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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八章 殊途同歸

「就是借口。人生在世,渺如大夢,白駒過隙而已。一個人首先是一個獨立的人,他該有自己的堅持與道德標準。一切與這道德標準與堅持不符合的,都不應該去將就。如此這般,還有什麼好迷茫與躊躇的?」李恪提著一只很好看的草葉子編織成的空心蟋蟀,站在荒草里居高臨下地看著長孫。

長孫忽然愣住,只覺得長久以來的搖擺與迷茫像是突然被定格。整個渾噩如同黑夜的人生里像是被這一席話陡然點燃了一盞明燈。

他直愣愣地看著李恪。眸光幽深的貴公子一臉平靜地看著他,爾後繼續說︰「何況,你的家族榮譽與利益跟你想要成為的那種人並不沖突。只是與他們道路不同,但殊途同歸。」

「殊途同歸?」長孫只覺得自己越來越清醒了。

李恪很認真地說︰「對,殊途同歸。一個人的榮譽,一個家族的榮譽,可以有很多種方式獲得。文臣可以如同房玄齡與杜如晦那樣,世人都稱房謀杜斷;也可如同魏征那樣不畏強權,直言納諫;更可以如孔子一樣成為大儒。武將可沙場建功立業,可運籌帷幄指揮若定,可戍邊守國數十年如一日,亦可如同你的祖父那般武藝謀略無雙,成為敬仰的英雄。當然,還有許多別的英雄,許多別的榮譽。比如,神農、扁鵲、華佗乃至如今的孫先生和王先生,都是醫學大家。諸如此類。」

從前,他的眼界其實也很狹窄,但經歷了一世,再度遇見阿紫,與阿紫每日里相處,听她講起過她那個時空的事。他忽然就發現過去的自己看得太窄,想得也是井口大的事。而且,他明白有些事如果是跳出了現有的眼界,就會發現那些蠅營狗苟的事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長孫原本只是因阿紫的到來,想到了自己與她之間的對立立場與不可能,無限惆悵。回到自己的營帳,喝了不少的酒。酒入喉頭未曾醉,卻更讓人郁悶,他急切想要找個人傾訴。然而,放眼這出使的使團里,除了阿紫就只有李恪了。

他起初只是想跟李恪隨便傾訴一下,可他沒想到一直困擾自己的問題被他三言兩語就解決了。

「殊途同歸!」他如獲至寶,臉上重新有了神采。

「當然,我們這只是醉話。」李恪很嚴肅地說,手里又編織了一只空心的蟋蟀,與先前那編織的一只並排放在灰褐色的顏色上,竟然是一般無二。

長孫哈哈笑,道︰「是啊,我們這只是醉話。不過,酒後吐真言。蜀王的厚禮我收下了。」

「別啊。所有的是與不是,全是你自己的悟性。你要說是我送你的,我怕國舅找我拼命,說我帶壞他兒子。」李恪擺擺手,一臉嫌棄的樣子。

長孫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葉子,心情已然舒暢,回答道︰「是是是,我自己領悟的。」

「沒什麼事的話,你回營帳去醒醒酒吧,等阿紫休息好了,我們就要啟程回長安復命了。」李恪說著,伸出修長的食指觸踫那草葉子蟋蟀的觸須。

「嗯。」長孫只覺得身心都舒坦,若說心中那一小塊烏青,或者在自己作出正確的選擇後,一切都會不同。

「我回去了。」李恪將兩只草編蟋蟀輕輕放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攏起來。

「多謝。」長孫說。

李恪腳步一頓,道︰「長孫公子客氣了。」

「蜀王,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想問。」長孫覺得今日索性都打開了話匣子,不如都敞開了說。

「有必要嗎?」李恪掃了他一眼。

長孫上前一步,站在他咫尺,低聲問︰「你可知曉,我很中意阿芝?」

「她只中意我。」李恪盯著長孫,不咸不淡地說。

「是啊。」長孫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真是蠢啊,問李恪這一句話,簡直是送上門被人秒殺。

「她是優秀的女子,中意她是很正常的事。」李恪又說。

「你不會不高興嗎?」長孫一問出口,頓時又覺得問了句蠢話。

果然,李恪搖頭,道︰「不會呀,你中意她,因為她優秀啊。可是,她只中意我啊。」

長孫頓時覺得自己的胸口又中了一刀,特別後悔,內心罵自己︰我到底為什麼要說這個話題啊?

「你不怕我執念于她,謀劃于她,與你為敵?」長孫做出這個假設。

實際上,他曾真的這麼想過︰如果真的干掉李恪,自己去求娶阿芝,阿芝會不會跟自己在一起呢?他自己給出了答案,想想就難過呀。

「她中意我呀。即便我死了,于你又有什麼關系呢?」李恪聳聳肩,道,「你那麼聰明的人,就不該問我這個問題。」

「嗯。確實不該。」長孫也是自嘲。

「沒什麼事,我回去了,這日頭太毒辣。」李恪說。

「李恪,咱們這一群人里,自小,我就只佩服你,希望能與你成為知己,友人。」長孫沒有回答李恪,而是自顧自地說。

「咱們,至少目前看,不太可能。」李恪很直接地表明自己目前不太想與他有瓜葛。

「我知道。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我做到我想成為的那類人時,我們可以是友人。」長孫微笑起來。

李恪微微眯眼,此刻的長孫神采奕奕,與方才的失魂落魄和過去的浪蕩公子哥模樣判若兩人。

「我等著。」李恪也很鄭重其事地說。

隨後,兩人不再言語,各自轉身離開斷崖。長孫腳步輕快,心情舒暢地回到了營帳,開始著手寫身邊人的名單,他要將父親以及家族里的人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統統剔除。而後,他要謀劃一下,看能不能說服父親。那畢竟是自己的父親,他還是舍不得直接與他為敵。

李恪則是捧著兩只蟋蟀回到新的營帳。因先前的營帳給了阿紫休息,他就命人悄無聲息在先前的營帳旁邊再扎了一座營帳。

他將兩只草編蟋蟀放在案幾上,想著阿紫醒來看到一定會很高興,他唇邊不由得露出溫柔的笑。門外,好不容易爬上山的錦雲與李南前來匯報。

李恪安靜地坐在案幾前,听他們匯報阿紫在這一路上的事,一顆心疼惜不已,卻也驕傲不已︰他的女人比他想象中更厲害,而且一心只有自己。

「你說阿紫能駕馭白鳳鳥?」李恪驚訝地問。

錦雲和李南面面相覷,對視一眼,李南才小心翼翼地問︰「公子,你不曾見到白鳳鳥嗎?」

李恪搖搖頭,說︰「阿紫是自己到我營帳前的,我以為是她腳程快,所以也沒問。」

「是白鳳鳥帶她直接飛上來的。」錦雲很篤定地說。

李恪蹙了眉,道︰「這件事,你們不要對旁人說起,就是白鳳鳥帶路的事,都不要說起。可知道?」

「公子放心,屬下明白。」兩人皆回答。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阿紫沒有別的心思,但這種事要是被有心人知曉,拿來做文章,我與她都危矣。」李恪非常嚴肅地說。

錦雲與李南連連點頭,隨後又說︰「根據長安傳來的消息,長孫一族折損了一房,不再有動靜。不過,河東張氏的張嘉執掌了左屯衛,張嘉此番的作派暫且看不出動向。另外,蕭氏派了人前往蜀中。」

「看來好戲還真精彩,各方都進入角色了。」李恪冷笑。

「公子,是否對張嘉嚴密監控?」李南悄聲問。

「張氏一族,暫且不必管。倒是這蕭氏派人秘密去了蜀中,可知去往何處?」李恪回答。

張嘉目前還算是為上輩子的事贖罪,他臨行前,他曾許諾過會守著楊氏六房。張嘉雖不是什麼豪杰,但從上輩子接觸來瞧,也算一諾千金。如今,要擔心的反而是蕭氏的動向。

「臨邛,據探子匯報,是去拜訪一位頗有名望的道士。」錦雲回答。

「道士?可知那道士底細?」李恪直覺有危險。

「江府已秘密打探,消息還沒有來。」錦雲匯報。

李恪沉了一張臉,冷笑道︰「蕭氏雖經營日久,掌控了劍南道,但他在蜀中真真切切的勢力可沒有多少。通知江府協助暮雲山莊把蕭氏一族的都給我下獄。」

「暮雲山莊只是商賈。公子,怕暮雲山莊還不夠吧?」錦雲有些擔心。

「暮雲山莊雖是商賈,但掌控著蜀中與外界的陸上運輸。朝廷也會給幾分面子。若是暮雲山莊遭遇了什麼山賊凶犯。朝廷不會不重視的。」李恪緩緩地說,手指輕輕瞧著案幾面。

錦雲與李南經此提點,茅舍頓開。爾後,錦雲憂心起來,道︰「還須一人來配合設局呀。用誰好呢?」

「用我們的人總是不太好。公子,那高士廉可是一把好刀。」李南立馬說,「先前,公子被彈劾,只有他趁機告了長孫無忌一狀,看起來是站在公子這邊的。」

「小南啊,你真是天真。」錦雲撇撇嘴,「我在蜀中日久,雖擔的是護衛首領的責任,但對高士廉這人也是略知一二。他是北齊清河王的孫子,是長孫無忌和文德皇後的親舅舅,可當年長孫無忌與文德皇後孤苦無依,長孫晟又死在突厥,曾在突厥做官。作為親舅舅,為了所謂名聲,能將親妹妹的遺孤丟棄在外,呵呵。這樣的人哪里會站在誰那邊呢?」

「小錦分析得沒錯。高士廉是利益至上之人。昔年能為了名聲對親外甥與外甥女袖手旁觀。長孫無忌得勢後,高家與長孫家看似其樂融融,實則關系早就破裂。那高士廉很是清楚形勢,知曉一旦長孫無忌做到一手遮天,高氏一族的日子絕對不好過。他在那時選擇破釜沉舟,不過是不想作為長孫無忌的頭號敵人的我倒了。」李恪說。

「那公子的意思不要用他?」李南問。

「這樣的好刀,不用還用誰?你們就送一份大禮給他,把劍難道駐守貪污軍餉的證據一並送一份兒給他。」李恪輕笑,先前盤算著怎麼將家里的蕭氏處理了,免得她隔三差五算計他,還往外傳遞蜀王府的信息。這會兒蕭氏就自己作死。

「公子,此番就對付蕭氏一族,是否太過急躁?畢竟蕭氏經營日久,而且這些年熱衷于聯姻,與各家勢力盤根錯節。屬下怕屆時,打虎不成反被虎傷,還會打草驚蛇。」李南十分憂心,他只道是公子如今為了楊九姑娘,要將家里的蕭氏打發了,如今才急切對蕭氏下手。

「打草驚蛇?前日里,京城來了消息。太子與魏王拒了蕭氏一族的婚,長孫皇後親自拒的,當今陛下也是同意。這擺明是要對付蕭氏。而蕭氏一族掌控了劍南道上的兵馬,如今這也算要到頭了。我們只不過是幫陛下一把罷了。再者,送一份兒大禮給高士廉,讓高士廉升遷升遷,給長孫無忌添添堵,這買賣還算不錯。」李恪笑起來。

錦雲與李南听聞,皆送了一口氣。李恪卻已起身寫下密信,讓李南會同舒敏著手去辦。

而他則是讓錦雲去稍作休息,爾後還伺候江承紫。因為此番,他的出使團里,不曾帶了女子,阿紫也不曾帶了丫鬟。

「是。」錦雲不多言,兀自退下。

李恪則是將一對草編蟋蟀放在手里,籠在袖間,輕輕走到隔壁營帳里。軟軟的狐皮鋪成的床上,江承紫還在沉睡,長睫毛輕顫。

李恪就坐在旁邊,想起前世里,他也有很多次要等到她徹底熟睡了,才會偷偷潛入她的房間去看她。她那會兒就喜歡這樣右側臥睡著,抱著被子角。只是那時她已是十五六歲的少女,臉上也沒有什麼笑容,睡夢中還愛蹙眉。而今,她形容尚小,睡著的時候,神情舒展,唇邊露出笑。

李恪看著她,只覺得心頓時柔軟起來。真願意她永遠這樣安寧,快樂。是的,此生所願,就是希望她永遠安寧、快樂,直到兒孫滿堂,白發蒼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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