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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福小殞病星

新來的下人有沒有虧苦病人?雲舟說不好。總之,過了幾天,白綿就死了。她病得實在太重,死了也是很應該的。

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個黃昏,謝白氏進入白綿的病室之後,雲舟在窗外听見了她們的對話,而且听懂了。

白綿死後,謝白氏真的收留了雲舟。

是謝大老爺把雲舟帶進謝府。

又是一駕馬車,載著謝大老爺和雲舟,進了謝府側門。仍然黑漆的門臉子,對聯已換了一副,道是︰「自解分愁鶴悵惘,無須同醉鷺容與。」雲舟一個字也不認識,只是呆望那墨畫銀鉤,再把目光移到那門檻、那門樓、那影壁、那回廊。她不知五年前她的母親也被這些東西嚇著了,以為進了神仙的禁地。

依然有小廝殷勤的開了門,解轅馬的解馬,挽車繩的挽車,進了院子,下人們規規矩矩請安。又有兩個小廝—無—錯—小說,接了謝大老爺,從左邊一道門走,幾個下人跟。另有個婆子扶著雲舟,走另一扇門。雲舟心里慌亂的叫︰「我要死了!他們要把我拿去跟我媽一樣弄死了!」她死死盯著謝大老爺,大老爺卻沒有回頭,不知是心虛、不敢安慰呢、還是從來就沒有安慰婦孺的習慣。

謝府的門檻,對雲舟來說,比當年對白綿更高。然而雲舟終于還是一道道的跨了,又進了八寶格的小客室,見了繡屏與雕花桌。時光在這里,似乎沒有流動。少婦永遠端凝明麗。老爺永遠莊肅威嚴。所謂世代榮華。

謝白氏坐在桌前,桌上有研好的墨,還有紙筆,另有一碟果子。

本地習俗,所謂「果子」,並不是真的指水果,卻是一些或油炸、或蒸出來的小點心,往往是面制的,形狀豐富多樣,而且總是很香。

雲舟盯著果子看。肚子叫了兩聲。她餓了。

謝白氏繡慶雲紋瓖細珠的鞋尖斜斜並著。下巴向筆墨一揚,道︰「會寫字罷?拿著寫寫看?」

雲舟不動。她不會。

謝白氏又道︰「隨便寫點,我給你果子吃。」

雲舟很想吃。可她真的不會。

謝白氏道︰「那末會唱歌麼?唉!童謠總會兩首罷!你娘那麼聰慧,你總承繼到一點?」

雲舟終于唱了一句︰「月亮嬤嬤照四方。」

是最普通的童謠。

謝白氏身子往椅背上一倚。笑了︰「你這孩子。還是像老爺多些。」

于是幾個女人把雲舟領下去。替她洗了澡、換身干淨衣裳、梳起頭發,拿果子給她吃了,把她領去新的房間。說是謝白氏收拾出來給她作繡房的,又有幾個大姐姐照顧她起居,說是謝白氏指來伺候她的丫頭。

雲舟眼望粉馥馥的四壁,只覺得是個結實的籠子;身上穿了滑溜溜的新衣,只覺是有毒的索鏈。她不知道那可怕的貴婦人要怎麼擺布她。她只覺得自己要死了。

卻听外頭一聲︰「新來的是住在這里?」

小小少年的聲音,已經帶了掩不住的英氣,若迫不及待要展翅的鷹。

雲舟抬頭,便見了那清清朗朗的男孩子,著身松繡月碧的袍子,雙眉黑鴉鴉飛到鬢邊去。他周圍閃著一圈晶瑩的光,那是雲舟眼里的淚花為他加的光環。

「是新?莫哭了!以後這里就是你的家。」他把她拉過來,抬起袖子給她拭淚。

雲舟竟忘了羞,呆呆抬頭讓他拭淚,忽听個囀珠般的聲音道︰「雲劍,她哭了?」

雲舟在雲劍的手底下怯生生轉過目光,但見是個極美麗的女孩,與她相仿佛年紀,著身杏黃薄蝶衫,仿著大人的樣式剪裁,系條五彩繡羅帶,螺髻插著短短紫金簪子,目光如清波流霞,那容顏是灩灩的,立在花下,並不走近來,唇邊噙個笑,雲舟不知為何有點兒不太敢看,就垂下了眼楮。

雲劍道︰「喂,你要叫我哥哥!」

那美麗極了的小女孩不買他的帳︰「母親叫你雲劍。父親叫你雲劍。」

「你不行。喂,你是我!我叫你雲詩,你叫我哥哥!」

雲詩很好脾氣的沖他笑,還是叫︰「雲劍。」

「不叫哥哥我就撓你癢癢!」雲劍沖。雲詩轉身要逃,動作遲緩,怎麼能逃得過他。但听「噯喲噯喲」的笑鬧,兄妹倆都倒在地上打滾。乳娘們忙忙把他們扶起來。他們頭上衣上沾了新落的花瓣,但听乳娘抱怨道︰「新在這里,少爺也該有點待客樣子哪!」他們一起回頭望,雲舟已經不哭了。

那一刻起,雲舟覺得,在這個陌生的院子里,她可以活下去。而且,說不定會活得比以前都有意義。

她的文化,是雲劍和雲詩教的。她的書,是雲劍和雲詩送的。後來,大太太給了她一個書房。她在謝府的身份,原來只是個客人,是個**極了的「新」,後來,成了正式的「四姑娘」。

大太太沒有薄待她。她表現得好,大太太就抬舉她。

然而雲舟一直記得,她是小院子里罪人的女兒,是生母一死贖罪,才換回她千金生活。

外人卻只當她是義女。

為什麼父親不明說呢?義女和庶女……到底哪一個好?雲舟迷惘著,想,等以後更懂事、找到個好機會,一定要問問父親。

她真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到十歲以後,已經很懂事了。及笄時,她自己知道,已經比雲詩還要高明了。然而她總讓著雲詩一步,有好處與榮耀,都叫雲詩在前面。這才是她最聰明的地方。

這些年里,不是沒有好機會。可她猶豫著,都讓這些時機從指尖滑走了,沒有去詢問父親。

忽然有一天她徹悟︰不用問了!

父親為什麼沒說明?大概就像她一樣,開始時是不自信、是猶豫,慢慢的時間,現狀也不過是這樣,問了也沒意義,索性打住。

人生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雲舟惘然的想︰大太太有一句話也許又說對了啊!她像父親更多些。至于生母……

「小囡能平安喜樂,我死也瞑目。」病人在床邊的喘息聲,粗糲的摩著雲舟耳邊響起。雲舟驚懼的睜開眼。但見一片血紅。卻是高挑的一對赤琉璃燈。她院門已經到了。筱筱就候在門外,以多年來一以貫之的熱切與忠誠,迎上她道︰「姑娘可回來了?倦不倦?熱毛巾備好了……」

十四年前灶頭鍋里微溫的米飯、手忙腳亂倒上去的劣質醬油、還有垂死病人的床邊的叩頭自責,都遠去了。

雲舟攙著筱筱的手。下了肩輿。一舉一動都端凝莊重、儀態萬方。

她是眾口一辭稱頌的謝四姑娘、錦城年輕貴媛中的典範。配得上謝府的榮光。

四雙手,抹開紅珊瑚嵌的象牙骨牌。兩雙手蒼老,兩雙手青蔥。

是明珠與碧玉兩個丫頭。與服侍老太太一輩子的心月復封嫂,一塊兒陪著老太太抹骨牌兒頑。

從前,二老爺院子里的方三姨娘也陪老太太玩過幾次骨牌。

本來麼,姨娘還不夠格來當老太太的牌友,但那時候老太太精神還很好,愛玩「相八福」,是種比較繁雜的玩法,而方三姨娘數字清楚、腦筋靈便、又會湊趣兒,大節里跟其他們抹過,老太太看著還行,抬舉上牌桌來試試,果然搭得起來,從此就賞她臉,隔三岔五抹上幾盤。

方三姨娘很識抬舉,把陪老太太抹牌視為天大的事,其他任什麼都要靠邊。偏偏她女兒雲華跟她是兩樣人,任眾人如何鮮妍笑謔,獨獨垂下睫毛、錯開目光去,清幽微暗的意味。真真兒舉世盡觴兮,斯人獨傷。方三姨娘知道女兒這個壞毛病,也就不帶她了,只管自己在老太太面前討好。連雲華生病時,老太太有召,方三姨娘也是立刻奉召,絕不會流連于女兒病床邊的。老太太問起,她也只揀好听的道︰「是弱些。養養就好啦!女兒家麼,瞞不過老太太去,小時候這樣,出了嫁就好啦!回頭還抱個大胖小子來問老太太討果子賞了吃呢!」

話里就求老太太替雲華婚事做主了,但說得這樣委婉,再加聲音清脆、眉目秀媚、言笑晏晏,好不討喜。老太太笑著,照明珠旁邊冷眼看來,心里已是肯照拂雲華了。縱然不能與她親女謝含萩相比,總之也不會比庶女林謝氏更差。

林謝氏往離城嫁了個商人,一來離城就比不上錦城,二來老大年紀的一個商人,怎麼算良配呢?也就是大筆彩禮肥了謝府私庫而已。虧得林謝氏好福氣,竟幫夫掙成豪富家產、還捐上江南織造,也搖身一變有了誥命、成了。那是旁人算計不到的。若從頭說起,這門婚事其實是屈配了林謝氏。

方三姨娘當然指望女兒雲華嫁得比這好。

誰知雲華竟真的一病而逝。謝老太太當機立斷,借此收回了掌家權柄,這且不提。方三姨娘受此打擊,也病了一場。而謝老太太因年事高了,又要重新管起家業,精神便有些不濟,醫生要她清補、靜養。謝老太太在家業上該操的心是省不了的,骨牌上就有些不耐煩起來,懶得再玩相八福,改了接龍、測運,簡單得多,也叫方三姨娘來試過一次,覺得沒有從前合適了,憐她失女哀傷,叫她回去養養,再沒叫過她。

謝老太太拿骨牌測運,說是測著玩兒的,並不真信,卻也沒再測過方三姨娘的命。

如庭角一棵樹,花期過了,果子落了,任它去自榮枯——若是真枯了,移去也便罷了,還有什麼好測?

倒是大雲劍與四姑娘雲舟今後的命,測了幾次,都是好的。謝含萩回娘家來陪娘親抹牌,見著這般佳兆,笑道︰「劍兒說不得要高中了。至于舟兒,真真的我們家要再出個娘娘不成?」

謝老太太笑著嗔她︰「這孩子說什麼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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