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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孔目道︰「回王爺,小人文字不行的。這還是專門的文書來寫,來得好。」

七王爺作怒容道︰「本爵這是抬舉你!」

周孔目作一臉悲容︰「回王爺!小人是豆腐吊麻線,抬舉不得,不是這塊料子!當初長官也想抬舉小人來著,叫小人去考個鄉試,只要略有個名次,也好補進末等文職去吃官俸了。小人舉筆千斤,認字到一百開外就花了眼,看誰都像了。因此總考不上。」

七王爺听得笑了,道︰「你這小子,倒有些小詼諧。」

周孔目叉手答道︰「不敢。」

七王爺道︰「那以前的刑案,都不是你寫的?可意思是照你辦的意思來的吧?」

周孔目道︰「回王爺知道,那都是小人說了,文書幫忙寫的。」

七王爺便叫文書來,當堂擺開紙筆,叫周孔目說了,文書下][].[].[]筆。

周孔目用詞多為通俗俚語,但口齒清楚、帳目明白,文書听了,加以潤色,不移時寫成全文︰

原來那丫頭與本鄉某男子日久生情,相約私奔,他人全不知情,只當富翁父子殺人。周孔目詳勘沙家地面、壁柱,不見任何血漬,更遑論松動跡象,詢問里外,也無有見殺人滅跡事件。周孔目推敲︰偌大個人,要說殺的時候別人听不見,也還罷了,那藏尸要藏在哪里?現而今這麼個院房,地面都沒掘開過,牆上也沒復壁。一切地方都沒血跡,也不見叫車運尸出去,僕人一個都沒承認幫忙藏尸、或確實有藏尸線索的。周孔目覺得不對勁,就轉了調查方向,終于查出那丫頭的可疑行蹤,最後追緝歸案。

老沙父子既已月兌罪,這一對惹出天大風波的男女該怎麼判?周孔目則沒主意。他念書不好,刑名律例啃得不透。但他提出了一個樸素的觀點︰「丫頭和那男子私奔,也不是故意要置主子于死地的,總不能套殺人罪吧。」

文書認為有理。但他是文字好。不是刑名出色,因此也還要與刑名師爺參詳。刑名師爺認為有幾個罪名可以套,一時也不是一定能定準。

七王爺倒不在乎這個,重點是要把唐太守的貪贓枉法套進去。他叫周孔目坐近前一點。說話好更方便些。

周孔目又辭了一辭、謙了一謙。果然遵命挪進兩個位次。近七王爺下首。七王爺道︰「听說你辦本案中,開頭很不順利,是為有上司阻撓?」

周孔目稟道︰「錄參相信是沙家父子殺人。小人當時無有實證。故無法取信于他——」說到這里,吞吞吐吐,瞄瞄七王爺,不敢正視,只瞄到王爺袖口。

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從七王爺腦海中掠過︰「我今兒戴瑞草紋碧玉扳指,正配紫地大團花袖口,指甲也修剪過了,不怕看……」

旋即他吃起驚來︰「這周孔目,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口兒,我又不想跟他滾床單、又不指望給他心里種個什麼念想,有什麼怕不怕的?」

這兩個想法也只一閃就了,七王爺笑道︰「本王面前,沒有忌諱,你只管照實說來。」

周孔目老老實實低著頭,神態若老農,說出話來卻是再清楚斬截不過︰「若非原太守作主,小人也不能出去辦案。若說原太守貪贓,小人未親眼見,不能亂作證。原太守造反,死有余孽。但小人還是只好看到什麼,說句什麼。要是只管亂講,以後王爺怎麼信得過小人當差呢?」

七王爺听得有道理。他原想用周孔目來攀誣唐太守,現在看來用不了了。也只好算了。好在他有別人能用的,就他們自己商量,且把周孔目放出來了。

周孔目出來,柳家小叔就已經等著了,連忙跟他敘寒暖。

周孔目苦笑道︰「老叔,你直接說好了。這時候你來,肯定有別的事。你講好了。」

柳家小叔就把明珠大弟的事拜托了一遍。先是要確定身份。那跟丫頭私奔的男子,已有大名報到刑司。周孔目與柳小叔一對,就是明珠的大弟。

剩下的問題就是︰怎麼給他減刑了。

他會判死罪嗎?

周孔目安慰柳家小叔︰「你知道的,不按殺人判,這就不要緊了。」

本朝刑名是這樣,對下寬,對上嚴。下頭普通平民要觸犯死罪,基本只能靠殺人,還要殺得比較情節嚴重觸犯眾怒什麼的,才會有個斬立決。否則,寬緩了,發去作苦役,或者直接去作苦役。在苦役中做死了,那是另一回事。好好的使人情,這苦役還是可以處得舒服點兒的。

至于上頭官員們嘛,享受特權的時候固然爽,要像唐太守這樣觸了龍怒,一下子覆巢了,那也是分分鐘的事,總之都在普通的刑案之外,一般人不用擔心。

總體來說,刑名環境算寬的,明珠大弟不會有大事,就是苦役到底服幾年的問題。

柳家小叔琢磨道︰「要說偷盜他人財產麼,偷得不多,這倒是兩三年的事兒。」

丫頭勉強也可以算作他人財產。如果是買斷的丫頭,那就更貼切了。這個丫頭並沒有賣倒身契,只是租了個服役期限而已,不算特別符合。一定沾上邊的話,她的租契不是很貴,三年苦役應該可以搞定,再使使手腳,報個病、再加上表現良好的「酌情寬緩」,兩年應該可以放回家了。

周孔目有更好的主意︰「兩情相悅,苦主家里不追究的,贖就可以了。」

這說的是未婚的一男一女自願私奔,女的家里要是大怒,抓回來打死無尤,卻也只能打那女的,對那男的只好勒逼遮羞錢而已。要是女的家里肯放過,男的能光明正大娶了這女的,補上婚禮,又是歡歡喜喜一對小夫妻。當中如果虛耗了官府的資源——譬如害得官府出人找他們什麼的——認捐一筆費用,也就是了。

柳家小叔不得不贊道︰「先生的刑名才是模得最透的一個!」

周孔目雙手連搖︰「背不出原文、寫不出那些話,算什麼刑名。」

柳家小叔還是贊了一會兒,才道︰「不過這位大弟……」

「嗯?」

柳家小叔恨道︰「不瞞你老人家說,可真是個賭棍!」

周孔目一听到「老人家」這三個字,連連謙辭。這可不是真因為周孔目年紀大,才這麼叫的,而是一種尊稱。因周孔目在七王爺面前得了臉、柳家小叔又有事相求,才這麼恭敬。周孔目可真不能起臉來就應了。他避到旁邊,舉起手掌擋著不依。柳家小叔硬把他又按回到座位上,接下去道︰「咱都不說虛的。那個大弟啊,賭得沒邊了!」就把明珠大弟的劣跡數落一遍,道,「因此上,窮的時候索性還好,大不了賭掉幾個窩窩頭,再不被人揍一頓。如今明珠姑娘上進了,把姐妹也帶出來了,二老在家里,也頭上有梁、鍋里有米了。再叫他敗了怎麼成呢?要我說,還不如放他去做苦工,收收他的骨頭!」

周孔目沉吟道︰「那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死就行。」

「那也行。」周孔目點頭道,「他不是什麼大罪,應該能爭取到本城服役。修王爺府的差使取消了,洪水也了,他們營里近期應該沒什麼大苦差,進去應該也不打什麼大緊。左右咱們里面也有人,拜托著收收他筋骨不妨,總之不傷他、更不死了他,就是了。」

「正是這話。」柳家小叔連連點頭。

兩人這里計議不提。七王爺那邊也有了定案︰編一出好戲,叫奇冤得雪!

就說老沙父子如何蒙冤,如何叫屈,那大反派大白臉的官員,其實就是唐太守啦,是如何的受贓,把他們鑄成鐵案。他們一邊受苦,大白臉貪官還一邊跟族里商量著怎麼要造反,等造反成功了怎麼享福。幸虧有個小吏,冤屈線索,就悄悄兒的自己去調查了,餐風飲露,眼看大冤將白。那大白臉貪官小吏妨礙了他貪贓,就要派人去殺小吏。幸虧皇上英明,粉碎了他們的造反陰謀,小吏也把丫頭追回來了。于是沉冤得雪,烏雲散去。

「這出戲就叫烏雲記吧?」有人提議。

另一個老學究掂斷數睫須,語不驚人死不休︰「叫烏盆記!」

——啥?!旁人差不點沒滑到凳子下頭去!烏盆可是馬桶啊!高點的叫桶,低點的就叫盆了。大姑娘的陪嫁,刷得紅艷艷的,那是紅桶。一般的家伙麼,烏沉沉的,就叫烏盆了……這麼個東西,拿來當戲名?

「您口味可真不嫌重……」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麼個眼神。

「不是呀,你們听我說,」老學究忙忙道,「我們可以這麼寫︰那老沙父子原來很奢侈。略賺了幾個錢,就不愛惜物力,把個烏盆,都瓖雕細瓖、寶石香木的裝點起來。結果還沒用呢,就被這麼個丫頭,不小心踫壞了烏盆。丫頭害怕,跑到她相好的家里。相好的就帶她逃跑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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