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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如煙還沒有意識到︰她對自己太苛刻了。這雖然是一種鞭策,但也會遮住她的眼楮、影響她對真實的判斷。只能信任自己的腳步、一個人往頂峰攀爬的固執者,往往會犯這種錯誤。

她裝出笑臉,讓他以為他的安慰起到了效果。但在他走後,如煙拿起鏡子,看了看自己,把鏡子反扣在了桌面上,完全不想再去打開。

「如果把頭發梳下來的話,可以遮住旁邊的皰。」她想,「可是這種發式太不正統了,萬一王太子不喜歡怎麼辦呢?」懷著對自己的極度厭惡,如煙離開房間去習舞,並在全無進展的舞步中陷入更深的厭惡。

所以,當又一個美麗的春天伴隨著流感擊倒如煙的身子時,她不知是覺得絕望還是解月兌。

身體軟弱無力、拒絕一切意志的召喚,義無反顧投入病榻的懷抱;神智有時候陷入昏迷、有時候清醒一點,掙扎幾次之後,也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宇宙以疾病的方式顯示出自己的偉大,連空氣都叫人苦痛……而這只是一場風寒。就像老人對青年說︰這只是一場戀愛。是,如果熬得,回頭看,大約會失笑,可對當時當地的人來說,跨不,就是死亡。

郎中來過、甚至連太醫都偷偷請來看過了,藥石罔效。太醫說︰醫者治病、不能治命。我能殺病氣,但不能挽回這位小姑娘的命。她身上死意已大于生意。

小郡爺知道了這件事,猶豫了片刻,問媽媽道︰「在這種時候,是要告訴太子殿下,還是不告訴好?」

媽媽回答︰「不必了。如果救得回來,等復原了再說更好;如果救不回來,不妨讓他們見最後一面、甚至最後都見不著,對大局說不定更有幫助呢。」

小郡爺笑笑,眼神深處無限傷惋︰「我沒有想到結果會是這樣。」

媽媽雙眼一彎︰「妾身會再想想辦法,也許有轉機也不一定。」

小郡爺似乎警惕起來,目光變冷︰「你沒有守護好這個孩子。」

媽媽嫣然含笑︰「世子大人,妾身已經答允了您,又怎會毀諾?您叫妾身用這樣的身份協助您,就是看中妾身身為的能力,妾身又怎麼會在這個孩子身上失誤呢?」

小郡爺冷冷道︰「有一種愚蠢的人,是明知對自己不利,也忍不住玩火的。如煙有一句話沒有說錯,的事情對你影響太深。我只望你莫要蠢到那種程度才好。」

「不,」媽媽微笑,「時辰未到,妾身不想死,也不想受苦。妾身為您所做的一切都盡心竭力。」

小郡爺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去吧。」

媽媽告辭後,小郡爺坐著沉默了很久,托著頭嘆一口氣。

「你後悔選了那個孩子嗎?」。簾幔後面,有一個人問。

「不。她是那樣的資質,與其說我們選她,不如說是她選了我們。」小郡爺道,「命運的安排無法後悔。」

暗門移開,那人走出來︰「那末,不要嘆氣。這種晦氣樣子是什麼用都沒有的。形勢還是對我們有利,我要你把東宮的心思再打探一次。那說的雖然有道理,但我們冒不起險。」

小郡爺應道︰「是的……父親大人。」

如煙是在跟紫宛又一次切磋舞技後,病倒的。

紫宛的舞已經略有些名氣了,盡管媽媽說她還在修行,不能正式獻演,但一些有身份的人很感興趣,希望來見識一下,媽媽也不好深拒。

這些客人中,包括宋家現在當家的長房老爺、襲侯爵之位的宋恆。

「小女的舞技還非常稚女敕,怎麼敢勞煩大人您屢次屈尊前來呢?」媽媽很客氣的說著,但語氣里仍有掩飾不住的自得。

「雖然稚女敕,但仍然可以讓人覺得心里寧靜。」宋恆淺淺道,「何況史大娘不願再起舞了。」

「老嘍,舞蹈這回事是最欺負人的,筋骨硬了一點點都不行啊。」媽媽笑著,臉上一點都沒有傷心的意思,殷勤將他招待進去,回過頭來問另一位貴人︰「二爺您不進去坐?」

宋恆來了四次,宋二老爺陪他大哥來了三次,前面兩次都進去坐了,這次只是站在外頭,听媽媽問起,他做個怪樣︰「紫姑娘挺漂亮,可老跳一支舞,我也要看膩啊。我沒大哥那麼素淨的胃口。」

媽媽「噗哧」一笑︰「二爺還是這麼調皮。」

她這話說出來,宋二老爺仿佛回到了當年的荒唐歲月,咧開嘴更為燦爛的一笑,正想說什麼,媽媽繼續道︰「可是,侯爺怎麼總要帶二爺您隨行?這不像他以前的作風啊。」

宋二老爺的笑臉立刻轉變為苦瓜臉︰「不就是前些時候的事惹他生氣了。他沒拎我到祠堂砍我腦袋,不過罰我跟著他、不準亂跑。」

媽媽又是掩袖一笑︰「侯爺也還是老樣子啊。……那末,妾身先叫幾個小姑娘來吧,雖然如果擺起排場來作樂的話、可能會招侯爺不高興,但招待些茶果、說說話,總還是可以的罷?」

「正是這麼說!」宋二老爺很愉快的應了一聲,喉嚨里有痰,清了清、咳出來,小廝忙捧一條繡花手巾接住,正待退下,宋二老爺轉身時抬著手肘、踫著了他,手巾落在地上。紋月正走,見著了,愣一愣,快步上來,要彎腰揀起,宋二老爺很憐香惜玉的叫了聲︰「算啦!」問她道︰「現在你跟紫姑娘?」紋月腰骨僵在那里,埋頭應了一聲。宋二老爺瞄瞄她︰「看你很眼熟啊。從前跟誰的?」紋月很輕的回答︰「婢子一直在院子里……也在老爺跟前伺候過。」聲音有點兒發顫。

宋二老爺「哦」一聲,模模腦門︰「好的。好的。你替我跟紫姑娘問個好。」又叫小廝賞紋月。看媽媽叫的鶯鶯燕燕都來了,他心情甚佳,表情格外開朗。紋月在後頭悄沒聲息站了會子,退下了。

如煙來找紫宛的時候,知道宋家的人在,不想與他們打照面、又懶得回頭,就先在耳房里侯著。那兒爐火燒得很旺,她坐一會兒,不覺迷迷糊糊有點盹著,仿佛青雲起自腳底,托她去一處光明所在,陽光透過雲層,將一切照成淡紅色,隱隱是鐘鼓樂聲,所處地方像座神廟,高大溫暖,因為沒有牆壁的關系,轉眼間溫暖就被撕裂了,四邊柱子起不了任何屏障作用,牛鬼蛇神一概擁來,空氣盛放作灼熱的煙花,如煙恍惚听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心髒巨跳一下,醒來,是紫宛推著她的身子喊她。

如煙自覺背後滾滾的都是熱汗,定定神,強作歡笑,與紫宛寒喧兩句,知道宋家人已經離開,便同她跳了幾段舞,告辭,本是著了汗,又加風里春寒凜凜,覺著比往常更冷,正縮著肩頭,忽而听腳底「喵!」的厲叫,一道黃影躥進旁邊花木里去,如煙不曾防備,嚇得尖叫一聲、鑽到旁邊人懷里,心里發毛、身上抖個不住,好容易定下神,仍覺頭目森森、腳底不穩,後,漸漸睡倒,病勢發作出來。

開始,她還想扎掙一番,想著「已經耽誤了時日,又給病一攪,怎生是好」,心底有如滾油煎著也似,發著燒,昏迷一會兒,再醒,睜開眼覺得房間太亂,想出聲叫宣悅將幾件陳設擺得更雅致些,嘴唇張開,只發出些嘶啞的「荷荷」聲。「我又失聲了?」她想著,默然躺下去,這次徹底放棄了抵抗。

高燒持續了許久,直到宮廷中的太醫來,連投三貼藥劑,才將它壓下去,但如煙昏迷的癥狀仍然沒有改善,間中也有醒來的時候,但可以看出神智一次比一次虛弱,人們說,當她再次昏迷、並且不再醒來時,這一場病也就走到終點了。

他們說這句話時,如煙是醒的。房間里銅漏的水,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外頭春雨在下著,不大,沙沙如蠶聲。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掩了角落里嗡嗡人語,有一種奇妙的美感,仿佛另一個世界與人間發生著什麼**,統共都不真實,統共都是個夢,可以隨時長眠、或者破碎。她想著,依然入睡。

再醒來時,感覺好了些,房中沒有他人,如煙指著書桌上的文房四寶,示意宣悅取到床前來。她拈了筆管,略作思忖,寫下兩句道︰「窗內銅壺窗外雨,點點滴滴到如許。」

腕力很弱,字跡因此變得一塌糊涂,仿佛剛開蒙小孩的窗課。如煙停了筆,想想,續不下去,再回頭看看這兩句,覺得也不甚佳,索性一筆抹去,把力氣都耗盡了,身子軟軟倒下去,手垂在床沿。宣悅好像在呼喚她,這是她最後得到的印象,隨後一切歸于黑暗。

那個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回到了亡靈的荒野,那片無涯的河岸。

可是這一次的昏厥,雖然比任何一次都來得深重、平靜,也終于還是醒來。如煙並不確實知道︰到底是命運想再一次的戲弄她,還是她自己靈魂深處藏著什麼愚蠢的堅持,在理智都承認沒有希望的時候,那一點的堅持,仍然不肯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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