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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不肯斷臂

曹木劍並非浪得虛名。能在他手下對打的,天下能有幾個人!何況是小蠻這麼年經的女孩子。

曹木劍看她身手驚人、又不諳世事,也有些疑惑,故意施絕招,逼出她的絕技,結果看出她的功夫源自魔汲。

說起這位大魔頭……似乎真不用贅述了。反正江湖上幾乎每個時代都會有這麼個家伙,武功高到出奇,為人處世讓人牙癢到出奇,最後總是不得善終。

但這位邪王之死,卻值得好好說一下。因為他把當時的一位侯爺得罪了。那侯爺膝下一雙兒女也不是吃素的,就派出手下最得力的干將,把山上的劍神請下來了!此事緊張刺激,被多嘴的人敷衍成小說。曹木劍還在孩提時代,曾听有名的說書者說這個書。他清楚記得開頭是這樣的︰

風吹。

吹動滿山竹木。

每一根草葉木枝,都順著風勢而動,卻又各有微妙區別。

自然的變化,豈不是比什麼劍譜上的劍勢都更博大精深、難以捉模?

但是古往今來,只听說有人搶劍譜,這活生生一個自然放在天地中,卻是沒人要學、沒人要搶的。

所以這座山也就清靜得很。

山下也沒有亭子。

只有個樹樁。

一個童子坐在樹樁上,托腮看著風吹草木,很是出神。

——他是在出神,還是在學劍?

——抑或,是出神的學劍?

山道上走來一個人。

一個年青人。腰桿挺得像劍一樣直,眼光像劍一樣明亮,他的腰帶上佩著一把劍。

青銅為鞘,古字為紋,劍柄纏著紅絲線,紅得如飲飽人的鮮血。

他筆直走向童子。

童子抬頭,微笑了一下︰「很好,你走了這條路,沒有想從哪邊偷模。」

「性非宵小,何必偷模。」年青人一字一字道︰「止水山莊門下劍客魏如生。求見劍神。」

童子點點頭︰「既然來拜山。該當知規矩。」

「在下知道。」

童子的頭向左邊歪了歪︰「向我挑戰,勝了可以走此路拜山,敗了便埋骨于此。」

他的左後方,一條小路彎到山後去。路邊墳包累累。每個墳都堆得很粗糙。墳前都沒有碑。更沒有勒人姓名。

(既已埋骨,何須留名。)

不管何人來此,也不管來此為何。只要一敗,便沒有資格走上求見劍神之路,而長眠此處。所以管你是姓張姓李、管你是俠客盜賊,又有什麼區別,不過黃土一抔草沒了,又何須碑、何須名?

劍神山下,已有荒墳無數。

年青人道︰「在下知道。」

童子的頭又向右歪了歪︰「或者留下一只手在此,就可以直接走那條路,那條路能不能見劍神不一定,但至少保證完身而退。」

他所指的右後方,小路縴瘦,草木葳蕤,黑泥軟淨,沒有一點被動過的痕跡。

所有人,都寧可拼死與童子一斗,也不願犧牲一只手到右邊去踫運氣。

因為他們想留住自己的手,所以就把自己整個人留在了路的左邊。

一只手與性命相比,當然是性命比較重要。

甚至即使拿劍神與自己的性命相比,大多數人也還是覺得自己的性命比較重要的。

可是事到臨頭,有人拼命,卻沒有人放棄自己的手,這是不是很好笑?

年青人沒有笑。

他道︰「在下知道。」

「你還是要走左邊的路,一道道關打上山去?」

「是。」

冷漠,禮貌,一往無前。

他是個劍客,走的是劍客的路。

童子嘆了口氣,袖中出劍。

一柄小小的劍,秀麗得像一片小小韭葉,在春風中快活的閃著眼波,幾乎要唱著歌拔節生長。

童子愉快道︰「我打記事起開始學劍,師從此山草木,劍下無勢,順心而為,出手並不知輕重,你還是要斗?」

「是。」

童子笑了︰「我說多少,你只回這幾個字,倒是省力的。」又打量他一下,「不過你很好。」

「怎麼好?」年青人淡淡問。

「你很瘦,很好,死了比較好埋。」童子的剪水雙瞳笑嘻嘻向他眨了眨,「我最怕胖子,你知道埋他們的尸體是很辛苦的,我有時簡直想建議他們先自己挖個坑,再跳進去讓我殺算了,大家省力。可是他們都不干。」

年青人的眼楮眯了一下。

剛才他差點出手。

一般人說童子這句話時,難免會有驕傲、興奮、不安之類的情緒,這都會影響一個劍手的神經反應,而他就可趁機出手。

但他沒有得到機會。

童子的敘述,始終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或者「我挺愛吃糖葫蘆」,愉快也就是一般的愉快,像枝韭葉在春風中搖擺,這不是破綻。

既無破綻,如何出手。

他不出手,童子便出手。

沒有前兆,何須前兆,不過風動葉搖。

一場風過,一片葉搖,能有多少種可能、多少變化?

童子劍尖之去勢,紛轉萬千,如這山中竹木,誰能逆料、誰能抵擋?

——不能抵擋,便當埋骨于此。

所以,縱然明知不敵,也說不得要擋上一擋的。

(天下總有明知不可為而非得為之的事,不管你是君子,還是劍客。)

年青人出劍。

他出劍之狂暴,就如瘋子揮舞菜刀。

不智、不靜、不周、不銳,諸般忌諱盡犯。

他以此劍在胸前一揮,童子小劍輕靈流轉。已刺向他持劍之臂。

這一劍變化之精妙,不可言說。

年青人感覺它將輕輕拂過他的手臂,而刺入他前胸、側肺,抑或後心。

他根本無法躲避。

也沒有躲避。

左臂持青銅劍鞘,停也不停,狂暴砸下。

童子的雙臂和前胸忽已被砸中。

大樹砸下,草葉縱有萬千輕靈變化,又如何避?

童子劍尖一顫,方劃破他臂肌,刺入肺部胸月復肌兩分。而人已整個被揮了出去。

並沒有死。只是胸前血肉模糊,跌在草叢中呆了半晌,作了一件事——

他大聲哭起來。

此劍童雖已是一流劍手,也畢竟不過是個孩子。

年青人抱劍一揖。鄭重道︰「止水山莊門下劍客魏如生。承讓于劍神門下劍童。多謝賜教。」

然後轉身,踏上左邊的路,在童子的痛哭聲中。穿過累累墳包,任傷口血漬微微滲紅了外衣,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每一步的步伐也都一樣的穩。

他是一名劍客,以生命奉劍,舍此無他。

山路轉過一個彎。

劍童的嚎哭忽然停止。

年青人听到了水聲。

清洌山泉,自白石間活潑潑的流下來,陽光下亮得耀眼。

泉上有個亭子。

亭子很舊,但是很干淨,木頭柱子上刻著些斑駁字跡,後面蜿蜒出兩條路。

一條依山、一條傍水,一條沒進花葉之中、一條卻伴著墳塋。

墳也並不是很多。

不過一十八座。

每座前面都立著塊木碑,上面刻著名字。

邱觀史,湯逢雨,夏光中,司馬玉周……

只有名字,沒有頭餃。

但是年青人知道得很清楚,每一個江湖人也都知道得很清楚,這些名字中,哪一個曾生裂虎豹、哪一個曾叱 雄關、哪一個血債滿中原、哪一個俠骨尚留香。

當人們還記得他們的事跡時,他們的名字,是不需要頭餃的。

而當人們不再記得他們的事跡時,這些名字,也不需要頭餃了。

年青人忽然覺得守這一關的劍客,對生命的敬重、和豁達,比前一關的劍童又進了一層。

他忍不住停下腳步,靜默片刻,以表達對對手的敬意。

這個時候,他看見了他的對手。

這個中年文士,好像是突然出現在白石上的,又好像早就坐在那里了。

甚至,波光雲影間,他好像隨時會重新消失。

這個人就像他臉上的笑影一樣,閃爍不定。

他在目光在年青人劍鞘的花紋上一閃,停住,文縐縐道︰「此飾文為隸體,上承篆籀,下啟行草,而用筆圓帶長方、橫波直垂、縱逸盡勢,絕非今日碑作,當為秦末筆勢。汝劍為秦末舊物?」

這番話簡直是在討揍。江湖上是沒人這樣的。江湖上要是有人敢這麼嚼酸文,豪客們口吐白沫之余,會沖將他腦袋捶扁的。

打架就是打架,用鳥語研究人家劍鞘上的花紋干什麼?

年青人神色不動,仍然只回一個字︰

「是。」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把舌頭捋直了︰

「好劍。你叫什麼?」

「魏姓,名如生。」

「好名字。」

年青人目光也一閃︰「怎麼好?」

「不繁不簡,好刻碑。你知道太簡與太繁的字都不容易寫好,一不當心就毀了一塊碑。」中年文士笑道。

年青人盯著他︰「可是你沒有問我選擇哪條路。」

「啊,是。現在你也可以砍下半條手臂,走右邊的路,但是我沒問。」

「為什麼。」

「因為走到這里的人,都不會砍斷自己的手的。」

年青人不由得笑了。

寧肯舍生、不肯斷臂,在此處不是不自量力者的愚蠢,而是身為一個劍客的驕傲。

中年文士要問他肯不肯斷臂,那才是污辱。

這是劍客對劍客的了解和尊敬,年輕人怎能不會心一笑。

中年文士出劍。

窄、長,吞吐間銀芒不定,是口軟劍。

中年人手指緩緩撫過這口劍︰「在下余成祥,自幼習五禽戲,書攻經史、性癖金石,三十一歲始學劍,師從游魚,如今心在劍在,無處不至。魏門如生君可欲挑戰?」

「是。」

年青人只答一個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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