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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常棣之華(2)

嘉蘭固然未敢再找蘇鐵麻煩,倒也不曾忘了如煙,曾招她來道︰「到時演什麼呢?光吹個簫嗎?不是我說,這種清吹,在那嘈雜時候討不了好,且院中這許多人都要搶在那一晚上露臉,媽媽未必許你一個人清吹過一刻鐘去。算下來,劃不劃算?你自己想!——倒不如給我吹曲?我除了跟那截木頭合一台,照例還要自己拿唱段小曲,往常搭手的都是行子里有名管弦,倘若今年就你這根小管子在旁邊,也不算埋沒了你。我喜穿紅,你慣是白的罷?襯起來也不算混了。」

憑良心尋思,嘉蘭這番話,入情入理,也是對如煙的好意。現在人們都孤立她,這片好意,就更形難得。

哪怕再往陰暗面猜疑。嘉蘭這麼個花魁,犯不著嫉妒如煙的;平常對了誰都嘴頭尖刻,人緣兒並不好,故不像是背後鼓動大伙欺侮如煙的人。

所以,此刻能攀上她的粗腿,怎麼想都是好事吧?

但如煙在腦海中幻想自己和她同台的畫面,怎麼都高興不起來。

嘉蘭永遠是艷麗的,在台口前香氣襲人、容彩奪目,如煙的身影出現在她身後,整個畫面的層次豐富了、會變得更美。這個,沒有問題。

然而畫面中的如煙呢?是同樣被襯托了,還是……埋沒?她這麼小、這麼靜、這麼蒼白,大概被淡成了一抹背景吧?好,如煙承認自己自私、心胸狹隘,要她去襯托別人、自己卻得不到好處,她是不干的。

如煙對整台節目的效果如何,沒有興趣;對嘉蘭的形像如何,也沒有興趣。她只對自己的前途、自己的道路兢兢業業、死而後已。

就是這樣的家伙,如煙。

摳著衣角、陪著笑,她就是不肯點頭。嘉蘭往椅背上一仰,從桌上掐了朵花下來,一瓣瓣拆了揉碎,丟到地上,口中道︰「算了,左右要唱什麼,我還沒定呢。你也不一定吹得下來。到時候再說吧。」說著,把**的左足從鞋中抽出來,去地毯上揉搓花瓣玩兒,忽見一個腳趾甲邊緣起了個毛刺,「噯喲」一聲,高聲喚丫頭來修。

如煙猜這是叫自己離開的意思,行了個禮,告辭走開,出門時,听見後頭有人低呼。她仰面,也呆住了。

天上,下雪了呢。

雪並不大,像怕驚擾了什麼似的,一片片那麼溫柔的飄著、飄下來,輕得完全沒有份量,像個夢,讓整個世界都寧靜了。那景象之美麗,讓人一時都屏住了呼吸。

一個人咚咚咚跑過來,站住,月兌口叫道︰「哎呀,下雪了!」目光與如煙相接,自然而然的一笑,想了想,有點尷尬的呆了一下,但還是繼續笑下去了。

這是金琥。

她對如煙笑完,喜孜孜的跑進門里去,嘉蘭的丫頭迎上來接住,都歡喜道︰「下雪了,下雪了!」跺著腳,向手上呵幾口暖氣,還是舍不得回到暖烘烘的房間里去,攀著簾子,向外頭呆看,只是笑。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原來,人要笑起來……也是這麼容易的嗎?如煙想著,心里不知為什麼也輕快了很多,一邊舉步回去,一邊試著仰起鼻子來接雪花,竟然接住一片,清涼柔軟,轉瞬化成雪水,叫她緊一緊衣裳,無聲的笑了。

這個世界,還是有這麼多意外的小小美麗。

這場雪沒有下多久,很快成了細雨,再過片刻,就停了。

當空中連雨絲都落盡的時候,小郡爺來這里探李斗的病。

李斗和紫宛都在房中,小郡爺才走到簾前,就听里頭一陣笑聲,一把清麗的聲音道︰「……驟自鴻蒙飄醉絨!——你這個招牌的醉字,到如今都不用出來,活該便宜我啦!」就听個沙啞男聲笑道︰「何苦來,停了我的酒,還特地讒我——看你後面接什麼。」那女聲道︰「一時倒接不下去了。罷了!既然氣了你,就讓你接兩句痛快的出出氣罷。」那男聲笑了笑,接道︰「縴懷淺淺傷柔抱。」那女聲奇道︰「怎麼這般縴巧起來?」男聲道︰「但詠今日之實景要緊,不與你一般見識。你接罷。」

小郡爺听那清麗女聲,自是紫宛。那沙啞男聲,卻是病中的李斗了。他听這兩人不知聯什麼詩句,這般有趣,一時倒站住了,向丫頭擺擺手,叫她且慢通報,自己就在簾下听著。

紫宛頓了頓,果然接道︰「細步幽幽損月弓。點葉穿松渾似有,」李斗應聲道︰「尋阡度陌總消融。卻因呵暖濕青袖,」紫宛嘆道︰「果然切景。這雪生得單弱,伸得手去,哈一口曖氣,它就不覺融了,我看著只覺得傷感,並未得句,不知你怎麼想得來?卻怎麼接好!我再想一想……」李斗咳了一聲︰「傻丫頭。這些都是俗字句,有什麼難想的。卻因呵暖濕青袖,未敢抬頭拾淚容。屏息凝氣猶相待,仙袂成歸夢已窮……」紫宛搶住他道︰「罷罷!怎的就結了?快讓我讓我!世情不信竟為絕——」李斗接道︰「持箭誰能射帝公。」紫宛慌忙道︰「射破雲關傾淡羽——」

小郡爺不覺應道︰「蒼黃終許慰吾衷。」旁邊丫頭已笑嘻嘻打起簾子,他撩衣跨了進去。紫宛忙迎著行禮道︰「小郡爺!怎的過來了?」李斗指著笑道︰「也不知听了多久了。悄沒聲兒,像只貓似的,不搶著好句就不進來!」

小郡爺笑道︰「誰叫你們聯得有趣?我在外頭,听得也覺緊張,哪敢進來!」紫宛抿嘴笑道︰「還說呢!一句話就來了個收稍。難道非得把人家的詩完結了,你就不緊張、才就敢進來了不成?」小郡爺模了模鼻子︰「如此,權當它還沒完,再接下去罷?」李斗持著筆搖頭道︰「意思已經補完,何必強求?就這麼著吧!」

小郡爺笑著,看他面前一張宣紙,墨跡淋灕,大約便是剛才聯的句,于是走近兩步去看,不先急著批評字句,先挑剔那書法道︰「長庚,怎麼又用了狂草?我還是喜歡你的行書。」李斗大笑︰「這大約只是因為,我的狂草意境你仿不來!」小郡爺笑了,就從頭讀這首詩道︰

「今歲冬來地氣融,「等閑不見凋梧桐。

「蛩唱淒離未肯病,「輕裘對壁幾時擁?

「我聞天下有好雪,「吹遍江湖動芙蓉。

「瑤池捻絮添祥瑞,「玉闕摧冰賜玲瓏。

「魂愫一翩寰宇淨,「蟲蛇匿影穢無蹤。

「四海峰巒皆錦素,「九州大地盡銀龍。

「殘季到頭當若是,「豪情冷嘯卷華空。

「此意心間埋也久,「莫非痴志動蒼穹。

「前日樓頭寒颯起,「昨夕瓦底朗霜濃。

「腐葉衰草連壑靡,「竟夜閣台號朔風。

「旦旦朝朝封姨怒,「驟自鴻蒙飄醉絨。

「縴懷淺淺傷柔抱,「細步幽幽損月弓。

「點葉穿松渾似有,「尋阡度陌總消溶。

「卻因呵暖濕青袖,「未敢抬頭拾淚容。

「屏息凝氣猶相待。

「仙袂成歸夢已窮。

「世情不信竟為絕,「持箭誰能射帝公。

「射破雲關傾淡羽,「蒼黃終許慰吾衷。」﹝注﹞小郡爺一邊讀,一邊贊嘆,又問道︰「要不是我闖進來,你們要將這幾個主韻旁韻的字都用完不成?」李斗懶懶靠著道︰「閑著也是閑著。」

紫宛奉了杯茶給小郡爺,「噗哧」一笑,接口道︰「可不是?雖然只是場小雪,能夠閑人消遣個半日,也算功德無量。」李斗搖頭道︰「還是壓不了我的酒蟲下去。」紫宛摔手道︰「那你喝!像前幾日似的,喝得病又重了,到頭來,還是躺在床上進不了水、進不了食,頭重腳輕,難道就舒坦了?把往後能樂的好日子都賠進去,饒今兒幾口酒呢?那你喝便了!」說著背轉身走到一邊。

李斗瞧她這樣,倒不發牢騷了,笑著招手道︰「行了,算我怕你不成?不喝便不喝罷!你回來。我一個人躺著更悶,沒病都成病了。」

紫宛方略略回過身來,牙齒咬著唇角,瞥了他一眼,不。李斗苦笑道︰「果然氣性大。行,行,是我說差了。並不是將你作我病中消遣的意思。並沒有拿爺的身份壓你的意思。我說差了,成不成?叩個頭向你陪罪罷!」說著果然要掀被子起身。紫宛忙回身按住,嗔道︰「著了風怎麼辦?說掀就掀了!頭再痛起來時,看誰睬你呢!」

小郡爺在旁邊笑了起來。紫宛面上一紅。李斗就勢攬住她的肩,邊問小郡爺︰「南小子,你又笑什麼?」小郡爺含笑答道︰「有紫姑娘在這兒,昊光叔公不應該擔心了。」

紫宛的笑容凝在臉上。李斗的面色沉下去。

小郡爺口中的昊光叔公,便是李斗的親父親。李斗這樣的不肖子、Lang蕩兒,听到父親的名字就面色不善,這是人所共知的,小郡爺何以來犯忌諱?

他慢悠悠的撢了撢衣襟,道︰「噯!長庚,嫂子,這麼看著我干嘛?作父親的知道兒子病在了外頭,難免說一兩句話,這又有什麼不對?」

李斗指著他暴喝道︰「你到老頭子面前嚼的舌根?」

小郡爺揚手道︰「冤哉枉也!你們之間的事,我一向不摻和,你是知道的。」

李斗皺眉道︰「那你好好的提他干嘛?」

小郡爺嘆氣︰「你當你什麼身分?這麼幾天躺下來,家里能有不知道的?你爹那個烈脾氣,只叫我過來看看,沒親自跑來把你拉出去揍死,已經算是給你面子了。你還要怎的?」

李斗捧頭道︰「你回去告訴他,外頭都傳錯了。我好好兒的,還是讀讀野書、寫寫yin詞艷曲,沒什麼病痛。」

小郡爺只是看著他笑。李斗怒道︰「又笑什麼?」小郡爺搖頭︰「你知道我一向撒不來謊。」李斗激氣,指著他喝一聲︰「你——」忽而又笑了,道︰「好,好,我輩份還是七叔,你仗著富貴,叫我長庚,我到老祖宗面前哭去,看哪個長輩說你有理!」小郡爺頓足道︰「真正豈有此理,我們三個從來是認兄弟的,你怎可這麼無賴了害我!」李斗合掌笑道︰「著啊!原來你還認我作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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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詩為熒某原創,鄙帚自珍,轉用請注明出處。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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