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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迷蒙七月天

話說從前,京城有個名角兒到錦城來打擂台,選的也是這一出《勘玉釧》,唱的也是玉姐兒,點名叫蝶笑花賞臉坐席,蝶笑花還真去了,看玉姐兒一出場,自報了家名,笑一笑,起身就走。這羞辱非同小可,京城名角頓時不唱了,停下鼓點,非叫蝶笑花說出個道理來。蝶笑花不言不語,翹起玉指,肩膀不動,以肘帶腕,畫了個漂亮的圈,折回來點了點自己的心口,京城名角品出味來,頓時面如死灰。

原來玉姐自報家名時,規矩要朝自己點一點。爽朗頑皮女孩兒家,點的時候,雙手抬起,往正胸口點,這倒沒什麼,但總是未出嫁女孩子,點的時候絕不好意思踫著自己的**,就是接近的一圈,都不好意思的,手臂不由自主的一緊,手掌就總是往上抬些,要點在在心口略上方、鎖骨之下。那京城名角顧念著表達小家子女孩的羞澀,想當然耳,手往下垂些,點在小][].[].[]月復偏上、胸口偏下那一點兒,雙乳之間靠下方,從沒人挑過他這毛病,但同蝶笑花一比。蝶笑花是個大方可愛、不失黃花身段的俏閨女,那京城名角卻似個生過孩子的小家媳婦。

登時那京城名角就羞跑了,埋起頭來又學了三年,才敢再露臉,卻再不來錦城了。從此天下說小花旦,必提蝶笑花。

鑼鼓已響,台上是《珠簾寨》的「求情發兵」一折,二皇娘當家話事、大擺威風。台下觀眾有一半心不在焉。

給蝶笑花暖場,就是這種待遇。觀眾能有一半心思在台上,就已經是暖場角兒功力深厚。

今兒扮二皇娘的角兒很能沉得住氣。面對滿場游移的眼神、交頭接耳的嘁喳,他只當是歷練。

不可能所有演員一輩子都在主場享受友好氣氛,總有時,像在唱獨角戲,你的聲音明明傳到了人家的耳邊,卻比風聲更空洞。還有時候,你的一切努力遭來的是白眼、討好換得的是嘲笑。只有這樣還堅持演下去,把原來設計的劇本走到最完美的程度。這才是敬業的演員。扮演二皇娘的演員是抱著這樣的心情才兢兢業業在台上唱下去的。才不是為了蝶班給的超慷慨的勞務費!

忽听一聲「來了!」

誰來了?還能有誰來了?

頓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千萬朵花兒——不對,笑成花兒一樣的臉蛋,呼啦啦往外頭去了!

如果說出去就能跟蝶笑花說上話,搶頭名的話還能贈送進一步親密接觸的機會。那跑成這樣也可以理解。但那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好嗎!

正式出演前。蝶笑花不與任何人寒暄。連唐太守跟謝二老爺都帶頭遷就他這個怪癖。別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如果說這個規矩剛建立時還有點太作,尤其參考梨園優伶普遍沒地位的背景……但既建立起來了,漸漸的就變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像煮餛飩要加一點碎蝦米碎紫菜、書擔要用小僮子而不能用壯漢來挑一樣,誰如果違反了,會被大家用白眼駭然瞪視的!

尤其是蝶老板演出前,誰如果逼上去打擾他……這不是一碗餛飩、一副書擔所能比擬的!這根本已經是松下喝道、花間曬!犯下這般殺風景罪過的,以後不要號稱文化人,在文化圈子里混了!

偏偏這世道,功名是要讀書來博的,朝堂大佬們都是讀書人,就算沒讀的、讀不好的,也要裝作讀過而且讀得很好,不然被人恥笑,或者就只有跟武夫們喝酒吃肉劃拳走馬的份兒了。至于普通人想往上爬的——不裝出文雅門面,還想往上爬?你以為你是七王爺流落在民間的,干什麼事兒都有太後包攬著的?開玩笑!

于是蝶笑花被眾人追捧垂涎,卻還能保持一份超然地位。他來戲台,有開道的、有隨扈的、有斷後的,殷殷勤勤、巴巴結結,比一般官老爺身邊的出巡隊伍還講究些,因許多巡衙不過執一份差使,蝶老板旁邊獻殷勤的卻發乎真心。

那些錯錯落落疏密有致以混元星斗陣包圍了戲台周遭的小販們,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鴨,是疾風知勁草的草。他們引頸踮腳,看那一隊自發的隨扈們,殷勤引來一匹馬,馬上端坐的正是蝶笑花。

出乎很多人的意外,蝶笑花會騎馬,而且蓄的馬必是名種,這一匹,叫「菊花青」,青色毛片上點點的白花旋,胸闊眼大,舉步平穩,儀容俊美,蝶笑花著件烏黑斗篷,掩了他全身,長長拖到蹬下,直露出他一張絕色的臉,只有雙手攏來那麼大,蒼白疲倦。

夕陽已餃在山口,陽光再沒多少熾烈,只有迷蒙的紅光長長遠遠的籠罩著這個世界,延續著自清晨開始的熱力。唉!畢竟七月的天!單是這樣的熱力,就足以把蝶老板這樣嬌弱的人兒折磨的疲倦了罷?何況他剛從衙門里頭出來呢?小販們都掂量著自己販賣的東西,想給蝶老板補充點力量、去些疲乏。但他們誰都不敢上前。就好像一個龐大宮殿里、處在最底層的宮女,要是看見帝王來了,就沖上前獻上自己微薄的奉獻,這不叫膽兒肥,叫昏了頭了,獻媚邀寵到如此地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會被同僚們拖下去打死的!

不不!小販們都是很懂事的,沒有一個敢貿然上前。他們只是把自己最好的東西擺在了攤上最顯眼的地方,視線熱切的隨著蝶笑花移動。若蝶笑花動一動眼神,他們攤上最好的東西就可以奉在蝶笑花手里了。絕對不收錢!蝶老板能吃多少呢?這一賞臉,不但是榮耀,也是極好的廣告,他們得到的比他們付出的多呢!更收什麼錢?

今兒的小販們還忍不住瞄瞄混元陣的一角——那個陌生面孔。阿憨大!來販冰豆湯了,哼,這鄉下人,自家熬的豆兒湯,搞點冰鎮著,就那麼一缸,也來賣了!

錦城多有蓄冰的習俗,尤其是沿江的人,冬天在江上鑿了冰,挖個深窖藏了,花不了多少成本,夏天用老棉被裹了,拿出來賣,給行人取涼,在冰化掉之前準能成交。

也不知憨阿大是從冬天開始準備呢、還是問別人買的冰?總之戲台前,他也做起冰豆湯的生意來。天曉得他是真憨還是假憨,這回又有新的花頭經。那冰豆湯,原也分小份、大份,大小原不同價,他倒也不混著賣了,但是叫顧客自己去舀湯。好麼!店家盛的大杯小杯、大碗小碗,本來不會是很滿的,太滿容易溢出來、也不好端不是?總要留著半寸左右的空。叫顧客自己舀?他們能舀多滿舀多滿!齊了碗沿兒,拿嘴去嘬!阿憨大也不管。多少顧客為貪這半寸的便宜,就去他那兒了。阿憨大這次提早給南宮大爺交了保護費,而且據說是多交了,于是地痞們反護著他。顧客自然也擁戴他。其他小販們只好冷眼盯著,不約而同移動陣形擋在他跟蝶笑花之間——若叫蝶笑花點了他的卯,本土小販們真要愧得一頭撞死了!

幸而蝶笑花誰的東西也沒吃,就近了戲台,戲迷都站出來迎了,

一群人,有的接韁、有的抱蹬,一團火的把蝶笑花接了下來,蝶笑花自己解下斗篷,露出里頭雪衣冰袂。他將斗篷丟給旁邊的一人,那人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抱住了。蝶笑花看也不看他,舉步往內,戲迷們站在被劃定的安全距離之外,也不過舉目瞻仰而已,並不敢強行沖上前。以往,蝶笑花進去也就進去了,一聲都不開,保養著他的金嗓子,若能在消失之前轉頭對人們笑一笑,戲迷們就覺得沒有白迎侍一場。

今兒,蝶笑花將要踏入那道門,頓住腳步,回了回頭。

「要笑了要笑了!」人們是這樣想的,不敢說出來。

其實說是說出話來也沒什麼。反正蝶笑花這時候也不會開口,沒有怕濁音沖亂了他曼妙歌喉的道理。可就是沒一個人敢發聲。

蝶笑花嫣然一笑。

一笑似新放的牡丹在春風里折下了雍容的腰。

他啟朱唇,發皓齒,動清音,道︰「多謝諸父老鄉親。」

無非七字。

七字如雪夜的玉槌銀鐘,碧海的珠沙金鼓。

門里踏出謝雲劍,一言不發,將手臂交給蝶笑花,親自護送他進去。

七字還在戲迷們耳中回蕩。他們望著蝶笑花在謝雲劍的護持下進門,神情如痴如醉,膝蓋都酥了。那一刻他們覺得,如果官府真要對蝶笑花不利,他們沖衙門也該去沖的!被抓去關站籠又算得了什麼?只要能保他周全、得他這麼一笑一言、配上他這麼一謝!

謝雲劍舉止則從容得多。蝶笑花縴縴玉手搭在他袖子上、如蘭氣息呵在他肩頭,他骨頭沒有軟、腰肝仍然筆直,如兄長護個小妹妹,親切而正派,低頭且安慰了蝶笑花幾句。

那幾句說得是什麼,旁人當然听不清。但他們都以為,說的總不過是正常的那些安慰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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