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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說,時光帶走一切。

露台的鮮血在當天夜里就被沖洗得一干二淨。之後,再沒誰有興趣或者有膽量提起這樁幾乎改寫了晉國歷史的宮變。

但是,身經變故的人們,誰也不曾絲毫忘卻他們的見聞。

曾經的權臣與君侯刀兵相向,到頭來落得身死魂散;而隨著叛逆的消亡,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太多秘密不可抑制地流出了蕭牆……

時光沒有帶走這些記憶。

記憶有時令人幸福,有時令人淒惶,有時也像現在一樣,令人無所適從。

于是,在這場爭斗中出演了角色的各方,都回到了各自的位置,懷揣著各自的心情,安靜地等待,安靜地期望。

這是沉默而悲涼的不約而同。

因為他們都相信,一直守護著這片國土的那個人,此刻艱難脆弱;一直圍容著這座宮城的美好,或許即將逝去……

鏡殿。

昔日繁喧春光,如今已化作滿目深濃秋色。

庭院里,傲霜的各色菊花花期早過,映雪的紅白梅花尚未綻放,只有漫天黃色或紅色的落葉恍若迷途的蝴蝶,隨意而悄然翩躚于西風中,

任憑命運引領它們隨遇而安……

秋也要盡了。

這是它能呈現在此處的最極致的寂滅與美麗。

好在還有新近引入園中的澄澈泉水自蒼翠山石上垂瀉而下,形成了小小的瀑布跳入釣軒前的池中,飛珠濺玉,音響清悅,惹得幾對白鵝擠

在下面洗掌漱羽,同時和冒出水面的魚兒做著不那麼善意的游戲……

「風兒,這顏色……好像要染上你的衣服來了呢。」信步池畔,上光忽然彎腰揀起粘在臨風素白裙角的一片楓葉,望著她微微地笑。

臨風挽起他的胳膊,俏皮地歪著頭打量他︰「你可以讓它染上我的面頰嗎?」

「當然可以。」上光想了想,攬著她,將楓葉遮住自己的唇,就要在她腮上印下一吻。

臨風閉上眼,感受到他溫暖的呼吸越來越近,卻又覺得癢癢,不禁躲閃一邊,顧自咯咯地樂了開來。

上光牽住她的手,凝望她的燦爛笑顏,隨她一同開懷。

千辛萬苦,釋盡悲喜,終于換得今日這一場歡笑呢……

此時又一陣風涌,吹動落葉兜轉飛舞,撩掠著這深深相愛的二人的襟裳,那夾雜了蕭瑟的涼意,讓他們不禁擁抱在了一起。

「多麼像啊……」臨風從上光懷里抬起頭,仰望著天空,「這景致多麼像那一年的桃林塞,你我第一次分別,四周都是桃花花瓣……」

上光接著說︰「……還有露水,**了我們的袖衫,清清涼涼的。」

臨風抿了抿嘴︰「那時你送給我一首詩。你記得吧?」

上光無限溫柔地應道︰「噯。」

臨風隨即輕聲吟哦︰「伊人將行,我心多憂……」

「可惜……這首詩果然讓我們數度離別,相隔了許久……」上光不讓她再誦念下去,「如果可以,我寧願當初不作此詩。」

臨風月兌開他,往前走了幾步,駐足回首︰「上光,你後悔嗎?」

上光注視著她︰「……風兒……何以言悔?」

過了一會兒,他既像是逗趣更像是自嘲地道︰「雖然這詩很不好,可我也作不出更好的了,無從悔起。」

「我不問你別的……」臨風輕輕搖著頭,示意他這是鄭重的談話,並非玩笑,「我只最後一次問你……事到如今,你……」

「嗯?」上光把那片楓葉托在掌心,「……這葉子,似極了孩子們的小臉,紅得這麼可愛,呵呵。」

臨風對他顧左右而言它的行為仿佛有點小小的動怒︰「上光!你不會不懂我的意思,我要听你說出來。」

上光聞言,知她認了真,于是整肅神色,踱到她眼前︰「……那我最後一次回答你,風兒。我不想回頭,也不能回頭。」

臨風听罷,嘆一口氣,與上光的目光相融︰「你我的一生可能還很長,上光。站在你身邊的我,覺得有必要對你提醒,放手有時候會比抓

住更難,更需要謹慎……」

「好吧,這其實是一個任性的決定。」上光沉默了一陣,坦率地承認,「但的確已經決定了。以後的我會怎樣來看待今天的我呢?我不清

楚。……可是,不管我將來會不會為此痛苦,你都要始終陪伴我,行不行?這樣我就會好受多了。」

臨風端詳他良久,忽而粲然露齒︰「原來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

上光追問︰「行不行?行不行?」

「恐怕不行吧。」臨風故意地說。

「唉!」上光立刻做出一幅愁眉不展的模樣。

和臨風的數年結緣使他深知她天性仁善,哪怕明明前一刻還在和對方爭執,只要對方露出為難的態勢,她的憐憫就會洶涌而出,有時候竟

會放棄自己的立場,主動服軟;尤其是對她喜歡的人,平素倔強的她幾乎事事都能夠遷讓,只因為見不得心頭所愛吃到絲毫的苦。

「大漠、草原、高山、江川,哪里我們都一起走過,何須還問行不行?」臨風被他纏得受不了,果然松了口。

「所以,若是我此生會有悔憾不已的事情,那一定是錯過了你。不再有其他。」這一句話,卻真的令他心上一塊大石落地了似的,上光眸

中驀地泛起了水霧。

他拉過她來,親上了她的額頭,然後仿佛摟著稀世的珍寶一般,把她摟在胸前……

就在這個時候,鏡殿之外,有個人也在踩著落葉,在細微的碎裂聲里,一步步品嘗著清冷暮秋。

他從一株樹下走到另一株樹下,又從另一株樹下折回來。

他腦子里好像塞滿了各種聲音和思想,轟響作一團;但也好像了無一物,空虛得發痛。

他有時候也停下,長久地盯著鏡殿殿門的門檻發呆。呆夠半晌,就開始反復琢磨著……這門檻,到底是跨不跨進去呢?

這是個很折磨人的問題。在這座宮殿被完全隔絕的時候,他是除了照料上光起居的貼身侍從之外,唯一能夠隨意進出到寢宮深處的人;現

在,這座宮殿解除了止步的禁令,他卻被自己攔在了外面。

想著想著,他覺得視界再度模糊了。

他急忙轉過身,孰料只是輕輕一挪步子,已有兩滴水珠一先一後,相互追隨著墮入腳下的朽葉泥土……

「公子嗎?服人公子?……主人正在里面。」恰在此時,有人善意地在他背後招呼道。那是一直侍奉著上光的戎族少年易斯哈的聲音。

易斯哈以為他是來見上光的呢。

服人努力地側過臉,不想讓易斯哈發現他潮紅的眼眶,同時故作鎮定道︰「啊,是小易?我不是來進謁兄長的,我……」

他察知自己的嗓音里有掩飾不住的哽咽,頓時打住了話頭。

小易也不追問,只是笑著說︰「正好要去通知公子,主人有命,請公子明日清晨入苑囿行獵,午間在鹿館聚宴。」

鹿館對他來說,是個特殊的地方。

去年底他曾經在那里放生了一頭被陷阱捕獲的母鹿,受到兄長上光和嫂嫂臨風的大力嘉賞,特意為他將舊有的館舍修繕一新後,命名為「

鹿館」以作紀念。

算來,也是快一年時光……

「為什麼要行獵?」服人猛然一扭頭,滿月復郁郁有了可供奔涌的口子一樣,向著小易連珠彈射般發難,「眼下不是行獵的時候!宮內恐慌

,朝中不安,大家都在等他說上哪怕一句話!他卻要行獵!兄長總是這樣……永遠都不願意讓我了解他的想法!我只是個他眼里的孩子,不配

和他共商任何事情!」

小易冷靜地待他將情緒傾瀉完畢︰「公子不要冤枉主人!主人到了最後都選擇的是完全信任公子!」

「到最後!」服人激動地指著小易,「你說的是什麼?什麼意思?到了什麼的最後?!你說清楚!」

小易無動于衷︰「公子想听什麼?」

服人語塞。

「我並不知道比公子所知更多的東西。」小易一字一頓地說,「我只是追隨主人的人,而您是主人珍愛的弟弟。我不明白您是否誤會,我

想講的是,主人獨自上了露台,是把性命交給了您。您的選擇要是與主人所相信的那樣有一點不符的話,那天死去的就會是主人。」

服人慢慢地放下手,視線移向別處。

小易並未因為他這種反應而結束談話︰「公子在我看來,真的太貪心了。」

服人耳里像是被刺了一下,驚訝地盯住小易。

「我和公子不同。公子生長在安樂地,我呢,十二歲的時候就被我叔父出賣給戎人,戎人想要殺了我,是主人救下我,後來還不辭勞苦地

幫我除了叔父,爭回族首的位置。我為報主人大恩,發誓要給他做十年的奴隸,供他驅使。如今已經過去快八年了。」小易平淡地敘述,「當

初許下這個誓願有兩個原因,一是我覺得主人很厲害,我想要向他學習;二是主人在把我從戎人刀下搶出來的那一刻說︰‘我的弟弟也和這孩

子差不多大,看著他哭我會受不了的’……」

服人鼻子一陣酸︰「夠了。」

小易置若罔聞︰「其實主人不要我做奴隸,但我非跟著他,因為我奢望能夠在有些時候真的被主人看作弟弟,哪怕只是替代,我覺得這樣

才能答謝他。就像是主人希望公子不會被他的痛苦所困擾,而公子又恰恰希望主人這樣,每個人都只不過是在做著自己以為會讓對方高興的事

情而已。」

「你的周語越來越好了。」好半天過去,服人才幽幽地夸獎。

「早就是半個周人了呢!」小易慧黠地眨眨眼楮。

服人想笑又笑不出來︰「小易,你要傳達的,我記住了。請你去復兄長的命,說我明天會一早就到的。」

他邁開步子就要離開。

「公子還沒問我如何要指責公子貪心。」小易在他背後追了一句。

服人停下。

「我是偷听來的。」小易故作輕描淡寫,「那次在雲宮門外,我听到主人說︰‘孩兒寧可殺了自己,也不會殺了服人。因為,他是孩兒代

替父親……傾注心血,努力撫育的孩子……’」

服人完全怔住了。

小易頓了頓︰「公子,您還不能體諒主人的意願嗎?公子還要主人怎樣?」

「……真是可惡!」服人艱難而突兀地罵道。接著,他飛快地走掉了。

果真還是個孩子呢。

隱形在不遠處石柱後的母夫人仲任,目送著兒子漸遠的背影,悵然若失……

司徒府。

「大子您回來了!」大夫元甫一下車,幾名舊年的老僕就圍上來殷勤伺候。

「怎麼是你們?」大夫元細細看他們的臉,發現自己還識得他們,都是些自他幼齡就侍奉在側的熟悉面孔,不免寒暄數聲,「長久不見你

們了。」

「正是听聞大子終于回來,我等才在此苦候!」老僕們激動地抹著淚,七嘴八舌地搶著答話,「大子,現在這堂上堂下,都等著大子做主!」

做主嗎?這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

大夫元虛與委蛇地笑了一笑,徑直往里走。

真是恍若隔世……

也不過經過了幾天工夫,這座昔日門庭若市的宅邸,如今外有重兵把守,內則人丁混亂,好像是被人抽盡了生氣,一下子變得頹靡不堪。

沒了那個人,還確實顯得不成樣子了。

大夫元一面在躬身迎接他的人群中穿行,一面有意識地尋找著什麼。

「拜見大子。」突然,一位身披喪服,頭挽喪髻的婦人在他眼前攔住去向,款款行禮。

大夫元定楮一看,這正是大夫廣的生母,懷翁的長女懷氏。

「正好。」他停下來,「……我的母親在哪?」

懷氏抬起頭來,目光不閃不躲,直截了當地反詰道︰「大子為何不為親父守斬衰之禮?」

斬衰之禮,是兒子應該對父親之死穿上由極粗的生麻布做成且不整邊的喪服,並手持苴杖守制三個周年來表示哀悼,尤其是嫡長子,更該

嚴遵此儀。

大夫元昂起頭,感到不可思議似地望了望天空,然後掃視四周眾人︰「我雖是他的兒子,卻先是君侯的臣子,對此不臣之臣,我如何不能

成為不子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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