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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七章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一天以後,兩人從河水深處游入了喀拉灣。

這是一個海灣,達赫加的領城在海灣南部,現在是一年僅四個月的通航期,大大小小的河帆船和海帆船在一北一南兩個港口進出,絡繹不絕,盡管是極寒的北地,看起來商貿也很有幾分繁榮。兩人沒有上岸入城,雖然慕容絕猜測母親應該還在這里,但兩人心意一致,均以磨礪武道為第一目的,決定先去極北雪地,突破自己的極限。

兩人改游為走,縱穿深達七丈至十丈的海灣底部,從東北的海灣口出海。

出了灣口,是北極海。

一個灣口內外,仿佛兩個世界,因為不僅海面一下寬闊得無邊無際,而且灣口之外,海床一下低了下去,好像是從高處懸崖落下,而這個懸崖的高度,有可能是一個科烏努山。

兩人站在「懸崖」邊上。

仿佛回到了科烏努山跳崖的時候。

不過,這次兩人是完好狀態,而且修為和武道領悟都更有精進,但是面臨的卻是比那時嚴峻百倍的挑戰。

這是往海底跳。

從兩千丈的海底走過去,這是先天才能做到的事。

而她們現在,是要去做這先天才能做到的事,在更大的瀕危中挑戰自己的極限。

極限,永遠沒有盡頭。

慕容絕聲音冷靜如冰︰【跳?】

蕭琰笑得仍如那日般明朗,同樣的回答︰【一起跳。】

一起跳,生死與共。

一起跳,極限與共。

兩人同時一笑,跨了出去。

一步,入海。

……

千斤墜身法,垂直下降。

到一千尺時,加上灣口時的十丈水面高度,距離海面一百一十丈。普通人在這個深度早已壓得胸腔內出血而死。但對宗師來說,只是開始。

***

極北之地的中央海,一片冰天雪地。

這里是北極海中央的萬里之地,數百萬載都是冰層覆蓋,仿佛一個萬里冰蓋覆蓋在中央海,其上冰川廣袤,冰山林立,氣候嚴酷。十二月已經是北極海的極夜,只有黑夜沒有白天。

在中央海最北的一座冰山上,坐著一位淺金色長發的女子,從極晝的八月她在這里坐著,太陽在高空從北到西、又從西到北來回了六十次,是過去了六十個日「夜」,她沒有動過一下;進入只有星辰沒有太陽的「永夜」,月亮懸了半月、落了半月,過去一個月,又懸半月、落半月,懸起、落下,她仍然沒有動過一下,好像和這百萬年都不變的冰山一樣,成為冰山上凝固的坐像。

突然這一日,她動了。

一直閉了四個半月的兩只眼眸緩緩睜開,純黑的瞳仁,仿佛極地冰雪中的黑曜石。

她坐在冰山北面的峰頭上,一睜眼,目光向十里外的海面俯視看去。

在冰川邊緣外的北邊海面上,突然浮現兩顆頭顱。

然後是︰頸,肩,胸……

好像有人從海水中踏著台階,一步一步的走上來,漸漸露出身體。

最終,兩個人體完整出現,踏著海面一步一步走向冰層。

那是兩個長發結辮的女子,左邊深棕發辮的高出半個頭,但右邊黑色發辮的也不矮,都是高個縴細,剛出海的濕衣貼伏在軀體上,勾勒出俊健柔韌的肌體曲線,渾身肌線流暢得完美自然,仿佛海浪與冰川起伏的線條,每一寸又隱隱含著極大的威勢與力道,詮釋了契合天地的力與美。

這是……

聖者大圓滿?

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掠過詫色。

不是說,四個半月前,還是聖者中期?

不到五個月,突破兩階?

她沉默木訥的臉龐也顯出兩分詫色,然後站了起來,一雙赤足踏在冰峰上。她沒有用真氣,只是憑著軀體的力道和速度,踏著險峻的冰稜,一路縱躍而下。

***

永夜的天空中只有星辰閃爍,極地連星輝都是冷的,天空沒有月亮,應該是進入了永夜的下半月無月期。

「現在是晚上。」慕容絕看著星空的星辰判斷道。

兩人已經踏上冰層,並肩而立,站在這廣袤的冰川上,仰望著頭頂天空。

她們已經有一百三十七天沒有見到天空。

此時重新見到這天空,見到這滿天星河,只覺得無比美麗,比大海更浩瀚,也更加神秘深奧,更引起人無邊的探索欲.望。

「每一個人都是一顆星。——這是我母親說的。」

慕容絕清透如冰的眸望著閃爍的星子,想起自己的星空,想起自己的星,想起與自己並肩的星。她微笑起來,伸手指著天空最明亮的幾顆星,「或許,我們,在那里。」

蕭琰的眼眸如星辰般明亮,也微笑起來,「我們會在那里。」她肯定的說道。

這是前路。

是目標。

兩人突然同時扭頭,對望片刻,冰寒冷眸和琉璃淨眸中有著同樣的燦然星輝。忽然,同時一笑。

有人和自己所思所想一樣。

漫長無邊的路不會是自己獨行。

總有一人在身邊,求索與共。

這樣,真好。

「走吧,我們去冰原……」慕容絕話未完忽然心有所感,扭頭向東邊天際看去。

天空中漫起亮光。

蕭琰和她同時轉頭。

便見一縷淺綠的光,又帶了點白,自東向西延展,很快那縷光越來越亮,快速移動間蔓延成了一條光帶。

慕容絕咦一聲,「這是極光。」她之前在北極海冰原修行時見過這種奇景,說道,「看來你運氣極好,出海見到極地最美麗的景色。」

蕭琰滿眼的贊嘆。

天空高處充滿生氣,那淡綠的光中帶點白,又有著微紅,像天邊鋪滿一條閃光的彩色綢緞,輕盈的飄蕩著,又分出了無數條極光彩帶,有的向北移動,迅速的躍跳著,轉變成深紅色、翠綠色和玉白色……

從冰山縱躍而下的淺金發子忽然停駐身形,扭頭看向天空,沉默木訥的臉龐上浮現幾分驚訝。

「咦,竟然是極光星暴。」慕容絕說出她的心聲,嘴角揚了揚道,「你的運氣真的不錯,一出來看見極光不說,還是極光中最絢美壯麗的星暴。」

蕭琰眸光閃耀,看了好一會才道︰「無法以言語形容。」

這是「無法以言語形容」的美麗。

璀璨絢麗,又神秘莫測。

冷寂無邊的冰原,和永夜的天空,一下盈蕩著天地的生氣。

這生氣存在于天地中,不會毀滅,只是隱藏,人眼看不到,心眼感知不到,只有它出現時,你才知道,它一直在。

仰望著這突然充滿生氣的高空,蕭琰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又有一種醍醐灌頂的豁然通達。

「學長。」

她轉臉叫了一聲,神情認真莊重。

「嗯?」慕容絕側眸。

「殺戮道的極致,不是毀滅。」

她又仰望著天空,眸光肅然又熠耀。

「像極光,消失後還會出現;像星辰,隕落後又會有新的星生成。天地間的生氣,只會消失︰這里消失了,那里又會出現;這種形式消失了,另一種形式又會出現。——不會毀滅。」

她轉臉又看著慕容絕,說出自己頓然的領悟。

「殺戮,是死生之道。」

死後,有生。

毀滅之後,是新生。

為了殺而殺,只是殺戮,不是殺戮道。

道,必有著守。

……

慕容絕的眸子和她對視。

在這永夜無邊的冰原上,絢爛的極光,像長安城元夜的千萬盞花燈,光彩照亮了半邊天幕……在映亮天穹的光幕下,是這個人明亮的眼神,專注的神情。

這一刻,慕容絕心口怦然一動。

好像心中花火綻放,迸濺出萬千光點。

她的手掌抬起,落在蕭琰的肩上。

「無念。」

她垂目看著蕭琰,清透的眸里映進了極光,絢麗閃熠。

「學長……」蕭琰剛叫了聲。

唇上落下清涼柔軟。

慕容絕的唇落在她的唇上。

蕭琰的腦子如星辰炸開,崩潰出萬千光點。

慕容絕的唇輕吻著她的唇,像永夜的極光掠過星輝,輕柔而明亮,因為她的心清晰而明亮。又像雪風吻著冰壁,清涼而澄淨,因為她的心清靜而澄淨。又像她清透如冰的眸光輕吻她的血劍,帶著一往無前的虔誠,堅定。

沒有任何的情.欲。

蕭琰腦子轟然的崩潰忽然停止,驚遽的眼神忽然平靜。

她沒有動,只是靜靜的立著。

這一吻很短,又似乎很長。

短到只是幾息,又長到仿佛流星劃過星空落地的時間。

這一吻有情,又無情。

有情是虔誠的心意,無情是清明的心境。

唇分,慕容絕微閉的眼睜開。

兩人目光相對。

同樣清明的眼神。

「我入道了。」慕容絕的手仍然按在她的肩上,目光里有歡喜,平靜,堅定,唯獨沒有迷離旖旎。

她動情,便是入道之始。

蕭琰的腦中陣陣流光閃過。

阿娘說慕容千山修的是絕情道。

阿娘的表情意味深長。

大師伯說絕情道不是無情道,有情可絕方為絕。

學長說,心里生出一種情緒。

懸崖上,她的唇落在自己的眉心。

患難見真情,我找一下感覺。

……

種種流光串在一起,貫通了起來。

蕭琰豁然。

學長在入情。

絕情之道,先入情,而後情絕。

她看著慕容絕,目光中有著鄭重,肅然。

「恭喜。」她說道。

恭喜入道。

動心已難,動情更難。

這是學長的道。

「我說過,和學長並肩。」

學長選擇她入道,她要做好這塊磨道石。

並肩,是同行。

大道同行,不離不棄。

千山路遠……學長的道險而阻。

動情入道,深情行道,絕情證道。

以情道證殺道,這是最艱難的路。

蕭琰心中生起敬意,這是她自己都不敢選擇的道,也不會去選擇的道。

入道難,入道之後還有很長的路,要深,而後斬情!

蕭琰想想都打個哆嗦,千山學長果然是神人,走的不是尋常路啊。

她一臉肅穆,誠心正意的道︰「學長,你一定要證道。」

我們還要並肩。

蕭琰從小听商七說過很多女人因情毀道的例子。

情是小事,道是大事。母親說,除非,你選擇了情為道。

情,不是千山學長的道。

她也想象不出,像千山這樣的人,為情痴毀——那她會痛心不已。

蕭琰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肩上一沉,慕容絕的手掌在她肩上一按。

眸子看著她,說道︰「好。」

跟著伸開雙臂,擁抱了一下她。

說道︰「謝謝。」

謝謝願意為我磨道。

「不要動情。」

不要對我動情。

蕭琰眉毛飛揚,生動的臉龐明朗又堅定,說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這話是形容情,此情不渝,堅如磐石。

蕭琰用回了它的本義︰心如磐石堅定,不可轉移。

慕容絕心口一滯,在動情之始,感受到了情之傷。

她的人,永不會她。

模了模突然有些澀痛的心口。

蕭琰同情的眼神看她。

「學長,挺住。」

立即進入磨道石的角色,鼓勵加迎頭一敲。

「……忽然很想拿劍鞘抽打你。」慕容絕表示自己有些暴虐。

蕭琰立即往前跑,邊跑還邊慘叫。

「你是要深,不是要虐呀。」

慕容絕心口澀痛立時飛得無影。

她真能深上這人?……忽然覺得前路漫長。

封血劍拔了出來,龍血木劍鞘破開空間,倏然出現擊中蕭琰的後背。

蕭琰唉喲一聲,「學長你犯規啊,一言不說開打。」反手握住劍鞘,擲了回去,跟著秋水刀出鞘,刀光如練,斬了過去。

慕容絕眸子雪亮如冰,血劍映在她的眼中。

兩人之前在海底交手了無數次,但在水下開打總不如在地面上來得暢快。

血色劍光與明亮刀光交織,映亮了這一片冰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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