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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淺嘗輒止

對于雲蕙身份這件事,他覺得常規機構中派出中堅力量調查,就已經夠了。也沒有任何線索讓他警覺有提高調查等級的需要。有司的反饋報告看起來很可靠,他就認可了。

對于錦城謝府的調查,也是如此。他盲目了。連林代都疏忽了。謝小橫的棋局,千里伏跡,至此風波高漲,仍然鋒芒深斂。林代身為潮卷,才嗅到一點可疑的氣息,卻不能查跡斷源。

她要應付崔珩,就已經夠吃力。

崔珩還在追問她下去︰「那麼蝶笑花是怎麼跟你接觸的?」

林代再說一遍。

你把實話再說一遍,跟把謊話再說一遍,是有區別的。實話再說一遍的時候,你可能想起某些原來忘了說的細節、又或想起原來說的某些細節需要更正。正常人不是倚馬萬言的小說家。小說家都要推陳出新,普通人第一遍就說到完美版本的情況都更沒有了。只不過普通人給新版本的時候,那些補充、那些更正,一定給得出理由、經得起推敲。因為你說的本來就是實情。

如果你把謊話再說一遍呢?可能你會發現原來的有點小問題,想加以彌補,但在有經驗的審訊者追問下你有很大的機率手忙腳亂、弄巧成拙、潰不成軍。因為假的終究是假的。它們在細節上往往對不起來。另外一種可能是,你老老實實的忠于原來的版本,不敢做一點改動。那麼更糟。你看起來會完全像在背書。這種樣子太假了。

真正高明的說謊者,是在大量的真實中,攙進一點假話。

林代擁有比較豐富的對敵作戰經驗。她采取了這種方法,並加以升華。

蝶笑花跟她的接觸,她交代得基本屬實。而那變動的部分,與其說是攙進了假話,不如說是刪掉了一點真相。

對于鹽幫里的很多情況,她明明看到了、猜到了,也說不知情。

她承認與蝶笑花合作、承認她明知蝶笑花是鹽幫頭目而仍與他們合作,但她指出合作只限于商業範疇。她對鹽幫強盜業務運作流程並不了解、對他們的很多頭目也未接觸。故難以指認。

之所以做出這樣的保留,最大的原因,當然是為了保護西南那邊的有生力量。林代還有一大批手下留在那邊哪!蝶笑花跟她分手時還說他們是安全的。林代可不希望因為自己在這里交代出的太多細節,害得他們反而被一鍋端。不說良心上的煎熬。那種結果至少對她也沒好處。

其次麼。她對蝶笑花那邊的情況確實也不是完全了解、甚至也不確定她了解到的情況是不是完全真實。萬一就竹筒倒豆子全說了。人家一听,問︰「下面呢?」她下面不知道了,人家不還懷疑她藏私嗎?萬一她說的情況。人家去核實,不對!問她為什麼。她哪知道為什麼?還不是有嘴說不清嗎?那還不如從頭否認。

這般的撇了清,崔珩果然也被她蒙。身邊也有其他經驗豐富的太監,幫著皇上監察,一般兒沒有發現林代撒謊。

崔珩點頭道︰「你果然很老實。」

林代索性老實到底︰「不敢。我還有一些話,沒敢跟皇上講。」

崔珩奇道︰「什麼話?」

林代道︰「說出來就怕又獲了新罪了。」

崔珩道︰「你老實講,朕總不加你新罪便是了。講罷!」

林代便道︰「在盜賊那邊,還看到一些事情,但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就沒敢說出來。」

崔珩如她所料,叫她只管講出來。林代就揀了一些真實的場景,原原本本描繪給崔珩听了。崔珩听了,厭惡道︰「這些強盜還真把殺人劫伙的勾當,當正經營生做了。」

林代不便置評。

崔珩又道︰「你助了強盜,可知罪?」

林代只好請罪︰「都是民女一個人糊涂,跟民女手下那些人無干。他們只當是正經生意的。」

崔珩見她俯低作小,心頭甚喜,故意要再做一做怒容,好壓她一壓︰「有干無干,有司一問即知。」

林代道︰「然則民女為何不跟他們一起受有司訊問?」

崔珩一時語塞。心里打的那點小九九,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他只好作怒容︰「豈有此理!你為強盜所騙、受強盜利用,自己可知道?」

林代只當他指的是蝶笑花,心里毫無觸動,就是低頭作認罪狀。

崔珩繼續呵斥︰「你真當那一介戲子會是他們的頭目?」

呃……林代覺得這問得稀奇。她且作迷惘狀,鼓勵崔珩說下去。

崔珩一口氣亮出底牌︰強盜頭目另有其人,故意把蝶笑花擺在面前。朝廷也是追這條線索下去,才知上當,卻把林代挖出來。

至于崔珩原來對蝶笑花與林代都已不再注意,被這新案情刷新了三觀,這才要見見林代本人。下頭防患于未然,給林代特殊照顧,免得萬一皇上還是看上了林代,卻發現她路上被整得五癆七傷,追起責任來就不好了。

他們還好是想在前面了。崔珩現在果然看上林代了不是?蝶笑花像不像流璃不要緊,朱櫻可是用整個身體確認了,林代從頭到腳長得都像流璃——不是完全一樣,但真的很像。

至于為什麼朱櫻可以確認到這個地步、崔珩又為什麼會信朱櫻,那就不便明說了。

總之,在另外某一個時間,崔珩在宮中見一個新入宮的尚令經過,有事要問她,便讓大太監叫。誰知那個尚令本來很能干,那時卻像夢游似的,叫了兩聲才醒過神來,連忙跪地請罪。

崔珩心情正在不錯的時候,沒降罪,叫她起來,調侃道︰「給皇家沒辦了多少事,罪名一天比一天多了,這叫我如何敢用你?」

尚令依命起來,不敢回嘴。踫到這種調笑聲調,她向來老實,只這時候,面頰飛紅,眼波欲流,那側首低回之態,頗為動人。崔珩目光觸上去,大覺訝異。

打個比方,松柏也鮮綠悅目,但你對之宜師宜友,未必心神搖醉,但普通的植物,忽受春氣所感,開出花來,那花輕薄粉女敕,縱然只開一刻,也足以叫人生憐。

再打個比方,一樽酒,其實是美酒,但冷在那里,波光冽冽的,你曉得它美,但現在不是飲酒的時候,擱著也就擱著了,偏生炭火一烘,它融融冶冶的香氣觸鼻,你這才饞蟲爬動。

這老實尚令在此際,就像花受了春氣、酒受了烘。

崔珩不知誰是她的春光、誰是她的炭爐。

他定了定神,吩咐了正經事情。尚令知道要緊,連忙去了。崔珩看她去後,方問︰「華尚令來的方向,是鄂子榭?」

大太監回道︰「皇上說得是。是鄂子榭。」那是洗浴之所。

崔珩又問︰「今兒是誰在里頭?」

大太監這便不知道了,舉步去問,回來時,是伺候了雪宜公主與朱櫻一道回來。雪宜公主先屈膝行禮,朱櫻在後頭,也深行了個禮,仿佛是身上凝脂雪花兒肉太多了,行動不便,又仿佛這人永遠是這樣慵慵的,連上斷頭台都不會快上一步,給崔珩問了安。

崔珩看她領口,敞得比別人都大,就仿佛初夏荷花要盡情綻開,理所當然似的。他無奈道︰「原來是你們。」

「正是。」雪宜公主道︰「原約華尚令一同洗沐的,她身子弱,一會兒就先回去了。皇上遇見華尚令了?」

崔珩不置可否,卻听「咕」的一聲笑,粘在耳際,有如暮雲繾綣,乃是朱櫻。她用那雙黑眼楮望著崔珩。仿佛蒼山青嵐,夜雨朝雲。

崔珩錯開目光︰「太後喜歡,正在那邊呢。你們想去,就去罷!」

「是!」雪宜公主高興道,「早听說請了個鬼精靈的小東西到宮里玩兒,無法無天的。正該去看看!櫻?」

朱櫻道了聲「是」,再向崔珩行一禮,與雪宜去了。崔珩猛想起來︰「華尚令也在那邊。人家單純,你們別欺侮人家了。」

雪宜公主指著朱櫻︰「是她干的,不是我!」

朱櫻無辜的攤開手︰「公主都不護著我了,那就請皇上治我的罪罷?」坦然對著崔珩,她太開闊太丑的臉,她雪白寬敞的胸。

崔珩哼了一聲︰「你們別離了譜!」轉過身,听她們在他身後說︰「是!」

他仍覺得那雪白身體上黑蒙蒙的一雙霧眼,要吸他進去。

曾經,那霧眼邊上還有雙亮晶晶的眼楮。三個人的樂子,實在是——卻也只有那麼一次而已。

流璃說,一次就夠了。淺嘗輒止。再多就是荒yin了。隨性與荒yin間的界限就是這麼一點。

私心里,崔珩覺得流璃有理。

他不得不承認,有的方面她比他聰明透徹。那些方面總是跟現實中判斷成功的標準無關。是出塵的、離世的、沒有實際作用的、卻迷離而且動人的……呵,他好像在定義天上的雲。

他和他的世界,像是樸實的大地,再華貴,也是沉重的;再復雜,也是有跡可循的。而她似風吹雲過,無章法無影蹤。(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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