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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秀的女子倚窗而立,金紅色的霞光透過雕刻精美的窗欞印在她的臉上,像是為她蒙上了一層色澤艷麗的面紗。她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立在那里,恍若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

直到有道溫雅的女聲透過淺青色的層層帳幔,從拔步床中傳出來︰「燕支,什麼時辰了?」

燕支深深地吸了口氣,快步走向拔步床。她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面頰,試圖露出一個較為自然的微笑。這才利落的撩開帳幔,對著床上的美貌婦人福了一福身︰「貴嬪,已經申時了。」

衛貴嬪擁被坐起,揉著滿頭順滑如絲綢般的青絲嘆息︰「竟已經申時了,燕支你也不知道叫我一聲。」原該是嗔怪的話,在她口中卻多了些寂寥之意。

燕支溫順的回答︰「貴嬪最近總也睡不夠,奴婢便想讓貴嬪多歇歇。」

「就你會說話。」衛貴嬪半眯著眼楮笑了,隨即掩著嘴打了一個哈欠,「叫人進來吧,是該洗漱一下了,再一會兒都要晚膳了。」

燕支輕聲應諾,轉身往外走的時候忍不住嘆了口氣。

衛貴嬪今年才二十七八歲,恰是一個女人最為美麗耀目的時候。但是這樣的年紀在美人層出不窮的深宮中,已經可以算得上老女人了。

即便是魏帝顧忌著紀啟順偶爾會來披香宮,但每每不過是隨意閑聊幾句,連留下來用晚膳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更何況過夜呢?雖說有紀啟順在,但是畢竟她往後肯定會離開的……

燕支晃了晃腦袋,似乎是想將所有憂思都甩開。而後伸手輕輕推開殿門,對著外頭等待已久的宮人們道︰「都進來吧。」

魚貫而入的宮人們有的捧著冰裂紋天青瓷蓋碗、有的捧著斗彩卷草紋茶缸、還有的端著面盆與毛巾。

衛貴嬪接過蓋碗漱了漱口,復又將茶水吐入茶缸中。然後一雙手將熱騰騰的布巾遞給她,她自然而然的接過然後將其覆在臉上。她稍稍仰起頭,一邊感受著布巾上冒出的熱氣,一邊呼出了一口氣。

燕支服侍她不少年了,兩個人名為主僕,其實說是姐妹、至親也不為過的。相處的時間這樣久,衛貴嬪只要看看燕支的表情,便能大概猜出她在擔憂什麼。但她從不說破,就算說破也不過徒添煩惱罷了。

宮中這麼多女人,誰不想長長久久的擁有帝王眷顧呢?她將已經有些涼卻的布巾從臉上取下來,隨意向著身邊的人遞去。

馬上就有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伸了過來,輕輕的拿起她手上的布巾。那雙手膚色白皙指骨勻稱,稜角漂亮的骨節像是某種堅硬的白玉雕刻而成,質感分明而且硬朗。

衛貴嬪向來心細如發,服侍她的那些宮人們莫說是手、就算是腳步聲,她都能分辨出其人。是以只是一眼,她便能夠確定這雙手的主人不是她宮里的宮人,至少之前不是。

「燕支,咱們宮里什麼時候進了新人?怎的不和我說一聲?」溫雅的聲音中隱隱的不悅。

然而出聲應答的卻是一道陌生的清雅嗓音︰「多時未見,母親……可還安好?」

衛貴嬪聞言瞳孔猛地一緊,一動不動的愣怔住了。她徐徐側過臉,視線順著那雙陌生的手,一寸、一寸慢慢地描摹而上。

「不肖女啟順,特來請罪,恭請母親責罰。」紀啟順吃力的彎起嘴唇,左掌覆于右掌之上、舉手加額。鄭重的躬身而下,雙手齊眉至身直。

淚珠從睜大的眼眶中滾落,順著面頰的輪廓最後滴落在錦被上。衛貴嬪伸出手似乎是想撫模紀啟順,卻忽的在空中頓住。因為按照宮中的規矩,她不能算是紀啟順的嫡母,自然不可做出這樣逾矩的動作。

誰知紀啟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頰上,輕輕的喚了聲︰「娘。」

衛貴嬪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掩住嘴,令自己不至于哭喊出聲。她想說,四娘你終于回來了。想說,四娘別走了。想說,我以為你不再會回來了。想說的有很多很多,但是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燕支強忍著淚水,帶著幾個小宮人退了出去,寢殿中獨剩下紀啟順母女二人。

紀啟順跪在床邊的腳踏上,將臉埋在錦被中,多年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溢出眼眶。自從她八歲離開東宮就再也沒哭過,無論是鍛體時在瓢潑大雨中扎馬步、還是孤島上身陷險境、又或者是遲遲不能突破到大周天。

盡管每一樣都讓當時的她步步維艱,可她似乎不懂何為妥協、軟弱,只是步步向前。即便撞上南牆,也勢必要將其撞破!

她,就是這樣硬朗剛烈的人。

但是強硬如她,此刻竟在衛貴嬪的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衛貴嬪則輕輕地撫模著她的後頸,憐愛的看著多年未見的女兒……

待到紀啟順終于止住淚、抬起頭時,錦被已經被她的淚水染濕了一大片。她有些不自然的模了模鬢角,開口時聲音都沙啞了不少︰「我游歷之時曾見過許多市井小童,她們都喚自己的母親‘娘’,是以便……」

衛貴嬪伸出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溫言道︰「這麼些年不見,我都差點認不出四娘了。」她又握住紀啟順的手細細摩挲,眉心深深皺起,嘆了口氣︰「四娘這些年很辛苦吧?」

紀啟順知道衛貴嬪心疼自己手上有薄繭,便搖頭笑言︰「母親須得放心,這些年來我在外頭見識了許多有趣兒的事物,一會兒細細與你說來。」

說罷她喚燕支端了盆水進來,母女兩個各自淨了面。衛貴嬪下了床,換了件衣裳後,又命燕支為她梳頭。她拿起一支玉簪往頭上比了比,忽道︰「四娘怎麼穿著道袍?」

乍听此言紀啟順稍微一怔,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雖說現下許多世家子弟、文人雅士都喜著道袍,但是畢竟通常只有男子穿著。她在太虛門是穿慣了的,之前一直沒想起來這一點,此刻听了衛貴嬪這麼一問才明白過來。

「這是門中弟子們人手一套的道袍,乍看似乎無甚特別,但是卻有許多不為外人道也的妙處。」她這樣解釋著。

衛貴嬪在妝奩中挑揀著首飾,輕聲道︰「倒是巧了,我這里有幾件衣裳正和你穿,燕支,你去後頭取來罷。」

燕支听了這話,放下手中的牛角梳,應了聲諾便往外頭去了。她去時獨自一人,回來時卻帶來了兩個宮人,兩人還抬了只黃花梨木箱。她們將箱子放在衛貴嬪面前後,便被打發出去了。

待到衛貴嬪將那箱子打開,紀啟順定楮一看 ,全是衣服!

衛貴嬪從中取出一件天水碧纏枝紋裙,道︰「這是你走後第一年秋天的時候我和你燕支姑姑一起做的。」說罷將它放在一邊,又拿出一件梅子青蕉葉紋襖裙道︰「這是你走後第二年冬天做的。」

她一件件的拿出來,終于數到了第六件。她對著燕支招了招手,二人一起將那件衣裳拿出來,在紀啟順面前展開,是一件竹青雜裾垂髾服。

「原本我以為你今年也不會回來,所以只胡亂做了件,如果早些直到的話,我便多做幾件了。」衛貴嬪撫模著廣袖上的雲氣紋嘆氣,面上是淡淡的遺憾之色。

紀啟順神色復雜的看著那件雜裾垂髾服,張嘴欲言但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何為好,于是只能呆立在那里。

見她木然不言,衛貴嬪便又開口道︰「可是不合四娘心意?」

衛貴嬪在紀啟順的記憶中是個淡漠、疏離的美貌女人,常常跪在佛籠前抄錄經文,香爐里冒出的裊裊煙霧和她淡青色的衣物混雜在一起,幾乎令人無法分辨。小時候每每紀啟順想要向她撒嬌之時,她總是淡漠的讓開,冷冰冰的告訴紀啟順︰「殿下,這不合規矩。」

時隔六年再見,她已經不再是以往那個恪守規矩、疏離的女人了。

紀啟順心上一酸,暗道︰不知母親這幾年中經歷了什麼。一邊想著,一邊笑著回答︰「沒有的事。這件衣裳非常漂亮,女兒方才是看呆了。」

衛貴嬪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似得彎起唇角,隨即語氣稍顯急促道︰「四娘……不如換上試試,如果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也好為你改上一改。」

紀啟順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燕支將她帶到了屏風後,正準備為她更衣。便听她道︰「姑姑去陪母親吧,我自己便可以了。」

見對方猶疑不定的看著她,紀啟順只得道︰「我在求道的最初幾年,莫說是更衣、挽發之類的小事,就連洗衣、做飯的事情也是要自己做的。」

燕支恍恍惚惚的走出去,總覺得方才紀啟順說的那句話萬分的不真實。這宮中的公主皇子們衣食住行都有宮人、宦官照料,她的殿下也是金玉般嬌貴的人,怎麼會自己做那等粗使的活呢?

衛貴嬪瞧她神色不對,便出聲道︰「燕支你怎麼了?」

燕支說沒什麼事,卻是怕衛貴嬪為這事兒難過。她覺得自家貴嬪夠苦的了,今天好不容易見著了紀啟順,還是不要敗興了。反正紀啟順全須全尾的回來了,那些不開心的不提也罷。

窗外的夕陽正是最紅的時刻,那些光芒描過衛貴嬪面龐的輪廓,勾勒出她唇角的弧度。她整個人都沉浸在「離家多年的女兒終于歸來」的喜悅中,顯得格外的容光煥發。此刻她正興致勃勃的說要收拾間屋子出來,好叫紀啟順在這歇一晚。

正在這檔口,紀啟順已經換完了衣衫,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衛、燕二人听到了聲響轉頭看去,便見紀啟順一步步走近,青色的裙角隨著她的腳步上下翻飛著,恍若雲霧圍繞在她腳邊。此刻恰有一陣清風從窗外吹進寢殿,卷起她的袍腳。

她揣手而立,衣袂隨風飄飛間,恍若神仙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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