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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先生離去後。四娘默默起身收拾自己的物事,她六歲就進了女學,四年來第一次被先生責打,被同窗折辱,還要一直忍著眼淚。

張蕊珠嘆了口氣,過來將七娘扶了起來,仔細用帕子替她擦著臉︰「阿姍,姐姐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輕信他人的話,別沖動行事。九娘得到夸贊,也是你孟家小娘子的榮耀。你心里反而不高興,豈不顯得自己心胸狹窄?你們畢竟是親姐妹。你竟然朝她的飯中倒墨,以大欺小,這樣損人不利己的點子,粗俗失儀之至,和市井無賴無異。什麼錯都是你的,你自己落了什麼好?反而更被別人輕視啊。倘若你是自己想出這種行徑,以後別和我交好了,不知道哪一天你是不是會朝我飯中潑墨。」

七娘抽著鼻子解釋︰「張姐姐!我不會朝你飯中潑墨的,你不知道這個家伙多麼可氣。」她覺得張蕊珠說得有些道理,可又覺得四娘一直對自己言听計從,肯定也是氣得糊涂才出了那個主意的。但總而言之,都是九娘的錯!

四娘的臉燒得通紅,她過來替七娘理好書袋︰「七妹,回家吧。」兩人看看九娘的桌子,空無一人。

張蕊珠說︰「我看她出門朝右轉了,恐怕是去如廁。你們在這里等她一等。九娘年紀小,萬一她走丟了,你們還要回來找她。阿姍,你回去好好想想姐姐的話吧。對了,我家里有御藥的玉容膏,消腫止痛特別好用。回去我就讓人送到你家來。」她看也不看四娘一眼,自行出了課舍。

四娘咬著下唇,泫然欲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入學開始,張蕊珠雖然看起來友善,可她就是能感覺到那種對自己不屑一顧,高高在上的那種優越。

七娘卻恨恨地跺了跺腳︰「她聰明,她懂事,她什麼都厲害,我們為什麼要等她?我才不想等她!」

四娘猶豫了一下,從這里穿過內花園,是人最多的丙班課舍,再出去是外二門,到南角門也就一盞茶的功夫。這會兒她也確實不想看見九娘的小臉。

孟家的牛車在南角門足足等了一刻鐘,四娘和七娘也不見九娘出來。倒看見連翹捧著九娘的書袋匆匆跑出來問︰「九娘子在車上嗎?」

四娘搖頭︰「你不是在廡廊下等著的嗎?」

連翹說︰「我看九娘子如廁了許久還不出來,就忍不住去找她了,結果也沒看到人。」

「你們會不會正好走岔了呢?」

七娘氣得拍著車里的小案喊道︰「就算她要掉進恭桶里!那麼胖也會卡住的!不等了。我們先回去。連翹你在這里守著吧。回頭再讓燕伯來接你們。我餓死了!!」她和四娘都沒用上午飯,又被打被罰站,早就饑腸轆轆了。

這時四娘看到張蕊珠正帶著女使出來了,趕緊遠遠地招手問︰「張家姐姐,看到我家九娘了嗎?」

張蕊珠皺起眉搖搖頭,旁邊經過的一位小娘子卻答道︰「是一個胖胖矮矮的小娘子嗎?我好像看到她早就朝那邊去了啊。」她手朝第一甜水巷路口一指。

連翹趕緊問四娘︰「四娘子我們怎麼辦?」

七娘沒好氣地說︰「掃把星!還能怎麼辦!快點去追唄。」

孟家的牛車和隨行的女使侍女們漸漸去得遠了。張蕊珠納悶地問那個小娘子︰「你是丙班的吧?」

她在學里很有盛名,那位小娘子一臉仰慕地點著頭︰「是啊。」

女使一驚︰「啊呀,那你怎麼會見過孟家的九娘呢!」

「孟家的?不是啊,我們班那個小娘子明明姓錢啊。」小娘子一臉茫然︰「你們剛才說的九娘,矮矮胖胖的,不是她嗎?」

張蕊珠嘆了口氣,搖搖頭。唉,這事!

九娘回課舍的半路上遇到了李先生。李先生蹲笑著問她︰「小九娘餓不餓?」

真餓!在家好歹還有些點心墊著,學里卻沒有點心可吃。

李先生笑著牽了她的手︰「來,先生那里有些西川乳糖,給你拿一些路上吃。」

等她小心翼翼捧著帕子里的西川乳糖回到課室時,已經空無一人,桌上的書袋也不見了。

找了一圈也沒找到書袋,連翹也不見了。九娘到了南角門時,車馬處已經空蕩蕩。

九娘看看天色,還早,她捏捏自己小荷包里早上問慈姑要的幾十文錢,得意了一下,有錢在手,心中不愁嘛,想到觀音院門口汴京城最有名的凌家餛飩攤,口水直流,感覺更餓了,不免雀躍起來。

***

這一日酉時一刻,林氏和慈姑就等在了木樨院外間的二門處,眼看著前面烏壓壓回來一撥人,都松了一口氣。

她們立到一旁,看著四娘七娘攜手過去,道了福,卻看不到九娘,只有連翹一個人跟在女使們後頭。

慈姑大驚︰「連翹!小娘子呢?」

連翹眼神虛閃,低聲說︰「正要回稟娘子去,不知怎地,九娘子不見了。就先送四娘七娘回來,再回學里找。」

片刻靜默後,林氏嗷的一聲撲了上來,揪住連翹的發髻,劈頭蓋臉地抽她︰「你個黑心的死婢子!敢將小娘子都丟了!你竟敢不去找她!你竟敢一個人回來!要死了你!」

旁邊幾個女使和侍女們趕緊攔住她,好不容易拉扯開。連翹發髻也散了,臉上被抓花了好幾道,哭得不行。前頭的四娘和七娘又返轉回來,七娘臉上還帶著氣︰「姨娘!你打連翹做什麼?九娘自己亂走,誰知道那個傻瓜是不是闖了禍害怕,一個人偷偷溜回來了!我們這才急著回來看的!」

林氏一呆︰「闖禍?」

四娘指指七娘的褙子︰「今日九娘在學堂把墨都弄在七娘的新褙子上了。」

林氏一看,七娘身上的真紅綾梅花瓔珞褙子,胸月復處一片墨黑,正是一只胖胖的手掌印,不由得眼前也一黑。

七娘氣呼呼地說︰「看見了沒有?這件新褙子還是我外祖母從眉州托人給我捎來的!氣死我了,掃把星!到了學里也害我!害死我了!」

四娘一臉的焦急︰「怎麼?九妹竟然還沒回來?那可怎麼得了!」

林氏已經一**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老夫人!娘子!郎君!我的九娘啊——」

慈姑匆匆跑了回來,手里拿著出門的對牌,身後跟著兩個雜役婆子,對林氏說︰「老奴已經稟告過娘子了。我們先去學里找,姨娘還是先回去等消息吧。」

林氏看著慈姑遠去的身影,看看躲在七娘身後目光閃爍的連翹,想起昨夜還高高興興地說著話兒的女孩兒,不過上了一天學,人竟丟了。悲從中來,又氣又怒又恨,卻又無處可訴,撲地大哭起來。

***

貼著族學北角門,就是觀音院。從早晨起,各路攤販就依次佔據了院門口和路側。賣香的,賣各色護身符的,賣飲食茶果的,賣日用器具的,各司其職,按照朝廷規定穿著各行各業規定服飾鞋帽。

那賣飲食的尤其多,小小的車檐都很奇巧,一邊裝著干淨的盤子和器皿,一邊是所賣之物。車上懸掛著長長青白布,放眼望去,「錢家干果」、「戈家蜜棗兒」、「凌家餛飩」、「王道人蜜煎」幾家小車子前人最多。不少學里出來的小郎君小娘子們嘴饞,讓下人們前來排隊買了帶在路上吃。

在凌家餛飩攤後的小矮桌前,坐著一個圓滾滾的小娘子,正埋頭苦吃。凌家娘子忍不住回頭看了她好幾回,將長柄湯勺交給她漢子,過去輕聲問︰「小娘子,你家里人呢?怎麼還不來?」

九娘閃爍著大眼楮,抬起頭來,從小荷包里模出十文錢︰「嫂嫂,麻煩再給我下一碗餛飩。家里人一會兒就來。」她朝北面孟府方向指指。

凌娘子看看,她指的方向,錢家干果攤子前排滿了人,就笑著收下錢︰「要不,等她們來了再煮?」

九娘一笑︰「這碗還是我吃,她們來了要吃,自己買。」她缺了門牙的模樣逗得凌娘子也笑了起來︰「好好好。你人還小,吃不了一碗,我看再吃半碗就夠了。」凌娘子數出五文錢放回那胖嘟嘟的小手掌里,替她捏起來︰「收好了哦。」

忽地旁邊伸出一只手,從九娘手里掏出那五文錢,遞回給凌娘子︰「不用收,這一碗哥哥我吃,她要是不夠,吃完了再買!」

凌娘子一怔,小矮桌邊已站了兩個光彩奪目的少年郎。那把銅錢塞回來的,長得十分好看,卻一副潑皮德性,一只腳踩在小杌凳上,叉著手,橫眉豎目地瞪著小娘子問︰「你竟敢偷偷一個人溜來吃餛飩?果然狗膽包天啊。」

另一個少年郎一拱手,溫聲道︰「我家妹妹叨擾了。我們兄弟找不見她有些著急。無事無事,有勞凌娘子去下兩碗餛飩。」他又遞上十文錢。

凌娘子看看小娘子貌似的確認識他們,將信將疑地收下銅錢,去到攤邊,叮囑自家漢子︰「看著點那小娘子,莫給壞人騙走了。」那漢子看了一眼笑道︰「天下哪有長得這麼好看的壞人?要我也情願被他們騙走呢。」被凌娘子笑著啐了一口。

九娘笑著仰頭喊︰「太初表哥,你家小廝弄髒了凌娘子的小杌凳,好不粗魯!」

陳太初嘆了口氣,拉著趙栩坐下,柔聲問她︰「九娘,你怎麼一個人在外面?知道有多危險了嗎?」

趙栩冷笑道︰「這個淘氣的禍害,必然是逃了學偷偷來的。」

九娘卻看也不看他,只對著太初說︰「今日下學,人太多了,姐姐們把我給落下了。我等了半天,餓,就來吃碗餛飩。」她抻長脖子朝路上看,又猛地縮了回來,低下頭說︰「一會兒慈姑肯定回來接我的。」

凌娘子端來兩碗熱氣騰騰湯清蔥綠小白船的餛飩︰「啊呀,虧得我一直看著你,小娘子以後切莫一個人落單跑出來,你姐姐們怎麼這麼糊涂!」

趙栩接過碗,嚇唬她道︰「哼!今日我就拐了你賣到秦州去。」

九娘扔下筷子,撲進凌娘子懷里,低聲說︰「嫂嫂救我,這是個壞人,上次來我家偷東西,綁了我,現在又一路跟著我,要拐了我去賣,嫂嫂快帶我去報官!」

凌娘子看著懷里淚眼婆娑的小娘子,還有對面那個已經七竅冒煙漲紅了面皮的小潑皮,頓時腦子發暈,說不出話來。

陳太初半晌才回過神來,趕緊解釋︰「不是不是——我家妹妹說笑話呢。我——我真的是她表哥!」

凌娘子默默地走開了。她漢子笑著問︰「怎麼?你也遇到壞人了不成?」

凌娘子嘆了口氣︰「她還怕什麼壞人啊,壞人怕她才是!」

九娘卻伸出手朝陳太初說︰「表哥,你家小廝那碗餛飩是我出的錢,我看他是個窮光蛋,只能找你這個主人家討債了。」

陳太初默默點了十文錢放進那小手掌中,轉頭對趙栩說︰「快吃吧,吃完我們送九娘回去。」

九娘數出五文放到趙栩碗邊上︰「這個給你做跑腿費吧。下次買餛飩記得自己帶錢哦。人窮難免志短,只能搶小孩子的錢,可憐!」那跑腿費,漏風成了跑腿晦。

趙栩活了整十年,第一次生出要將眼前這胖丫頭揪過來狠狠揍一頓的心思。他咬牙切齒地看著那五文錢,听見陳太初幽幽地說︰「六郎,她才七歲呢。」

九娘撇撇嘴︰「看那麼仔細,銅錢也生不出錢子兒。」

陳太初看著趙栩手中的竹箸啪地斷成兩截,實在有些不忍心。想起剛剛在觀音院求的護身符,便取了出來遞給他︰「你還是掛上這個吧。」

九娘想著時辰差不多,孟府該亂起來了,也覺得再欺負下去,這少年郎恐怕會砸了餛飩碗,便笑著將頭埋入白瓷青邊大海碗里,慢慢地喝起湯來。

陳太初看著那小腦袋幾乎埋在碗里,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包包頭。這是他第二回看見趙栩被氣成這樣,也蠻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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