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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到了十一月中,天氣仿佛驟然間就冷了下來。

前幾日王徽去破卷樓讀書時,邵雲啟已端坐屋內等她,還拉來一車皮貨,只說是蘇鍔臨走前交代他的,待今年慶豐和茂通的紅利發了,便置辦了皮子送過來,算是送她的年貨表禮。

王徽有些意外,粗粗一看就皺了眉頭。

單是小件的羊羔皮、灰狼皮就各有十張,又有灰鼠、銀鼠、紫貂、猞猁猻各二十張,都是油光水滑、毛色豐沛的上等冬皮。

但最打眼的還是那幾張狐皮,紅狐六張,色如烈火,艷麗奪目,玄狐四張,漆黑油亮,華貴雍容;而白狐只有一張,竟比其余狐皮大了足足兩圈有余,乍看就如一團雲朵臥在那里,半根雜毛也無,通體雪白,柔如絲滑如水,觸手輕如雲煙卻又暖人心脾,只模一下就恨不能整個人都鑽進里頭去才好。

這樣的一領白狐,少說也值個千八百兩銀子,奸商一點的,便是賣到兩千兩,也有的是富戶願意收購。

王徽就不信這是蘇鍔買的,最起碼也不可能全是,這一車皮貨加起來也有五六千兩白銀,蘇鍔又不欠自己什麼,除非他是逆料自己出海必死,這才托邵雲啟買了皮貨來補償自己。

再三追問之下,邵雲啟才不情不願承認,說這車皮子都是自己北邊莊子的出產,那白狐則是費了許多周折從柔然人手里收到的。

「……為何?」王徽實在是搞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邵雲啟嘿嘿一笑,罕見地露了點訕然的表情,撓撓頭皮道︰「那日老和尚吞吞吐吐,不肯說你命格,我實在掛懷,就忍不住去問了他徒孫淨虛。小沙彌跟我說,後來他師祖在房里寫了兩個字,他只來得及瞅一眼,就被老和尚起個火盆燒了。」

「那兩個字是‘送王在淵一車皮貨’嗎?」

邵雲啟翻個白眼,「……總之這些是你的了,那張白狐我費了好大勁才弄到,就不跟你算人工費了,只算皮子的價是一千五百兩紋銀,再加上其他的,共計七千七百兩,你拿回去裁衣服,送人,不拘做什麼,算是先欠著我的,來日有錢了,須得十倍還我!你不用瞪我,我說的不是蘇廷梅從南洋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來分給你的錢我不要,那時候你還不算真的有錢呢。來來來,咱們立個字據……」

說著就叫東皋進來侍奉筆墨。

「邵雲啟,你莫跟我耍無賴。」王徽冷了臉,斜一眼探進頭來的東皋,聲音沉沉,「出去。」

東皋嚇得脖子一縮,跑沒影了。

「……死奴才給我滾回來,你到底是誰的奴才!」邵雲啟氣急敗壞。

「到底怎麼回事,你不說清楚,這事沒完,」王徽冷冷道,「誑著騙著就想哄我欠下你的東西,當我王徽是三歲孩子不成?」

「好端端的生什麼氣呀?」邵雲啟嘀咕一句,而後又換了笑臉,「我跟你說笑呢,咱倆誰跟誰,立什麼字據……只不過你眼下在金陵也算打響了名頭,在孫府里日子好過了不少吧?可廷梅還沒回來,你手頭也沒有多少現銀使喚,不管是打賞下人還是各府走禮,或是孝敬公婆,你就算再不願做,面子上也總得過得去才行,這點子東西你收著還是很有用的,市面上可尋不到這樣好的貨色。」

這話說得倒還算在理。

不過王徽還是沒接他話茬,眯著眼把他細細打量一番,就約略模透了其人心思,這家伙定是在智性那里得了什麼風聲,想著她日後有可能發達,就趕緊先跑過來送錢送物,萬一智性所料成真,那他對她也算相助于微時,來日自然大有好處。

……這幫人還真是迷信那老和尚啊,連邵雲啟這等自詡出塵的也不能免俗嗎?

王徽想著,也就不再追問智性寫了什麼,只緩了臉色,溫言道︰「龍驤,你何必如此?如你所說,咱倆誰跟誰,你幫我的還不夠多嗎?不論是介紹國師與我相識,還是讓我進你別業讀書,與我而言,都是難以報償的恩惠。我王徽雖為女流,卻也知恩圖報,不論困達,都不會忘記你的恩情,你如此做,實在是小瞧了我了。」

邵雲啟眼楮一轉,思量一番,也正色道︰「我並非小瞧你,只我這人性子乖張,旁人不會做的事,我卻偏要做了試試。為你引薦老和尚或是給你江海寸心的鑰匙,于我而言都只是舉手之勞,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我想著,還是拿點實在東西,真金白銀擱在你這兒,才踏實一些。」

「……那你為何一開始又要騙我說是廷梅的紅利買的?」王徽問。

邵雲啟面不改色道︰「你別看蘇鍔做買賣的時候一肚子壞水,奸得流油,可對上朋友,他就是十足一傻大頭。我先跟你說是他送的,待他返航回來,你必會過問此事,然後他再否認,不就更能顯出我高風亮節、不居功勞嗎?這樣你也會更加高看我一眼,豈不是好?」

王徽︰「……」

「這就叫空手套白狼,旁人一本萬利,我是無本萬利。」邵雲啟得意洋洋。

而後就放起了賴,死活非要王徽收下這車皮子不可。

王徽被他鬧得頭大,想想這些東西的確對自己有用,而且不是有句話說麼,強者不懼怕受人恩惠,因為他們有信心可以報償恩情,于是終于松口收下了。

邵雲啟眉開眼笑,連聲道︰「若是缺錢了或者有其他什麼事情,盡管開口啊,自己人別客氣!」

就差沒在臉上寫上「承蒙惠顧,下回再來」了。

王徽無奈,就問他︰「我記得你九月時還說我‘不過一個女子’,怎的今日這做派,竟好似我日後要出將入相一般?」

「多久的事了你還記著?小氣!」邵雲啟撇嘴,「我看你就是錯投了女兒胎,簡直像個沒把的男人。」

王徽聞言就忍不住皺眉,「誰說女子不如男?我一直都是女人,也不會以身為女子為恥,什麼沒把的男人,這話我不愛听,還請龍驤以後莫要再說了。」

「知道啦,王姑娘開恩,王娘子恕罪!」邵雲啟不以為意,笑嘻嘻跟她打個拱,再三叮囑,「有難處一定要告訴我啊!一定!」

……好好一個低眼看王侯的狂生,竟變成了市儈兮兮的無賴,智性之能,一至于斯,委實教人肅然起敬。

然而這車皮貨太多,王徽覺得目標太大,不好攜帶,還是先放在了江海寸心,分幾日才全部帶回了定國公府。

#

永嘉十七年氣候晚,離冬至還有數日,金陵就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雪片浩浩揚揚鵝毛般飄下,城門內外,放眼望去俱是一片銀妝素裹的琉璃世界。

因智性國師的緣故,蘇氏雖然仍是不想見王徽的面,但今年對兒媳倒也頗為慷慨,給東院也通了地龍,還遣人送了二十筐上好的銀霜炭,堆在東院的小柴房里。

主子房內燃地龍,下人屋里點銀炭,雖天降瑞雪,東院各處卻依然溫暖如春。

邵雲啟送的皮草自也有了用處,魏紫等人心靈手巧,女紅出挑,就揀那些小件的銀鼠灰鼠,做了好些暖帽手籠昭君套,紫貂則做了幾件皮筒子,襯在絨面襖子里面,風毛出得極好,姑娘們穿在身上又輕又暖。

王徽又把幾條猞猁猻送到外頭的店鋪,用了各色羽緞羽紗尺頭,制了幾件斗篷,拿回府來,給東院留幾件,再把余下兩條斗篷並各樣手籠臥兔等物分作兩份,各自給豆綠和濮陽荑送過去。

還揀了銀鼠灰鼠紫貂各一張,讓趙粉送去給趙婆子。

又看了眼蘇氏送來的銀炭和布匹器物,想了想,終究忍痛揀出三條紅狐,又請邵雲啟尋了巧手裁縫,精心做出一件紅狐裘,做工精細自不必說,遠而望之,那火紅的毛皮竟似熠熠生光,渾似裹了團烈火在身上。

「……這麼好看的大氅,要送給夫人嗎?」姚黃就忍不住問。

王徽看她一眼,「權當是她送那些東西過來的回禮。」

「那也不必拿這麼好的過去呀,那些尺頭和銀炭加起來——就算再加上打地龍的工本,也不及這一件大氅呢,」姚黃猶自不甘,「更何況當家主母給我們置辦衣料,冬日燒炭夏日用冰,可不都是公中的嗎,難道還是夫人私房不成?」

「再好的狐狸,有錢就能買到,可若不敬著她些,被拿了把柄,就沒那麼好相與了,」王徽耐心頗好,細細與她分說,「眼皮子別那麼淺,她送的東西是不值三條紅狐,但我寧可她欠我,我也不想欠她的。」

姚黃老大不情願,「那您也不先穿穿試試,這麼好看的狐裘,說送就送……」

「少夫人決定的事,你一個勁兒嚼什麼舌根子?」魏紫實在听不下去,就在她腦門上彈個爆栗,小丫頭哎喲一聲捂住,嘟起嘴不說話了。

趙粉捂著嘴巴吃吃地笑。

王徽讓魏紫親自去送。

魏紫就皺眉,「這樣好的大毛衣服,夫人肯定要問從哪處來的。」

「就說……是智性大師送的。」王徽略想了想就月兌口而出,順便越說越來勁,「對,就說是國師送的,開過光的皮裘!佛前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

三個妹子無奈對視一眼,趙粉道︰「少夫人,這狐裘可是殺生的東西,休說不能擺到佛祖跟前,就算是國師,也是一根指頭都不會踫的呀。」

王徽擺擺手,「那就不說開光什麼的,就說是有年輕的貴人不懂事,誤送給了國師,國師見我面善,就轉贈給了我。」

魏紫和趙粉頗有些為難,姚黃又躍躍欲試地試圖勸王徽不要把狐裘送出去,王徽嘆口氣,道︰「蘇氏腦子直,沒那許多心思,听到是國師相贈,便算是塊破布她也會供起來,何況是條上等的皮子?這便拿了去,若她不罷休,只管推我頭上。」

丫鬟們又各自看一眼,知道主子決定的事便不會更改,魏紫只好去了。

半晌魏紫回來,尚一臉迷瞪,「……當時就從湘妃榻上跳了起來,一句多的都沒問,捧著那狐裘的樣子就跟捧了個琉璃碗一般。」

「瞧瞧,我沒說錯吧?」王徽就笑看丫鬟們一眼。

「夫人臉上半紅不白的,老半晌才蹦出幾個字,讓婢子代她多謝您。」魏紫抿著嘴笑,「夫人那樣,我看著都尷尬。」

「可有回禮?」王徽就問。

魏紫臉色古怪起來,從懷里掏出個大紅織金緞面袋子,倒出一大把金錁子來,梅花海棠,筆錠如意,甚至還有狀元登科的。

「……我都走出去了,才被白露追出來塞給我這個,說是夫人賞的。」魏紫也是比較無語。

掂掂分量,有十幾兩沉,自然不可能是給魏紫一個人的賞錢。

王徽撐不住笑了出來,這個蘇氏,實在是讓人不知說什麼好。

她就抓了把金錁子讓丫頭們分了,剩下的則收到錢匣子里,「……把咱們當小孩兒,還發壓歲錢呢。」

過不多時,扶柳就送了豆綠的回禮過來,是她親手繡的幾條帕子,還有兩罐糖漬桃脯,兩壇醬瓜。

「……都是姨娘老娘自腌了送進府的,冬天沒什麼新鮮瓜果可吃,這些東西雖比不得洞子貨,到底也是那麼個滋味,少夫人若吃著好,隨時再著人去添香館拿就行。」扶柳就轉述起豆綠的囑咐,「遠不及皮毛衣裳貴重,還請少夫人千萬不要嫌棄。」

總算不再是那種有欠必還、銀貨兩訖、算得門兒清的態度了。

「跟她說我很喜歡,東西貴賤不重要,我看重的是那份心意,」王徽言辭懇切,「前陣子我讓魏紫送東西過去,問她可願過來與我們一並習武,她回絕了,不知如今可有所轉變?天寒地凍的,多注意身子才是。」

濮陽荑過來學武之後,王徽就動了念讓豆綠也過來一起練,畢竟現在國公府的幾個妹子中,也就只有豆綠一個人對她的態度還曖昧不明了,拉攏人才當然是越早越好。

「婢子會把您的話帶到,」扶柳有些為難,「只姨娘性子懶散,恐怕……」

「不妨事,只消讓她知道我們都想著她就好,」王徽笑著說,讓魏紫拿幾個金錁子賞她,「就不多留你了,回去吧。」

扶柳高高興興收好賞錢,行禮離開。

#

又過幾日,到了十一月十四,便是冬至節了,蘇氏南邊一座臨水田莊建了座小小的暖房,日日燒炭烘著,水里竟還出產了一批蝦蟹,雖不如秋季肥女敕,到底也是時鮮,大廚房就包了蝦肉和蟹黃餡的餃子,香飄滿府,鮮得能讓人把舌頭都吞下去。

因為那件狐裘,蘇氏對王徽還算滿意,覺得不愧是國師大人,吉言一出,兒媳果然就漸漸上道了,索性大手一揮,決定讓東院的土鱉們也跟著嘗嘗鮮,就送了蝦肉餃、蟹黃餃各一斤過去。

恰好濮陽荑也捧著皮毛衣服的回禮過來了,王徽就拉著妹子們一起吃餃子。

濮陽荑的回禮竟是一整套素綢中衣。

王徽把衣服鋪在床上細細察看,但見針腳細密,剪裁合宜,袖口、領口、褲腳均以藕荷色絲線繡了梅蘭竹菊四色花草,繡樣精致,栩栩如生,斂衽收腳處用了個小盤扣,綰成金魚吐瑞的樣子,處處流露著女兒家細致溫柔的巧思。

「……你親手做的?」王徽就問。

濮陽荑臉紅,偷看王徽一眼,點頭稱是。

「我四日前送你的東西,這幾天你又每日都過來練武,所以……」王徽眼神不善起來,「你莫不是熬夜做的?」

濮陽荑眼底確有淡淡的血絲。

「少夫人莫要擔心,我確是熬了夜,卻並沒有太晚,真的!」她有點慌亂,趕緊解釋,「這些針線活計我也做慣了的,繡活又不多,不費事的……」她說著聲音就矮了下去,最後惴惴看王徽一眼,閉了嘴。

王徽不語,只執了她手在燈下細看,原本縴細素白的柔荑,經過一月的打磨,掌心竟已有了薄繭,指尖也有細小傷痕,應是做針線所致。

她忍不住就去輕踫那些繭子,觸手粗糙,不復柔滑。

濮陽荑有點癢,臉又紅了,剛想抽回手,卻看到王徽側臉,專注的神色讓那輪廓變得更加英挺峻峭,不由怔住。

「手都變糙了,」王徽輕笑出聲,話語中隱有自嘲之意,「可曾後悔?」

濮陽荑抬眼望向她,輕輕搖頭,眼神認真,「不悔。」

頓了頓,又綻開笑顏,「正相反,我很歡喜。」

繭子越多,證明練得越刻苦,練得越苦,自然進境越快。

王徽等人鍛煉時日已久,體質強健,百病不侵,可就連濮陽荑,她一向是縴縴弱質,每年入冬必會病一場,今年竟也健健康康,即便熬了幾晚的夜也只是略顯疲憊,全無病容。

她習武不過一月,雖還未超過姚黃,但已強過了最弱的趙粉,可以和魏紫比肩了。

王徽就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放開她手,轉而在她頭發上揉了一把,道︰「衣服我很喜歡,多謝你,只以後不許再熬夜了,這幾日你辛苦,剛好冬至過節,我便放你們兩天假,後天再開始訓練。」

自從闔家遭難後,這些年,再沒有人對濮陽荑做過如此親昵又慈愛的動作,她不由恍惚了一下,眼眶有點發熱,連忙咳嗽一聲掩飾過去,巧笑著屈膝一禮,「如此就多謝少夫人了。」

王徽知她心意,也不說破,只是笑容更柔了幾分。

這時趙粉探進臉來,笑靨如花,「主子,二姨娘,晚飯已得了,餃子都是熱的,姚黃又出去買了豬肉羊肉,菌子豆腐,正在起鍋子,魏紫燙了幾兩黃酒,今兒過節,咱們可得好好樂樂!」

吃飯人少,她們便沒去西次間拉大桌子,只在主屋內室擺了小桌,不分主僕,同享佳節。

簾外就傳來腳步聲,笑語聲,杯盤叮咚聲,火鍋熱水沸騰聲,好像隔著簾子都能聞到飯菜香氣。

濮陽荑覺得自己眼眶又開始酸熱了。

王徽就一笑,打起簾子,攜了她手,一道走進那片喜樂祥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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