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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回到東院,未及換回衣服,魏紫就過來稟報,「二姨娘來了。」

「好生伺候著,說我這就過去。」王徽倒是不意外,離上次跟濮陽荑見面也有一個月了,法會已畢,王徽現在是所謂的「有福之人」,若濮陽荑學武之心不改,這幾日就該過來。

王徽換了家常的寬袍,頭發從髻子換成馬尾,慢悠悠踱到堂屋,在門口就看到濮陽荑坐在里面出神,丫鬟棹雪正低聲跟她說著什麼。

她今日穿了件淺紅色木芙蓉提花對襟襖,下面系一條妃色挑線裙子,雲鬢堆疊,斜斜簪了支堆紗紅芍藥,以米珠點綴,看著嬌艷又明媚,與那日通身碧色相比,又是不同的風情。

然而她似是瘦了些,眉尖若蹙,顯然心情不太好。

王徽邁步進屋,濮陽荑主僕忙站起來給她行禮。

「坐吧,」王徽開門見山,「可想好了?」

濮陽荑看她一眼,點點頭,嘴唇微微彎起露出一絲笑容,「還沒恭賀少夫人大喜。」

王徽不說話,只用茶碗蓋輕輕掃著茶面上的沫子,似笑非笑,「看來國師驅邪這件事,我的表現還算令你滿意?」

濮陽荑一驚,抬眼望向她,面色倏地漲紅,半晌低下頭,訥訥道︰「少夫人聖明,竟都已瞧出來了……」

王徽笑而不語,濮陽荑應該是已經猜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無非就是她的投靠和效忠,但她與自己不過一面之緣,肯定有不放心之處,那麼想借此次法會之事,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值不值得投效,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不過濮陽荑再如何遭逢大變、冰雪聰明,也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稚齡少女,她這點小心思,在王徽面前還不夠看。

濮陽荑很快恢復了平靜,站起身斂衽一禮,聲音輕柔卻堅定,「我身負血仇,又一貧如洗,思來想去,少夫人所求,無非也就是我這個人而已。只要少夫人願意盡心教我武功,我便甘願從此為少夫人驅馳,以效鞍前馬後之勞。」

王徽走過去親手給她換了茶,笑意加深,「除此之外,我還想請你幫個忙。」

濮陽荑忙道︰「少夫人請講,只消我力所能及,無有不允。」

王徽模模鼻子,咳了一聲,「我見你雅擅書法,故而想請你教我寫字。」

魏紫深知自家主子底細,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棹雪則好奇地偷看王徽。

濮陽荑愣了一下,本來還做好準備應付王徽可能的刁難,卻沒想到會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一時睜大了眼看她,心下瞬間掠過許多念頭︰怎麼她竟不會寫字嗎?難道連字也不認?讀過書不曾?據傳她是瑯琊王氏後人,便算家道中落,也不該……

王徽看她臉色就知道她想左了,一時啼笑皆非,趕緊解釋︰「你別多想,我會認也會寫,只從小被養偏了,用硬筆寫的字尚還能看,軟筆就慘不忍睹了。也不求練到與你一般境地,只求能見人便可。」

濮陽荑這才恍然,雖未見過所謂「硬筆」,但也能想得到。

她自然不會去追問王徽是如何被「養偏了」的,只點頭微笑,「我省得,只我自己也學藝不精,少夫人不嫌棄才好。」

「我眼熱你那筆字好久了,又怎會嫌棄?」王徽就笑,又把東院時辰安排說與她听,「以後你每日巳初過來,我督著你練一個時辰,中飯便在我這里吃,歇半個時辰的午覺,未牌到申牌間,我要教三個丫頭讀書識字明理,你飽讀詩書洞明世事,若願意指點指點她們三個,我亦是不勝感激。到了申牌,再練一個時辰的武藝,稍事休息便可吃晚飯了,飯後你便自行回去即可……」

濮陽荑連忙擺手推辭,「怎好兩頓飯都在東院吃?一兩次尚可,時日長了,豈不變成打秋風了……到時叫他們把我的份例飯菜送過來,又或者我還是把月例銀子交給少夫人掌管……」

王徽就肅了臉色,「你可知練武有多辛苦?若是飲食跟不上,身子遲早垮掉!你從前是千金小姐,深居內闈,又在教坊受了好些年磋磨,來了國公府一直囊中羞澀,蘇氏不待見你,你又不願討好孫浩銘,只怕體面的奴才吃得也比你好些……我這里別的不說,每日總能吃上葷菜,你若真想學有所成,便最好照我說的做。」

濮陽荑想了想,覺得王徽說得對,但她性情耿直狷介,終究還是堅持著把自己每月一半的月例交給王徽。

王徽知她性情,也便沒再推月兌,反正錢到了手里,她也終究還是要花到妹子們身上的。

她就又細細地把一些雜事囑咐給濮陽荑。

「我現下每日都會帶著我這三個丫頭一起練武,早晚不輟,碩人樓雖離東院不遠,但你終究不能住在我這里,故而早晚這兩次鍛煉須得你自己做,到時我會給你留下功課,第二日會考較,你練是沒練,我一眼便能瞧出來。」

「少夫人放心,我必定勤學苦練,決不敢懈怠。」濮陽荑心願達成,十分歡喜,但終究還矜持著,不令自己笑得太開,只那種喜悅是藏也藏不住的,從眉梢眼角往外溢,襯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

王徽看她高興成這樣,心底倒泛起疑惑,忍不住問道︰「可即便是練成絕頂高手,你要報家仇也是困難重重,你的仇人都不是簡單角色,並非空有一身武藝便能雪恥,有可能這輩子也報不了仇,你……知道的吧?」

濮陽荑笑容變淡了一些,但雙眸還是熠熠生輝,「我知這條路山長水遠,但總不能不走,無論如何,練好了武藝,總歸是離報仇近了一步,可若什麼都不做,那就真的是這輩子都別想報仇了。」

高潔如玉,堅韌如竹,迎難而上,有腳踏實地的毅力,也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魄力。

王徽又想起豆綠的胸藏丘壑、大巧若拙,就越發感慨起來。

……孫浩銘你何德何能啊。

兩人又閑聊幾句,就約定了明日巳時開始,濮陽荑有點急,本想著央了王徽今晚就給她布置點任務,王徽卻說第一次練體能必須有她在一旁看護,教給她訓練方法,才能確保不受暗傷。

濮陽荑這才作罷。

王徽又將她帶到內室,為她量了身量尺寸,發現她和魏紫體型差不多,就說︰「練武要穿短打,魏紫那里有未上過身的,你先將就穿,明兒我就打發人給你做新的。」

濮陽荑沒推辭,大方謝過。

臨走時,她又回過頭來,看了王徽一眼,忽然問道︰「我……之前拿捏觀望了一個月,今日才來見少夫人,少夫人不怪罪我嗎?」

王徽就笑道︰「我本就愛惜你人才,況且我既想得你投效,自然得讓你看到我的本事,單只教你練武這一條,恐怕還不足以令你全心信任我,這就好比市集買賣,一分錢一分貨,理當如此,何罪之有?」

濮陽荑見她說得爽快,也笑了,復又認真道︰「話雖如此,我對少夫人卻的確是真心相報,絕非貨集易價可比。」

「我省得。」王徽點點頭,拍拍她手背,「你既隨我學武,也算是我半個弟子,你的家仇,我自會一肩擔待。」

濮陽荑一愣,看了王徽一眼,不甚在意地一笑,「如此多謝少夫人了。」

王徽目送她主僕二人的背影,身旁忽然傳來魏紫的聲音,「主子,二姨娘她好像……不信您最後這句話。」

「她信就奇怪了。」王徽不以為意,「我眼下這情形,空著兩手就說幫人家報仇,她還出言謝我,也是好涵養。」

#

到了第二天,濮陽荑果然早早就來到了東院。

魏姚趙三姝的訓練早已步上正軌,基本不怎麼需要主子手把手看護,王徽就抖擻精神專心教導濮陽荑,卻發現這姑娘智商果然不是一般的高,不僅在琴棋書畫上別有天賦,連武學體術都學得很快。

王徽打一套拳,她竟能一招不差全記下來,王徽講解的招式精髓,她也能很快領悟。

雖說體質還弱,底子也薄,但有了這份天賦,練得一身高強武藝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一天下來,濮陽荑的進境,竟頂得上天賦最好的姚黃當初三日的速度了。

王徽十分欣喜,一邊感嘆果然萬事只怕有心人,濮陽荑有天分,有心氣,還有不得不學成學好的動力,不一日千里也難。

「……學得真快啊!」連姚黃都吃驚。

「還不趕緊去下功夫,當心被子絮趕上,不夠丟臉的。」王徽板了臉轟她去加練。

子絮是濮陽荑自取的表字,王徽特意問過,原來是借了春秋名臣伍子胥之名的諧音,伍子胥含冤而死,「絮」字又有身如浮萍飄零之感,倒是頗合濮陽荑的身世。王徽本來覺得不太吉利,但濮陽荑不願改,她也就沒有勉強。

濮陽荑累得直喘,卻還是笑得溫柔,「姚黃身手利落,我才學幾天,拍馬也追不上的。」

姚黃做個鬼臉,蹬蹬蹬跑去舉石墩了。

休息時,濮陽荑就負責教王徽書法,她驚訝地發現這位才華橫溢的少夫人,竟連一點基礎都沒有,執筆的姿勢都不標準。

所幸王徽學什麼都快,也肯下功夫,常日練武手上也有勁,綁了重物執管懸腕也能堅持很久,再加上濮陽荑確是教導有方,練了一段時日之後,雖說還沒什麼風骨,但至少是能看了。

王徽很是滿意。

濮陽荑卻有些為難,斟酌了詞句道︰「少夫人天縱之才,我雖落魄,自小也隨父親見識了不少高人逸士,還從未見過哪個女子能同少夫人一般的。您是做大事的人,這丹青筆墨,說到底也不過是怡情養性的玩意罷了……嗯,寫一手勻圓豐滿的館閣體,還是不成問題的。」

先把她捧一通,而後委婉指出她在書畫一道上沒啥天分,能寫一筆周正的小楷,可以見人就足夠了,不要妄想太多。

王徽心下好笑,面上卻十分欣慰,「三館楷書,工麗嚴謹,天下士人盡皆習之,我能把館閣體寫好已是燒高香了,不敢奢求更多。」

濮陽荑這才松了口氣。

其他幾個丫頭看在眼里,心下不免有所思,待濮陽荑晚上回去了,主僕四個坐一起閑聊的時候,趙粉就說起來︰「……就覺得跟咱們還生分呢,眼看這都十一月了,在東院學武也有大半個月,跟少夫人說起話來還是小心翼翼的,三句話里倒有兩句是在打機鋒。」

魏紫姚黃也附和著,說二姨娘不僅跟王徽是這樣,就算對她們幾個也十分客氣,平日言談以稱贊自謙為主,偶爾也會流露一些少女情懷,互相嬉笑玩鬧一陣,但過不多時就又會變回那種有禮又疏離的樣子,好似戴了張面具一般。

倒不是她們反感,也不會因此而瞧不上濮陽荑,只是長此以往,難免令人覺得泄氣,幾個姑娘受王徽影響,都是付出真心與她結交,卻總得不到回應,若非她們心地各自純良,只怕早就生出怨懟了。

她們以僕婢自居,即便被濮陽荑慢待,說到底也沒覺得什麼,可少夫人是什麼人吶?人又好又尊貴又有本事,如此折節下交,還討不了好,她們心里就難免犯嘀咕。

「她的身世你們也都知道,這樣的人,如何能輕易便與人交心?咱們只消真心待她好便是,俯仰無愧,便是塊石頭,日子久了也能捂熱,何況活生生的人呢。」王徽知道她們心結,就徐徐勸解,「打實里講,才一月光景,她便能放開了跟你們玩笑,肯定也是做過一番功夫的,我倒覺得挺快了。」

末了又叮囑一句︰「你們在人跟前萬不可怠慢了去,更不許口出怨言或追問人家陰私,若教我發現,便每日扎六個時辰的馬步,不扎滿不許吃飯,手上還要托兩個石墩子。」

妹子們嬉笑著應了,魏紫又道︰「二姨娘也是奇人,當初太太托夢給少夫人,少夫人性情大變,我們幾個都適應了好一陣才緩過來呢,都說少夫人這等女子,舉世也難尋,二姨娘竟全沒有問過此事,也從不見她打听旁人的私事消息。」

「她是聰明人,知道什麼是緊要的,什麼是無關的。我待她好,又對她有用,這便足夠了,至于我為何會如此,對她來說並不重要。」王徽一笑,見縫插針指點丫頭們,「你們也跟著學學,平日千頭萬緒的,一定要有眼色、會挑揀才行,只做有用的,拋卻無用的,方能事半功倍。」

姑娘們對視一眼,肅容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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