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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24章 膽子很大

「清薇?」虞景微微一愣。他這幾日心思都在水災上,還真的沒有關注過清薇,「與她有什麼關系?」

「陛下糊涂,當初欽天監的周大人卜算,說要將清薇遠遠送走才好。」周太後道,「陛下這些日子做的事,哀家已經听說了。」

雖然沒有直說是因為虞景一直去招惹清薇才會引來禍事,但話里就是這個意思了。當時周徽也的確說過,虞景借了福星的運勢,如今該到還回去的時候,自己這里便不會順利。

那時虞景年輕氣盛,又剛剛登基,並不真的將這番話放在心上。畢竟他這一路走來也並不順利,說什麼福星借運,若真有這種事,他何必還要受那些痛苦折磨?所以對這件事,並不十分相信。只是周太後篤定,他自己也有疑慮,這才讓清薇出宮。

然而如今回想,從前的確也遇到過許多坎坷,但是往往都能化險為夷,甚至從中得到莫大好處,不像眼前這件事,只是無盡的麻煩,沒有任何好處。而且,他的運氣好轉,的確是清薇到了身邊之後才有的。

依稀記得,周徽似乎還說過,只要福星平平順順,他這邊自然不會出現太大的意外。

莫非真是因為自己這陣子讓人去折騰清薇,讓她生意受損,所以自己就要承受更大的損失?

有了周徽之前測字在先,加上這種種跡象,虞景現在是不敢不信了。但越是相信,就越是憋屈。難道他身為帝王,還要被一個小小女子轄制住不成?

——他之前非要清薇低頭,其實也是這種想法再作祟。管他福星禍星,捏在自己手心里的,才是最安全的!

所以現在听到周太後這樣說,他本能的反感,沉聲道,「朕是天子,她若真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朕更不能讓她月兌離掌控!」

「陛下!」周太後加重了語氣,「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要記著你在先帝面前答應過的那些話!是江山社稷重,還是你的喜好重

虞景沉著臉不說話了。

周太後這才放緩了語氣道,「哀家知道你覺得清薇出宮是背叛了你,可你也別忘了,那本是哀家許過她的。清薇是個懂得感恩的丫頭,當時若直接放她走,哪有今日之禍?無論真假,是不是與她有關,這一回,陛下就听哀家的,放手吧。」

見虞景不說話,她又繼續道,「其實有些話,哀家不說,皇帝也不該想不到。你單是想把清薇留在宮里,卻沒有想過,清薇豈是那甘心屈居人下的性子?這個人留下,你的後宮,就再不會有安寧了。何況,就是她自己不爭,皇後難道能容她?屆時宮中烏煙瘴氣,朝堂上也會受到影響,對陛下而言,又有什麼好處?」

「這個丫頭,留不住,也留不得!」

氣氛凝滯片刻,虞景才道,「罷了,不過一個女子,朕難道還真的會追究她不成?」他想起清薇問自己能否立她為後,這句話也許不是推月兌之辭,而是她的真心實意。如果留在宮里,她的目標,只會是這個位置。

如此想著,又是一嘆,「只是清薇身份特殊,放在宮外,總不那麼令人放心。」

「你若不放心,派個人去看著她便是。」太後道,「只要她留在京城里,難道還能翻過天去?」

很顯然,這句話虞景也是贊同的。所以他點點頭道,「那就隨她去吧,眼前還是先將江南之事了結了。」

說到這個,他剛剛壓下去的怒氣又冒了出來,「不是這一次暴露出來,朕還不知道,朕的好舅舅背著朕做了這麼多事!」

去年的江南貪污案也是周敬在其中推動,但當時先帝重病之中,儲位爭奪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虞景哪里顧得上那麼多?加上太後說項,因此就輕輕放過了。結果就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臉,如今外頭說得那麼難听,虞景一方面憤憤不平,但內心深處,又隱隱承認,他們沒有說錯。

他的確是錯殺忠良,任人唯親,根本沒有好好考察過周敬,否則湖州無論如何不能交給他。

當初清薇也指出過,這個案子尚有疑點,只可惜沒人听罷了。

後來……後來周敬要謀湖州知州的缺,清薇的確是一句話都沒說過。當時他沒有多想,現在回頭思量,卻總覺得怪異。

周太後聞言,不由皺眉道,「陛下,哀家心里,總覺得這一次的事,怕是沒那麼簡單。」

「朕也是這麼想的。」虞景冷哼道,「江南的事情也就罷了,畢竟是朕不謹慎。但秦頌的事情,當時知道的人並不多,而且已經結案,這《治河十疏》的奏折,是怎麼傳出去的?雖然朕也承認這奏折寫得極好,但有心人這時候推動此事,怕是不安好心!」

言下之意,自然是懷疑幾位叔王了。畢竟也只有他們會一直盯著他的錯處。秦頌的案子審定的時候,正是爭位的關鍵時刻,他們手里有這本奏折的副本,再正常不過。

太後道,「你舅舅性子糊涂,少不得也有人在他身邊攛掇。也是母後失察,忘了派人看著。」

「母後何必將事情攬在自己身上?舅舅已經這麼大年紀了,連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都不知道?背後的人固然可惡,他自己的過錯卻更大。這一點,母後不必再說!朕任用了他,自然也是朕之過。」

「陛下不要自責,此事是哀家之過。若不是想著他畢竟是你嫡親的舅舅,入了朝你也好有個支撐,怎會如此?」太後嘆氣,「往後哀家不會再過問國事,陛下行事時,也萬望記住這一次的教訓,三思而後行。」

「母後的教誨,朕記住了。」虞景深吸了一口氣,「那兒子就不打擾母後休息了,這便告辭。」

從西宮里出來,雖然事情還是擺在那里沒有解決,但找人說說心里話,虞景還是覺得好過多了,至少心里那種煩躁的感覺淡了許多,讓他能夠耐著性子去解決這件事。

回到長安宮,虞景便收斂起精神,開始批折子。雖然避居偏殿,不上早朝,但這政事卻不能不處理。

只是這些奏折里,十份有八份都是各部官員勸諫自己的,其中尤以御史台那幫諫官的嘴最毒,引經據典,半句不合適的話都不提,就能讓他看得滿面慚愧。

過了最初憤怒的時間段後,虞景自己也在反思犯下的錯。只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而且他已經想著要改了,再這樣被人一遍一遍拿出來說,心里終究不痛快。

不痛快,自然要設法發泄。現在唯一一個適合發泄這種憤怒的人,自然就是周敬。

虞景擬了旨意,將周敬除官,並派人鎖拿回京,听候審訊。

雖然答應過太後留他一命,但該走的程序卻是不能省下。而朝臣們看他如此有魄力,並沒有回護包庇周敬的意思,都松了一口氣。若是陛下糊涂,真的要維護周敬,他們的行事就更難了。

到底年輕,雖然會做錯事,但改得也十分干脆,不少臣子因此轉變了態度,開始站在虞景這邊了。

這種轉變,虞景自己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整個人都放松了不少。最艱難的時候過去了,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給秦頌翻案。按理說這是治文年間的案子,子不言父之過,虞景這個孫子,自然也不好翻文帝的案子,但好在當時是他本人監國,這個案子也是他自己處理的。現在翻案,倒更顯得他知錯能改。

這幅姿態的確是說服了朝中絕大多數臣子。

大臣們對皇帝的要求不高,只要不糊涂,或者糊涂的話就別亂辦事,就足夠了。哪怕皇帝只是個擺設,他們也有辦法讓朝堂運轉下去。而如果皇帝有點能力,那就是「陛下聖明」了。虞景剛登基的時候,看起來很不好相與,也有很多大臣擔心他會是跟武帝一樣的脾氣,對官員有什麼不滿直接殺了。但通過這一次的事來看,他的脾氣倒是更溫和,當不至于隨意遷怒。

這件事對虞景來說,是個巨大的危機,但處理得當,同樣能夠迅速的拉進君臣之間的關系,讓他登基這半年以來膠著的局面有所緩和。

意識到這一點,虞景不由心情復雜。

這麼想著,他忽然想見見清薇了。

她到底還是贏了。出宮之前她曾說過,即便是帝王之尊,也不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那時虞景不以為然,如今卻不得不信。

知道了這個消息,她會不會十分高興?

甚至這陣子,江南的事都在京城里傳遍了,清薇不會不知道,她又是怎麼想的?

雖然這麼想,但虞景還是等手頭的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之後,才微服出宮去見清薇。這一次,他去的不是清薇的攤子上,而是直接去了她的住處。

他來的時候,說來也巧,清薇正跟趙瑾之說話,听到敲門聲,再爬牆顯然不合適,清薇就將人塞進了房間里。不管來的人是誰,基本上沒人會要求進屋,畢竟只有三間屋子,她一個姑娘家住著,總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開門見到虞景,清薇似乎也不驚訝,迅速的將人請到了院子里,行禮問安。

她是猜測過,虞景還會來見她。若是他來了,想必自己的事,也就算是徹底揭過去了。

虞景四處打量了一番這個院子,地方很小,但收拾得很齊整。角落里的丁香樹花期已過,只剩下密密實實的葉子,將院子遮擋了大半,在夏日里顯得十分清涼。

這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院子,但看到它,虞景才終于真切的意識到,清薇想出宮,想踏踏實實的過她的小日子,從始至終都是認真的,並不是為了搪塞自己。

為何那時會認為她只是在欲擒故縱,始終不信她能舍得下宮中的那些東西?說到底,她在宮里看似風光,但只是個地位卑微的宮女,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

「你倒過得悠閑。」沉默片刻,虞景才道。

清薇道,「比不得陛下日理萬機。」

「你這張嘴還是這般,難道就不能好好同朕說說話?」虞景道,「朕在忙什麼事,不信你不知道。朕之前一直在想,你知道此事之後,是不是一直在等著看朕的笑話?」

「奴婢不敢。」清薇低頭道。

「所以是不敢,不是沒有?」虞景說,「當日秦頌之案,你曾經勸過朕,朕卻沒有听。後來周敬去湖州上任,你便半個字都不曾說過。清薇,是否你那時便已料到了今日?」

「陛下說笑了。奴婢又不是神仙,哪能料到往後的事?不過是知道說了也沒用,便省些口舌罷了。」清薇道,「何況,我若真能料到,又為何不說?」她停頓片刻,又微笑著道,「當時我並不知道,原來陛下不想讓我出宮。」

虞景一時語塞。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清薇,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不出宮,留在朕身邊?」

清薇終于抬起頭來看著她,她臉上的表情還是一貫的淡然從容,直視天顏亦不會讓人感覺被冒犯,片刻後,她道,「想過的。」

虞景神色微微一動,心里有些意外。他如今回想,一直覺得清薇出宮的心十分堅定,甚至他覺得,某些時刻,清薇是想過寧死也要出宮的。所以此刻雖然這樣問,但並沒有想過能得到肯定的答案。

偏偏清薇給了。

「那日,陛下說可以納我為妃,問我是否願意。陛下大約不知道,倘若當時陛下說的是封我為女官,留在宮中為陛下盡力,我或許就點頭應了。陛下明知我有青雲之志,卻只願意將我囿于後宮一角,深陷種種紛爭,空耗青春,無非因為我是女子,而陛下不敢立女官。」清薇道。

虞景听到最後一句話,面色微變,看向清薇的視線,也帶上了幾分奇異之色。很顯然,他從來沒有想過,事情還有這樣的解決之法。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仍舊容不下清薇這些離經叛道的念頭。

這時虞景才覺得,讓清薇出宮或許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太後說得對,清薇留不住,更留不得。

……

虞景走了很久,趙瑾之才從房間里轉了出來,看向清薇的眼神都帶上了幾分復雜。

他猜測過清薇在宮中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會惹怒虞景,但怎麼也沒想到,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模式竟然會是這樣的。

雖然皇帝一口一個朕,但實際上,他在清薇面前卻沒什麼皇帝的架子,而清薇也敢于在她面前說話。那句「陛下不敢立女官」簡直讓趙瑾之心驚肉跳。恐怕最大膽的朝臣,也不敢當著皇帝的面這麼說吧?

哪怕他還年輕,哪怕根基未穩,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無論心里怎麼想,面上卻不能有任何不敬,這是本分!

這是趙瑾之從小受到的教育。

哪怕是他的祖父,那位人生經歷頗為傳奇,膽子也不小,膽敢當面跟皇帝對著來的老人,說這種話的時候,也會選擇更加委婉的方式。比如引用某個典故之類,讓彼此心照不宣,又不用直白的說出口。

但清薇就敢。這簡直顛覆了他此前曾經認定過的某些東西。

「趙大哥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清薇見他目光有異,多少也猜到了一點。她模了模自己的臉,「是不是忽然覺得我長了三頭六臂,所以不怕死?」

趙瑾之動了動唇,本來想問清薇跟皇帝的關系,但隨即醒悟這不是自己該知道的,便改了口,「我一直知道你的膽子不小,卻不知道竟然有這麼大。」

這段時間,清薇簡直一直在刷新自己對她的認識。每當他覺得眼前這個清薇已經足夠讓自己吃驚,花費巨大的精力去適應之後,清薇又會給他帶來更大的震撼。

她和趙瑾之身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所以無法歸類,無法描述,也無法理解。

「什麼膽子大?只是情勢到了那里罷了。」清薇說,「就算我低頭求饒,方才那種場面,難道就會有用嗎?」

趙瑾之想了想,的確是如此。皇帝雖然沒有懷疑這件事跟清薇有什麼關系,但言辭之間,的確是相信清薇有能力做到的。而他今天出現在這里,多少帶著幾分要和清薇「和好」的意思,若清薇反而示弱,豈不更讓皇帝覺得自己這個頭低得十分難堪?

趙瑾之便不說話了。

清薇見他沉默著,卻也不說要走,便問,「趙大哥還有什麼要問的,一並問吧。」

「你當真想過留在宮中?」趙瑾之問。

清薇失笑,「不會。從我進宮那一日就想出來。方才那番話,不過是說了敷衍陛下的。讓他覺得我心里仍舊愛重他,或許便會覺得好過些,放手得也更干脆。」

「我猜也是。」趙瑾之松了一口氣,但又有些猶豫的開口,「所以雖然你矢口否認,但我想你應該早就猜到陛下不會讓你出宮了吧?」

這話問得含蓄,清薇不由笑了,「趙大哥的意思是,我是不是早就知道周敬去了江南會造成水患,卻為了自己能夠出宮月兌身,眼睜睜的看著它發生,致使今日數萬百姓流離失所?」

皇帝不知道這件事是她做的,所以猜不到,可趙瑾之卻知道得清清楚楚,有這種猜測,也不足為奇。

就是清薇自己,也沒辦法否認當初留下秦頌的奏折,不是為了這一日。但是,「趙大哥這樣高看我,真令我受寵若驚。」清薇一笑,「如果你問我,是不是早就預料到了今天,我回答你,是的。周敬是什麼人,只要稍稍查一查就知道了。他為了能當上湖州知州,先是借機構陷秦頌,又走了太後的門路,終于如願以償。但他之所以看上湖州,不過因為湖州富庶可以斂財,江南女子又溫柔美麗罷了。這樣一個人,會認真治理地方,整修河道,防備天災嗎?」

所以湖州出事,是理所當然的。「我並不知道湖州會出什麼問題,但翻來覆去,不外乎那幾種罷了。不管哪一種,只要發生了,就是我的機會。」清薇說,「我一直在等的,能夠幫助我擺月兌陛下控制的機會。」

她說到這里,轉身看向趙瑾之,「但還請趙大哥放心,我還沒有那麼下作。用上萬人命來換自己的自由,這種事我做不出來。秦大人的案子,我盡力了。」

因為平日都要在院子里忙碌,所以清薇在這里弄了一張石桌,方便休息。這會兒走過去坐下,「話可能有些長,趙大哥坐下說吧。」

趙瑾之便在她對面坐下,誠懇的道,「我沒有疑心你的品德的意思。」

「便當做是我想為自己辯解吧。」清薇道,「這些事,從前是沒人能听我說的。如今時過境遷,倒不怕了。」

這句話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趙瑾之卻听得莫名心驚。深宮中過的是什麼日子,他雖然沒有經歷過,但多少也能想到。皇帝既然如此看重清薇,她的地位就不會低,自然很容易知道許多隱秘。而這些東西,是永遠不能說出口的,出口便是禍事。

清薇沉默的想了一陣子,才慢慢開口,「我十七歲去了陛邊,那時他才十四歲。趙大哥是世家子弟,想來也能想到那時皇太孫過的是什麼日子。這一路走來,我不敢說自己在其中有多少功勞,但總歸做了些事。因為太後和陛下都看重我,宮里的人自然也就肯抬舉幾分。我在宮中的地位,可以稱得上‘風光’兩個字。」

「可我自己知道,再尊貴的奴婢,也只是奴婢而已。我是個宮女,再多榮耀也是主子給的。」清薇說到這里,不由一嘆,「所以趙大哥覺得我的話能頂什麼用?那時先帝在重病之中,什麼事都比不上這一件重要。趙大哥當秦大人的奏折是哪里來的?是我在御書房里一句一句背下來,然後再默出來的。這東西若被人發現,便是一個死字。」

「便是因為這件事,叫我徹底明白了什麼叫君臣之道,主僕之道。今日死的是秦頌,他日這件事落到我的頭上,結局可會有不同?想來是沒有的。所以我承認,從那一日起,我就已在謀劃今日之事。但……這麼說或許有些虛偽。但秦頌之案,我能想的法子都想過了。」

「縱是如此,這番心思也足夠令人贊嘆了。」陛下對你應該知之甚深,卻似乎完全沒有懷疑?

清薇轉頭看了看牆外,「趙大哥你知道嗎,除非刻意去注意,平常時候,我們是看不見自己的鼻子的。明明就在眼楮下面,反而因為離得近,就看不見了。有個詞叫燈下黑,說的也是差不多的道理。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心思,大抵都是如此。因為不在意,所以自然不會深究。我只是個宮女,再厲害,還能翻了天不成?」

趙瑾之听到她這句話,忍不住笑了。清薇之前可不就是幾乎翻了天?

不過,燈下黑,這總結果真精闢。在這件事情里,並非皇帝不如清薇聰明,只不過她輕視清薇,從來也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罷了。

便如清薇所說,他就是想留下清薇,也是因為種種顧慮,並不是真的多看重他。所以他會開口說納她為妃,將之當成莫大的恩典,卻沒想過為她立女官。

這就是清薇想要離開的理由。

她的才華,她的能力,她的思想,都能支持她做出這個選擇,所以為何不選?

「其實出宮對我來說,也是最好的選擇。」過了片刻,清薇輕輕一嘆,「如今陛下登基,是萬萬人之上的存在,從前落魄時的事自然不會想要提起。偏偏他那時的樣子,我都見過,他看見我,心里豈會高興?但我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終歸不至于為此就要了我的命。所以遠遠的打發了,眼不見心不煩,便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她選擇出宮,也是一種識趣。否則真到了忍不下去的時候,虞景可不會送她出宮,多半是找個偏遠的宮殿遠遠扔著,任由她自生自滅罷了。

這種關于將來的設想,無端的讓清薇想到陳妃娘娘。她當時的處境,與自己所想的這一種何其相似?

清薇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但那麼精明厲害,能力卓絕的女子,最後的結局卻只是在深宮之中毫無存在感的度日,陳妃能忍,她卻不能。

陳妃說過,「你是宮女,你能出去。」

所以她就出來了。

趙瑾之見清薇面上露出恍惚之色,便猜她應該是想到了從前的事。該問的都問了,他自己心里已經有了結果和判斷,所以便開口告辭,「趙姑娘,這里若是無事,我就先回去了。」

「今日耽擱了趙大哥的時間,留在這里用晚飯吧。」清薇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時間,當即起身去廚房,拿了晚上要用的菜出來處理。

趙瑾之今日是來跟她商量那些太學生該如何安排的。雖說因為聲勢浩大,法不責眾,其中大部分人都不會有事,但朝廷為了震懾他們,肯定會將為首的幾個抓起來。至于如何處置,就要看虞景那邊的意思了。

這些太學生是被趙瑾之煽動,他將自己摘出來了,倒是把旁人推進了火坑,自然不能不管。

這件事到底是清薇拜托的,而且趙瑾之從前不覺得,現在越想越覺得清薇不簡單,而且在朝事上,許多地方看得恐怕比自己更清楚,因此索性來同他商量。既是為了這事來,清薇自然不能讓他就這麼走。畢竟都這會兒了,趙瑾之若回去,也是隨便找點東西墊墊肚子就罷了。

趙瑾之本來還想堅持,但想到清薇的手藝,又不免有些猶豫。畢竟吃慣了清薇的手藝之後,再去吃別的就提不起勁了,他忙碌了一日,也實在不想隨便打發了這一頓。

索性又坐下來看清薇處理蔬菜。

清薇也沒有同他客氣,將其中一部分分到他面前,「趙大哥若覺得不好意思,就幫幫忙吧。」

趙瑾之沒做過這些事。不過他自覺不是所謂君子,自然也不必遠庖廚,要留下來吃飯,幫忙自然也是應該的。因此雖然有些生疏,但也跟著動了手。

只是弄出來的東西只能說差強人意,再看清薇手指靈巧翻飛,做得又快又好,趙瑾之忍不住感嘆道,「趙姑娘,你這麼一雙能翻雲覆雨的手,現在就擺弄這些菜蔬和鹵肉,不可惜麼?」

「翻雲覆雨和做鹵肉,有什麼分別?」清薇抽空看了他一眼,「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再大的事,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從別的事上能得到的東西,食物也能給。不過許多人看不透罷了。」

趙瑾之愣愣的看著她,一時無言。

他自己心里時常會有許多想法,自覺已經是個不合俗流的人了,但是現在見到清薇,卻每每被震動。但最讓他覺得難得的,是清薇的眼楮仿佛從不會被外物蒙蔽,始終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行走在這條路上。

這是許多人——包括他自己都做不到的。

回頭審視自身,趙瑾之不由十分慚愧。他這十多年來,棄文從武,一直覺得是做了正確的選擇,但現在想來,其實不過是一種逃避。

逃避應該承擔的責任,逃避應該面對的困難,這種逃避,絕非大丈夫所為,也難怪祖父對他越來越失望,最近一兩年甚至不願意再見他。偶爾見了,也決口不提讓他回家的話,想來,是徹底放棄了吧?

這般一想,心中不由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憤與悔意。

他身上的變化,清薇察覺到了。但也許是趙瑾之面上的表情太過復雜,讓清薇覺得不能輕易觸動,因此只當做沒有發現,繼續低頭擇菜。直到趙瑾之自己緩過來。

「趙姑娘,你說一個人若做錯了事,過了許久再想彌補,是否遲了?」趙瑾之問。

清薇道,「若明日就死,才是遲了。」

趙瑾之聞言一震,臉色幾經變化,最後他放下手中的菜站起來,有些緊張的開口,「趙姑娘,我還有事,要先走了。」

「還是吃了飯再走吧。」清薇微笑道,「想來不論什麼事,一頓飯的功夫總能等得的。況且,趙大哥什麼都沒想好,這麼傻愣愣的跑回去,要做什麼呢?」

趙瑾之便又坐了下來。他覺得待在清薇身邊,更有助于自己理清楚這些事情,拿出個明確的態度和辦法來,這樣,到祖父面前,也能挺直了腰說話,不至于總是被斥責。

這麼一想,便不著急了。

等到清薇做完了菜上桌時,趙瑾之忍不住試探著道,「趙姑娘的手藝,是我生平僅見。不知將來什麼人有福氣,能得到趙姑娘的青睞。」

清薇只當他是在說笑,經過了這次的事情之後,兩人的關系拉近了許多,尤其今日彼此也算是交換了秘密,說了些知心話,此時便也不在意,隨口道,「我這樣離經叛道的人物,連陛下都容不下,這天下怕沒有哪個男子敢娶,我也不耐煩為了別人強忍性子。且看吧。」

趙瑾之頓了一下,便灑然笑道,「這話有理。」

……

第二日清薇去宮門口支鹵肉攤子時,不遠處的另一家鹵肉沒來。

是為何不來,沒人知道,不少客人都轉到了清薇這邊,等待的時候,還小聲抱怨了幾句。畢竟那邊的肉便宜了許多,再來買貴的,許多人便不舍得了。

清薇只當沒听見。

不過這種話也就說了幾天,幾天之後,那鹵肉鋪子再沒開張過,所有人都有些回過味來了。

沒人知道這陣子鬧得京城滿城風雨的江南水患跟這件事的關系,更沒人知道清薇在背後做了什麼,但人人都能夠看到結果。那家鋪子當時何等囂張,佔了最好的位置,又降價銷售,分明是想將清薇擠兌走。然而清薇堅持了下來,反倒是他們自己關了門,這就耐人尋味了。

在皇城中當值的官員都知道什麼是該問什麼是不該問,這件事沒人會去尋根究底,更沒人會問清薇到底做了什麼。但他們心里多少都有自己的判斷,光顧清薇生意的人,便更多了。

客人們如此,御街兩側的生意人們自然也改變了態度。一直跟清薇關系不錯,曾經因為她生意爆火又爆冷的張阿牛受益最多,大家都知道他跟清薇關系好,自然也高看他一眼。其他人雖然沒好處,但不會有人想去招惹清薇了。

于是清薇就準備給自己的上品增添些花樣了。

不過等她將自己的決定說出來,大家才發現這何止是添些花樣?是要將鹵肉鋪子開成小飯館了!

趙瑾之問她,「你從前不是說,不好同旁人爭生意,所以不賣主食,大家互惠互利,怎麼如今改主意了?而且還改得這般大,對其他人影響不小吧?難道他們不會反對?」

清薇倒顯得十分輕松,「說起來,陛下也算替我撐了一回場子。這次的事情一過,人人都知道我招惹不得,我這會兒擴大生意規模,就算有人不高興,也不會說什麼。不過,往後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所以我想,索性一次到位,將攤子鋪得大一些。等這生意穩定下來了,便向趙大哥你之前說的那樣,攢夠本錢,盤個店面下來。」

這是趙瑾之之前規劃的道路,也是清薇自己的想法。她喜歡做生意,將精力都放在這上面,自然也希望能做出點東西來。而眼下便是個很好的機會,清薇又怎麼會錯過?

「可你從哪里來的資金?」趙瑾之問,「這近兩個月的時間,你幾乎沒賺到什麼錢,能維持鋪子不賠已經是你的能耐。我猜你還有些家底,但想來不到走投無路,不會拿出來吧?」

「這個倒不必操心,有人會送來的。」清薇笑著道。

這話說了沒多久,馬五哥那邊就有了新的進展。他跟著錦繡樓那邊,沒多久就發現他們果然從別處購了果醬。然而還不等馬五過來討清薇的主意,是否要出面同他們六年,錦繡樓那邊便有人找上門來道歉,說是之前都是掌櫃自作主張,要了另一家的果醬,停了跟他們的生意。這會兒事情已經被查出來,狠狠懲治過了。又說要跟他們簽訂契書,往後長期合作。

為了表示誠意,還送了不少歉禮。

這峰回路轉的態度,馬家人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會是沖著自己,因此立刻將東西送過來讓清薇做決定。

清薇自然是笑納了。

這些錢,都是她之前賺的。虞景派了馮遠,隔一陣子就過來拿走,積攢下來,倒也是一筆不算小的數目。當然,對虞景來說不算什麼。所以現在用這種方式一文不少的送回來,也是在表示他的態度。

而有了這筆錢,清薇自然也就不必為擴大生意的本錢發愁了。

作為唯一一位知情人,趙瑾之將這件事從頭看到尾,這才明白清薇的心思到底有多深。

別人是看兩步走一步,她是看十步走一步,總想在別人前頭,又怎麼可能不成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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