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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了熱湯,洗去一整天的風塵顛簸,七姑娘單只著了一件兒絲帛中衣,坐在外間讓春英給她絞干頭發。////

那人大半夜里使周大人給她送來一本《漢書》作甚?有過《蓮華經》珠玉在前,姜瑗一思忖,莫非這《漢書》日後也能「派上用場」?女子讀史不是沒有,可讀這麼艱澀的前朝遺史,助益又在哪里?

隨手一翻,突地就發現了不同。那人竟親做了朱批,書頁留白處偶有他或凌亂不成句,或一氣呵成的隨感手書。

一頁頁讀下去,姜瑗素淨的臉上鮮少露了沉凝。捧在手里的書每翻過一頁,便沉甸甸讓她生生有種……他與她,像是從來就不相識的認知。

腦子里一幕幕回想起那人與她相處︰初見時,他如畫中之人,從江南煙雨圖中款款而來,華貴不可方物。

再見時,他解她險些跌倒的危急,握著她簪子,徐徐有禮遞回她手中。

之後種種,贈她藥膏、蘆橘、經文、茶盅,還有被她磕踫壞了的羊脂玉發簪,一樁樁一件件,雖則每次遇上,都叫她好一番思量,很是惱火琢磨他用意。到了最後,卻沒有哪件事真就讓她吃了苦頭。

偶爾她也會荒唐的以為,那人對她很是不錯。

然而今夜觀他墨寶,就如這鮮紅鮮紅的朱砂,他字里行間,筆走游龍,她看得越是仔細,渾身就越是發寒。批紅匯成一片,她可見其中刀光血海,凌霄肅煞。

往昔觀感轉眼就淡了,取而代之,是他隱在深處,不為人知的狠辣果絕,甚至是——天下不臣之心!

她極快翻過幾頁,鼻息都有些短促。////憑著本能的敏銳,還真就讓她發現另一處心驚肉跳的「巧合」。那人對《漢書》所載,前朝為君王處以腰斬、剮刑的弄臣權相,越是大奸大惡死得淒慘,他看得越是津津有味,妙筆生花。雖未明著品評,卻多有揶揄調侃。

像是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她額頭見汗,啪一聲合上書頁,盯著紗燈怔怔出神。

都說觀字如觀人,她腦中亂作一團。本以為姜家投效顧氏已是最壞的結果,哪成想,背後仰仗了他,才是真往死路上,不要命的一頭撞了進去。

虧她還覺著他處境微妙!作為趙國公府下一任掌權之人,于對抗皇權,保全顧氏,牽制世家,繁雜到她一想就腦門兒疼,漫無止境的權勢征伐中,她以為他步履維艱,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

千般料想不到,這人竟有如此氣魄!頗有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注一擲。只是在他滾滾前行的戰車上,牢牢捆綁著姜家,讓她形如困獸,絕望一**襲來,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束手無策。

大周朝早已腐朽,再輝煌的過往也到了遲暮時候。然則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他要如何駕馭本就內憂外患的顧氏,于亂世之中篳路藍縷,披荊斬棘?

或許到了某個時候,本就積弱的姜家于他再無用處,便成了他隨手能夠舍棄的累贅!

屋里這樣靜,而她心里千頭萬緒,裝著整個郡守府,堵得她焦躁不安。木著張臉,模一模搭在肩頭的發梢,「行了,再坐會兒翻翻書也就徹底干了。退下吧。」

春英見姑娘面色不好,猜想該是與周大人送來的書冊有關。不敢多問,拔了頭上簪子替她撥亮了燈芯,自個兒福一福,告退去了外頭。

見姑娘屋里亥時還點著燈,今兒個值夜的春英一次次向內探看。夜里風一吹,掛在廊下的銅鈴便跟著脆響一回。沒敢比姑娘更早上榻安置,春英伏在搬來的小榻上,迷迷糊糊撐著手臂,就等姑娘吹燈歇下,她再去檢查過門窗,替姑娘掖好被角,放下垂帳。

這麼翻來覆去惦記著,手上又無事可做,深更半夜最是困乏。不覺就眯了過去,背心有些涼,卻不舍得爬起來添件罩衣。

夢里崔媽媽站在桃花塢庭院里,手上拿著根食指粗的荊條。綠芙跪在地上,包著淚珠子,可憐兮兮望著她。鼻頭眼眶紅通通的,只叫春英愈發為難。正猶疑著是否心軟再包庇她一回,卻听耳畔砰一聲炸響,桃花塢的天都跟著晃起來。

春英一驚,黑暗中倏然驚醒過來。還沒適應眼前光亮,便見一個黑乎乎的身影,不管不顧,嘩啦一聲甩開連珠帳子,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

手腳比腦子更快,還沒等她想明白,人已爬起來沖進里間。內室里空無一人,圈椅旁的小幾上,躺著盞被帶倒的珊瑚座屏。上好的珊瑚斷了一角,圈椅上光禿禿,不見姑娘添冷熱的披風。

春英惶急回頭,眼前是洞開的雕花隔扇門。因著被人摔得太狠,那門微微搖晃著吱呀作響。屋里模糊光影透出去,只堪堪照亮門外廊下幾步遠的石板路。哪里還有姑娘身影!

春英如遭雷擊,姑娘從未這般失態過!瘋了似的也跟著沖進暮色里去……

上房院門,戌時過半已下了鑰。世子喜靜,底下人各自辦差俱是輕手輕腳,這會兒門外呯呯踫踫,震天響的拍門聲,莫說上夜值守的,便是主屋里正與主子回稟差事的管旭周準,也驀然蹙起了眉頭。

停下交代了一半的差事,顧衍端起茶盞,瓷蓋兒踫踫杯沿,全等這陣子吵鬧過去。

「屬下出去看看。」觀那人沒完沒了的架勢,周準拱手出去,才步下台階,便見一熟悉身影,繞開了門房,提著裙擺風急火燎迎面趕來。

女子形容急切,外罩的披風松松垮垮搭在身上。系帶結得敷衍,她一動,便斜斜往一旁墜去。好好的綾羅紗織錦披風,此時穿在她身上,沒有半分貴氣,倒顯得累贅得很。

行走間露出大片月白中衣,竟是急得連外袍都懶得抓扯。腳下隨意趿了雙軟履,湘妃色緞面,鞋跟兒被她踩在腳下。

她發髻披散,見他出來,胡亂攏一把,隔著幾步遠,已揚聲道,「還請大人行個方便,代為通傳。姜瑗有事請見世子。」

寂靜夜里,她如此喧嚷,早用不上通傳。連禮數都忘得一干二淨,口稱「姜瑗」。這還是他除「姜七」外,第一次听她如斯自報家門。

起身過去,就近透過檻窗望她。

她身影甫一映入他眼簾,顧衍瞬時拉下臉來,幽幽沉沉冷了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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