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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不可道也(1)

如煙被送進民扉。

那兒原是一大片湖澤,供王家憩夏暢秋之用,入口處樹了道門,題著「視民如子」,後來湖澤漸干,建起一片屋舍來,全境都改觀了,唯入口的門還留著,人呼之「民扉」,這個稱呼便指代了它後頭整片地境。因地氣還是陰濕,地方又偏僻,諸宮不喜歡。到了上一代閩王時,便成了侍兒的住所。

如煙不是宮人,是從伯巍身邊挖來的,放在侍兒這邊住,倒很合宜。

素窗青檐下,霜葉紅成殘。她忽然又想寫字了。要磨得濃濃的香墨,以五紫五羊的細筆蘸了,就寫在紅葉上,放它順水飄去。有個什麼說法呢?霜葉紅殘如妾命,水流融遠倩誰痴?想它未出第一道牆,墨痕早一暈暈散在水中了,多好,心箋也不過這般歸宿。

貼虹急著問︰「為什麼把我們放在這里?太子爺的父親安的什麼主意?我還~當他要收了你呢,怎麼把你又不聞不問了?那個圍場跟他一起回宮的是誰啊?!」

這一串問題,單憑貼虹的腦袋,果然是尋不出答案。如煙俯下頭慢慢的想︰設若她自己君臨天下、諸事任性,身邊的人都蠢得像腳底的泥,忽見個好玩的小東西,不管誰的,先搶看看,戳戳這里、捅捅那里,看它跟其他東西有什麼不太一樣,結果它把自己弄傷了,變得慘兮兮的比較丑,並且隨後溫順的匍匐在地,成為滿地螻蟻中的一個,多麼無聊,那就幾乎犯不著多花什麼注意力給它了,何況,還有更可愛的一個女孩子跑來撒嬌呢!

如煙猜得出她是誰。

要從宮里跑出來,偕王,當然是頂頂有地位的。如煙並且疑心著她不是受王的傳召而來——時機實在太巧了——須是听說王忽然收了個女孩子,于是緊急跑來爭寵。可見是個有勢力、有耳目,又敢作敢為的。這樣算下來,出身寒微的娘娘們先行排除,因為她們沒這個手筆;出身高貴的娘娘們其次排除,因為本朝為了提防外戚干政,代代相傳,君王不會太親近高貴門閥出身的女子,現任閩王妃的娘家也不過是等閑一個孫家,最高的官沒有超過三品,王妃的親爹只不過是祠祭郎中,方可封為正妃,更高門第的女子知道自己沒什麼希望,不會無謂亂動,免得反給族中招來禍患;王妃也要排除,因為出宮太失身份,何況爭寵若有失,折損顏面得不償失。

算下來,簡直沒第二個,如煙確定鬧出那麼大動靜的,簡直還不是個,只是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子,賢平嬪。

這女孩子新近冊封、正在當寵;因是王妃的親妹妹,也當積得下耳目人脈;有著身子,更敢膽大妄為,左右沒人敢罰她。

「到底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嘛?」貼虹搖著如煙的袖子。如煙看她一眼,她登時會意,住了嘴。

宮牆深深,別看屋里屋外靜悄悄的、似乎沒人來理她們,叫她們立足之地寂寞得像個鬼冢,但是窗下、牆後、影中、帷幔里,說不定就埋伏了一片半片耳朵,單要尋她們言語,喜不自勝的漏勺樣全撈了去,交予有心人手里,好做一桌吃不了兜著走的盛筵的,如煙怎肯授之以柄?

貼虹也是風雨里活的孩子,靈醒會意,接如煙眼神,即刻不言語。如煙曼聲道︰「發生了什麼事,實在我也不懂。天意難測,總有它的計較。我們做我們的本分就好。」貼虹忙不迭應了,只差沒替她補上一句︰初來貴境,實實的諸事不懂,是對綿羊,千萬別把我們當回事,放我們喘息幾天就好。

貼虹雖然沒有讀過老莊,也知道有時候,柔弱的東西比剛強的東西活得久,齒堅而易墮、舌柔而長存。裝痴作傻,並不費幾分力氣,卻避了風頭,何樂而不為?

里外依然寂寂無聲。如煙繼續埋頭想︰而今只有兩條路,一條是逃出去,一條是留下來,再要第三種法子也沒有。逃出去,固然對她自己的幸福更有益,然而深宮之中,竟不知如何可逃;留下來,固可尋機會興風作Lang,然而王被賢平嬪迷之後,再未,竟不知是否已將她丟諸腦後了。

思前想後,束手無策,莫非真要把未來交給命運安排?如煙凝著眉心。

貼虹信任的依偎在如煙膝邊。她覺得如煙一定會有辦法。

是。如煙知道,當今之計,最好不過是以靜待動,俟得風色,或騰霧而起、或擊Lang而行、或飄搖而沒、或宛轉而承,雲生足下則上青天,楫來手中則隱江湖,總能有路走。

可是……心下輾轉反側的,是什麼?她今生真正所求的是什麼?是什麼讓她喉嚨干渴、胸臆疼痛,深深恨著自己、雙臂卻依依抱住雙臂?

忽的那行楊陰外頭傳來一陣歌聲︰「筆頭風月時時過,眼底兒曹漸漸多。有人問我事如何?人海闊,無日不風波。」

不說歌喉如何,難得這詞意風流,唱得也風流。如煙一怔︰民扉里頭,怎得有這般神仙似的歌者?听起來也是個女子,比她須大了許多,但仍在桃李盛年。

歌聲且行且近,驀的有誰叱責了幾句?听不甚清,總是「你如此大膽」這類的話。歌聲便停止。如煙皺眉,一則為天下總有這許多煞風景的攔路叱責者,二則為、難道這歌者身份竟然極低?

腳步聲到門口,停在那兒,詢問聲隨之響起︰「二位可有什麼衣物?小的是來收衣漿洗的。」

這說話的就是剛剛的歌者麼?听不太出來。很多人說話與唱歌的聲音本來就不同,有的甚至區別很大。如煙走向前,親自打開門,延門外人入內︰「果然是有的。勞煩了。稍待。」貼虹便去收拾衣物出來。如煙自向這人恭敬行個禮,她不敢受,深深還了,行動間人品如何?卻是︰雙眉未掃,天然春山畫影;唇角彎彎,更喜新菱添妝。眸波剪得活水,莫非來鶯顧盼;指尖可憐勞頓,分明文君當壚。休論說此際身份,單那一段風流雲動的精神意兒,卻是丹青畫不成。如煙看在眼里,極喜歡,忙攙手問她名姓。她詫怪著,又有些羞怯,道︰「我姓戚,您只叫我阿戚就好。」听口音不是這都城人氏,而在南邊那片。問下來,果然是那邊一個有名望士族里弱支的女兒,七歲末便送進宮來當侍兒,到如今竟已二十余年,雖然早過了妙齡,但依著侍兒裝束的規矩,依然如女童般垂發。她發絲略帶栗色,極細,倒也濃密,耳際用結珠鬢梳兩邊掖住,後頭直管垂下去,比起漆黑發髻來,別有一番姿態。如煙心里尋思︰此人容貌氣質不俗,雖然年齒稍長、依然困于民扉浣衣,卻不可等同于眾人視之。因細細攀談,想試她胸襟,不料她眉低眼臊,只是回避,略答個兩句,均俗不可耐。如煙問她,剛剛是不是唱了歌?她道︰「小的是愛唱兩句,一不留神就溜出口來,您見笑了。」如煙再夸她︰唱得好,難得是詞也好。她道︰「都是俚調,順口哼的,您見笑哪!」推得這般干淨,叫人一時倒無語。

貼虹已將衣物拿出來,見如煙看重這個阿戚,她也跟著格外客氣,拿出頂好的禮貌來謝了一聲,阿戚便自走了。貼虹拿眼神問如煙,如煙笑著搖搖頭。

這個略有點趣的侍兒走掉,她們的處所又歸于寂寥。如煙坐在窗下,看著光陰,在這種地方,也像任何地方一樣,拖著光與影的腳兒,一點一滴、一點一滴了。忽然又傳來歌聲。

衣杵聲向來是在左近的,浣衣處離這里不遠,想來阿戚已經抱著衣服女伴那里,又唱起來,離得遠了,音調隱約斷續,但卻熟得出奇,如煙不由得跟著哼道︰

……裙初飛,意難描,金盞裊裊。分明覆雙鳥。向年來,雪堆何處雲失曉……

古遠的調子呵,怎麼在宮廷里再次听到?這一曲《梅花雪》聞說是走紅了,難道竟紅到宮廷里來了麼?

是在這個時候,如煙才忽然醒覺,她哼的不是伯巍給她填的詞、甚至不是小郡爺讓她改的詞,而是紫宛最初時候拿的、李斗填的那首詞。

這是為什麼?如煙伸直雙腿,輕輕用腳尖踢著自己的裙邊。人心是多麼難測的東西呵……誰能參透自己的心?

……惟,新取扶頭,傷人懷抱。

——————————————————————————————本文乃是「調笑工作室」榮譽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開列如下︰

綺白《酒醉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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