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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豈不懷歸(3)

倒過來念?如煙這首詩「軀殘愧草弱,珠啼怎近園;駐芳好遂願,壺暖助香添。」將每一句都作倒念,卻成了「弱草愧殘軀,園近怎啼珠;願遂好芳駐,添香更曖壺。」

前一首的詩意,是惱恨自己天生殘疾,希望人幫助她成為紅姑娘。而倒過來這一首,卻是說自己慚愧不能發聲,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願有哪位好姑娘願意收她為丫頭,她在旁邊幫忙招待招待客人,于願已足。

有的人一听李斗點撥,就看出來了,擊節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請人說明了,才嘖嘖贊嘆。紫宛拍手笑道︰「煙這樣的清志,只合替她潤筆,哪能為伊添妝!」媽媽笑啐道︰「偏你如今跟探花爺,合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于是告訴眾位賓客,這如煙是如何的有才華,又是如何的謙卑,雖然得了小郡爺的賞識,並不願拖著殘疾的身體跟姑娘們搶風頭,只不過作席前—無—錯—小說的侍童實在太漂泊,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她,她就跟在那位姑娘房里添香溫壺罷了。客人們听了這話,個個稱贊。只有吳三爺面色難看︰按規矩,未**姑娘的房里丫頭也不接客,如煙若進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難上加難了。媽媽哪里管他,就笑對席上眾姑娘道︰「正經的丫頭,雖然要十二歲上訓練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這孩子特殊,你們就說說誰肯要了她罷?」

敢要她這樣美麗聰穎的小妖精,是需要點魄力的,萬一搞不好壓不住如煙,不是找個錦上添花的小丫頭,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媽媽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場都沒人敢出這個頭,她吩咐的人自然得舉手要她,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如煙絲毫也不擔心冷場,反趁這個機會偷偷打量起人來。

頭一個,是田菁。她雖然還沒正式掛牌,但如煙恍惚听人傳說,有幾個老派貴族對她很有好感,已同媽媽接洽,田菁入住長三里是遲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臉的位置,滿面春風,倘若這時出聲宣布她要掛牌的事,同時要如煙作丫頭,那是何等的高姿態與風光。

但是田菁眼神猶豫不決,難以下定決心。

而紫宛甜甜對李斗笑了笑,便揚袖道︰「我要如煙!」簡單而堅定。

如煙笑了︰她沒有看錯她。

在今後的日子里她需要的拍檔,不但必須聰明,而且要絕對勇敢。

可是場中又有個淡定的聲音響起︰

「我,也想要這個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蘇鐵,她將手覆住葉締剛剛被茶水潑濕的衣袖,避開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們書寓怪冷清的,早想多個人了,尚書大人又怕吵。這個孩子真是天上賜給我們的。紫,對不住,就讓我一次如何?」

紫宛微微一愕,笑道︰「面前,難敢提什麼讓不讓的——咱們叫如煙自己選,願意去哪邊罷?」

蘇鐵低頭一笑,看看媽媽。媽媽也有些意外,只能扶頭笑道︰「啊喲,你們兩個素來是不爭什麼的人,怎麼好。叫如煙自己選罷。」

人們的目光轉向如煙。

而她卻閉上了眼楮。

他們都當她在為難,只看不見她的喉嚨抽緊了、舌頭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幾乎要嘔吐。

那個男人啊,那個男人,她以為他會保護她一生一世,他卻拋撇她在虎口中;她舍生忘死的回來了,卻猛見他坐在另一個女人旁邊,容顏,依然是這樣溫柔。

于是她閉上眼楮。連波連波……不,連波死了。她只是干干淨淨一抹寒煙,回來不是為了愛、甚至不是為了恨,只是為了復仇。

只是為了殺人。

如煙再張開眼楮,眼底已平靜無波,只是微笑著,從地上拈起一片白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將它們整齊拋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離如煙較遠;褐色花瓣後落地,可是在她的腳邊。

如煙揀起褐色花瓣,抱歉的向紫宛行個禮,走向蘇鐵,以及她身邊的男人。如煙的喉頭有鈍刀子在割,但是這沒關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只要命運這樣安排,她就不妨走向他身邊,看一看,自己的忍耐力能到怎樣的程度,自己的心志是不是已經足夠堅強到支持這一生的復仇。

絕不能逃避。

——而葉締什麼也沒猜到。他只是凝視她片刻,確定她絕不會是那個已死的人,年齡和面貌都不對,就算是她死後轉世罷,年齡還是小了太多。

哈,當這個孩子剛露出面容時,他怎麼會心頭一痛,以為見到了她呢?葉締自嘲的笑笑,懷疑最近公務太繁重了,這才害得人精神疲憊、雙目昏花。他坐在蘇鐵旁邊,慈祥的看如煙走來。

如煙也就微笑著,像個乖乖小女兒,走到他們之間,就這樣安頓下來。

之後不久,田菁終于掛了牌,牌上是一枝半開的田菁花,題句「碧流清淺見瓊砂」。客人給她的評語是︰端柔沉婉。

再之後,貼虹回來了。

貼虹這次回來,變化很大︰走路時兩腿分開很多,像是男孩子,又像有些蹣跚的樣子,眼楮里含了點惡狠狠的神氣,隨時又會狂笑出來,如煙剛見她時嚇了一跳,心想︰「這孩子莫非瘋了嗎?」。但人們說︰沒有關系的,年紀小小遭了這樣的罪,模樣舉止難免會變化。

這話是蘇鐵說的,她當時坐在窗前教如煙手談——手談就是下圍棋的雅稱。那黑白兩色子在盤上混沌廝殺,無窮變化,很叫如煙著迷。

正好兩個小丫頭子在窗下邊修剪花草邊聊天,說道「縷思院那個叫貼虹的回來了」如何如何,她的目光便滑出去,耳朵豎了起來。蘇鐵看著她的黑子大龍,也不動手,只笑道︰「你?」

如煙怔一怔,點了點頭。

蘇鐵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說︰「那去看看吧。該當的。」如煙答應著。她想了想,又叫如煙且住,喚依雪拿了些花茶與糕點,攢成一個盒子,交于如煙,道︰「囑咐她將養身子,把心放寬些。都不是什麼大事,但小小年紀遭了這樣的罪難免會有些苦楚,她現在……你們兩個都要辛苦了。」

她溫柔的語氣讓如煙有點想哭,但還不是完全領會了這話中的含義,直到見到貼虹。

貼虹是那麼惡狠狠的笑著,也不要人安慰,只是說︰「喂,你們這幾天發生了不少事嘛?」

紫宛和田菁掛牌她都已經知道,連院中誰誰吵嘴、媽媽又責罰了誰這些八卦,她都听說了,扳著手指邊議論邊嘲笑,而後話鋒一轉到如煙身上,冷笑道︰

「沒想到你倒攀高枝兒去了,真是人殘志大。手里拿的什麼,你新主子叫拿過來的?行了!誰欠這幾樣吃食,不見得出去轉一圈就到了要飯地步,誰可憐誰還不一定呢!」

這個人還是貼虹嗎?貼虹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跟如煙說過話!如煙吃驚的站起來。她卻像看一個仇人那樣怨毒的看著如煙,口里道︰

「干什麼?你們自己不也是個**嗎?裝什麼清高修養,別叫我惡心!」

如煙的臉「唰」的白了,想抬腿就走,腳步又停住。蘇鐵的警告沒有錯,貼虹像只受了重傷的小獸,因為疼痛想要攻擊一切人,她現在活得很辛苦。如煙如果還想保住這個,也要非常努力辛苦。

先前,如煙以為她會變得憤怒、凶狠、堅忍,實在是太過樂觀。並不是天生復仇型的人物啊,貼虹這個家伙,遇到災難只不過變得憤怒、驚恐、自卑而已。

那還要不要籠絡她?又或者——現在就丟開手算數?如煙的腳尖向著門口。

貼虹在後頭繼續嘲罵。如煙轉過身,簡簡單單抱住她。她似乎掙了一下,如煙繼續抱住,她的身子便癱軟了,終于伏在如煙懷里泣不成聲,一場嚎啕像雷雨般發泄出來,慢慢的回復了一點以前的聲調,抽泣道︰「對不起,小啞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月兌險了,而且那天吳三爺回來特別的——總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如煙抱緊她。

不,目前她不恨貼虹,也並不打算離開她。但貼虹在她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如煙猛然推開她,怒目而視。

縷思院的孩子縱然被人買了童貞,仍然可以不作**,只要熬過作侍童的「學藝」年歲,出了師,就分到各個有頭有臉姑娘房里作丫頭,不必賣笑,只要和姑娘關系處得好,踫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動薦枕,收不收錢的沒人追究,倒比姑娘還自由些。可貼虹被人**後主動提出要接客,按照規矩,是可以的,只不能進香魂院,更不能進長三,光在待詔粉頭那里開個鋪子,作得好了,說不定能晉升個檔次的不是沒有,作得不好,爛死在那里也沒人憐恤。因此如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瞪貼虹,不知她發了什麼神經。

「我不像你啊,可以有貴人幫忙。」貼虹瑟縮一下,還是鼓著氣說,「你就好像公主一樣,不管遭什麼難,以後總有辦法的。我總覺著你以後會特別風光。可是我,我再不自己加把勁,怕以後就真悲悲慘慘過下去了。在這里要掙臉面不就靠男女之間那檔子事嗎,我算看穿了,反正跌進了泥里,就趟吧!我要給自己掙出名頭來。」

如煙簡直想大笑。

這算什麼?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作名妓的**不是好**,貼虹少年立志、勇氣可嘉?可問題是,她不是這塊料啊!媽媽當初分她在縷思院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絕不是顛倒眾生的材料。

可惜現在再怎麼比手劃腳、找紙找筆,貼虹也听不進去了,她一門心思化悲憤為力量想往那條道上努力,誰若是真逼她看清楚,她只怕要發瘋。

于是如煙頹然垂下手去,現在什麼也不必說了,最多將蘇鐵送的托盒找開,泡一壺玫瑰檸檬茶,配著香甜船點,且與她消磨半個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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