們懂什麼生老病死?習慣了去寧壽宮,突然不用去了可能是有點不習慣,不過小孩子忘性大,用不了幾天就有新的樂子。

想到這兒,寶珠不再多說,倒是阿滿,仰起頭來回道︰「是太後娘娘說的,說都好,讓我們照原話說給額娘听,讓額娘別擔心。」

哪怕已經整理好心情,听說這個,寶珠險些沒收住眼淚,她又要哭,淚珠子在眼眶里打了個轉,掉下來之前被硬生生收回去了。

皇祖母應是不想看她掉眼淚的。

皇祖母疼她,盼她多笑呢。

寶珠拿手帕沾了沾眼角,平靜下來之後又同兒子們說了幾句,就打發他們出去玩,她則在床上靜坐了好一會兒,又接著繡那幅經文。

寶珠還在月子里,啥事都不用她做,胤就苦得多,這幾日不僅要處理積攢下來的公務,還得往宮里跑。內外命婦也排著隊哭了好幾場,索綽羅氏不放心還想來看看閨女也沒擠出時間,倒是胤,逮著機會給岳父遞了個話,說寶珠現在挺好的,先前大哭了一場,讓他勸住了,眼下在給皇祖母繡經文。

別看馬斯喀是個大老粗,能做一品大員總歸還是有腦子的,他只覺反應是想噴胤,女兒剛生完,不好生歇著做什麼繡活……話還沒出口他就反應過來了。

眼下這個情況,讓她歇著反而能悶出病來,不若找點事做。

這麼想著,他就拍拍胤的肩,讓女婿好生照看著,胤頷首應下,他手邊事多,正想先走一步,卻听岳父說︰「你府上小四小五听說很像辰泰那個兔崽子?是不是真的?」

胤也是听寶珠說的,他哪知道大舅子從前長啥樣,他略一遲疑,馬斯喀又道︰「長得像倒不妨事,要是連腦子帶性子都像那就糟心了……我這麼多兒子最蠢就是老大,外甥像舅是不假,那麼多舅咋就偏偏像了他?」

說著他又在胤肩頭上拍了兩把,嘆口氣走了。

徒留胤風化在原地。

老丈人是誠心懟他來的?

咋就沒句好話呢?

那頭辰泰倒是樂呵,還想著等國喪過了去妹夫府上拜訪,看額娘說的真不真。

富察家這邊關注點在小阿哥的容貌上,一眾皇子則是感慨。

這倆小的就生在皇太後薨逝當日,本來不是個吉利的事兒,結果皇阿瑪听說老九福晉是因為太後歿了,心中大慟,趕著要進宮來,這才鬧到提前發動……他就丁點脾氣也沒有,直說小阿哥與太後有緣。

就這事,老十四關上門就是一聲呸。

皇阿瑪這心可真夠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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