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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國公蕭昡給朝廷上了一份奏章,同時還有一份河西道轉運使與賀州刺史的聯名奏章,這兩份奏章在墨平的公利醫療捐贈承諾還沒宣揚開前,先抵達了長安,經都進奏院,呈到了聖人的御案上。

聖人朱批「閱,朕慮可行」,將奏章轉到了政事堂。

雖然皇帝擁有最終的審批權和否決權,但還沒有通過政事堂通過門下審覆之前,皇帝的意見也只能是參考,但在此時這個光景,河西的上章和皇帝支持的意見都無疑給政事堂加上了最沉重的壓力。

這兩份河西奏章奏的是一件事,听說朝廷正在議公利疾預衛生體制,如果可行,河西道請求最先試行——河西道轉運使和賀州刺史的聯名奏章中說,河西道經過核算,可以在每年留河西的三成賦稅中撥出半成用于公利醫療;而蕭昡在奏章中表示,蕭氏願意每年捐獻五十萬貫用于河西公利醫療。

中書左卿鄭執中、門下左卿張夷直的臉色都變了,目光森寒得似要噬人,這兩份奏章是啪啪打他們的臉。

裴昶和崔希真心里也有些苦笑,他們原想先含糊一下,然後在關鍵時刻再松口,說擇幾個州試行,全面實施他們肯定是不樂意的,因為財政投入的確太大,一旦投入還必須保證今後源源不斷的投入,而且這個投入還只能增加不能減少。民眾是這樣,若是不曾擁有算了,但一旦擁有不能失去,而且帝國的小民百姓對這還特別敏感,減少一分既得利益他們都得激奮。所以說這開啟民智真不是件好事,一個個順民都養成了刁民,尤其是有了墨者替他們說話,這些刁民一個個膽兒賊大,大唐的宰相越來越不好做了。二位宰相心里嘆了口氣,如今這情勢,墨平的承諾一出,河西的奏章一上,他們要不趕緊松口明確態度,得像張、鄭二位被架到火上烤了。裴昶都有些後悔沒有及早表態了,不過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大不了在諸道都試行,富裕的道多選一些州,窮道只擇幾個點,重點是商議中央和地方各出多少了。

李翊浵寫給女兒的信笑道︰

「你阿公說你父親忒狡猾,在沈至元還沒跟你四哥和離前,先將她的身份利用盡。現在全河西各族百姓都應該知道了︰梁國公的媳婦、蕭世子夫人利用孫藥王弟子的身份,向朝廷上書實行普濟天下民眾的公利醫療制度!河西百姓會怎麼想,他們首先想的是,梁國公府在為他們謀福利。你父親利用沈至元的提案,為蕭氏賺盡了仁善名頭,接著又積極上章請求河西最先實行,為此蕭氏願意每年捐款五十萬,這一心為河西民眾謀福利之心簡直人人可見呀,焉能不讓河西百姓感恩戴德?即使朝廷同意在河西興建公利醫療,這首善首仁也是被你父親佔去了,河西人首先感激的,不是朝廷,而是蕭氏。有了蕭氏這第一世家帶頭捐款,河西的其他世家、豪門富戶焉敢不捐款?可以預見,河西道的公利醫療必定是比其他各道都建立得更快,實施得更好,河西民眾最感激的是誰?還是蕭氏。

「所以說,你父親是個聰明人,借力使力,自己只付出一小部分,而將別人的資源,全部轉化成了為他謀利益——嫁衣神功練得出神入化了。這是陽謀!朝廷知道了,能不給河西撥款興建醫療嗎?不能,否則河西民眾的憤怒會集中對向朝廷;河西的權貴豪富能不捐款嗎?不能,因為他們不能得罪了蕭氏,何況不支持公利的名聲傳開,也會引起河西民眾的鄙夷和憤怒。這個大勢是沈至元造成的,但你父親在對沈至元的憤怒之後,沒有因為憤怒阻撓她的議案,而是果斷、積極的利用了這個大勢,讓這個大勢為己所用,謀取最大利益,這才是一個冷靜理智的上位者所為。顯然,你父親在這方面很優秀。」

李翊浵敘述事情平靜又客觀,既嗤笑說蕭昡奸詐耍手段,為蕭氏謀取利益,將朝廷和河西其他世家豪門都當成踏腳石,卻又稱贊他是一個合格的大家族領導者。

這是蕭琰越來越喜歡親娘的原因之一。

她的親娘是一個真性人,這個真性,是說因為活得恣意任性,不掩飾不矯飾,毫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喜歡是喜歡,不喜歡是不喜歡,不會因為立場,影響她的觀點。她對阿父是這樣,既嗤他謀算朝廷圖利益,也贊他冷靜有謀略,蕭琰喜歡這種一是一二是二的為人處事,她自己是這樣。……其實她跟親娘還是有些相似的吧,蕭琰微微笑著想。

因為阿娘在信中表現出的平靜態度,蕭琰看信也很平靜。當然,讓她更平靜的是,她知道,蕭氏是真正想讓河西的百姓過得好,讓河西變得富有強大。像大唐帝國的皇帝將「強民,育民,富民」當成君主的責任一樣,他們蕭氏也是將河西的富強當成自己的責任。因為在蕭氏的心中,河西是自己的。蕭氏在努力實現自己的目標,每一步都是為了這個目標。

蕭琰心中也有愁緒。她喜歡大唐這個帝國,喜歡大唐帝國的國風,喜歡這個帝國的尚武尚強,蓬勃向上的生機,永遠向前,永不停步,努力創造,勇于試新,不懼怕一切困難和挑戰,強大,堅定,又寬博。她心想,沒有哪個帝王有高宗這樣的魄力,敢于為自己的子孫制造強大的臣屬,讓他們在挑戰中變強,奮進,永遠保持前進的動力——如果大唐皇族保持這樣的作風,高宗說要締造的千年帝國,真的很可能實現。

蕭琰喜歡這樣的大唐,卻更喜歡蕭氏,那是她的家族,是一個優秀的、讓她生出深深認同感歸屬感的家族,劍與蘭,鋒銳與優雅,堅強與柔和,蒼鷹立在家廟上,展翅向天。蕭氏像大唐的國風一樣,堅定,堅強,勇于向前,開拓奮進,她相信蕭氏也有著高宗那樣的魄力,因為已經有那樣的典範,大唐已經是那樣的帝國,蕭氏如果不挑戰自己,不讓自己的孫子承受壓力奮進強大,即使立國也是滅亡。

但是,喜歡的帝國和喜歡家族卻是對立的,這真是件悲傷的事。而喜歡的人分處在兩個陣營中,這更是件悲傷的事。

她熟讀史書,知道西晉王朝是因八王之亂而削弱,被胡族趁虛而入,遂有五胡亂華,南北分裂二百年,而蕭氏的自立必然與帝國的統一矛盾,大唐不會允許河西分裂,一旦這個矛盾尖銳到無法遏制,內戰會爆發,大唐與河西的共同敵人會入侵……

無論從感情還是從家國大局,蕭琰都不希望看到這種局面,但她知道,這不是她能解決的,至少不是當前能解決。母親說,站在高遠,做在當下。所以,她的心必須平靜,穩定,做好自己的事。

她的手中,穩定的拿著一份帖子。

朱紅色如血。

這是一份挑戰帖。

一份生死挑戰帖。

***

「什麼?」

聖人猛然起身,因為起身的動作太劇,寬大的龍袍衣袖拂過御案上的茶盞。

茶水卻沒有傾倒出來。

李翊浵的臉色有些蒼白,瞬間出現在御案前,那只柔若無骨的手,一根玉指穩穩的按住了茶蓋。

她不專注武道,卻也有著融合境的修為,這點距離,對她毫無問題,只是收回去的手有些微的顫抖,顯見心里並不平靜。

她的聲音卻是平靜而冷靜的,「從七哥去天策書院見過阿琰,我讓池閎一直盯著他,擔心他使什麼計謀。但他回府後向您遞了請假閉關的奏札,此後果然沒見出門——除非是從地道走。但書院有申王霍王盯著,寶樹是安全的,只擔心七哥使計,讓寶樹不得不出書院。沒想到,是用這種方式。」她眸子微闔,眼底有一種噬人的寒冷在無聲蔓延,縴長的手指在輕盈的薄袖下緩緩攥起。

聖人背著手踱了好幾步,才冷靜下來,問女兒︰「申王怎麼說?」

「申王說,七哥的境界是登極境後期圓滿,和寶樹同一境界,但七哥多了十年的修行,不過寶樹功法特殊,論內力深厚未必弱了七哥。而且,寶樹的境界已經到了,若非在劍陣巷神識受損,大概已經突破洞真境了,比起尚差半步契機的七哥,境界上還勝了半籌。」李翊浵聲音平靜的述說著申王派人傳遞的話。

聖人皺著眉頭,並未因為申王的話心頭輕松,發出挑戰帖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雖然蕭琰事關天下大局不能有失,但兒子有失難道他不痛惜?聖人只覺得心口有些痛,抬手按了按。

李翊浵端著那盞茶過去,目露關心,「阿爹。」

聖人接過茶盞啜了兩口,還有些燙熱的茶溫著他的心口,他平了平心緒,轉眼看女兒,又安慰她,「你別著急,申王這麼說,可見寶樹勝算還是大的。」

李翊浵闔了闔眸,「我真希望寶樹不要接這個帖子。」

聖人沉默。

這對父女都知道,這不可能。

武道修行世界自有規則,某些方面不受世間法律約束,比如武者之間的決斗,官府不管。而同一境界的挑戰帖必接,這是武者的潛規則。當然你可以拒絕,這不是強制規定,但對武者來說,因為怯懦而不接,在心中劃了一條坎,以後武道再難有進步。而蕭琰破境在即,如果因為懼怕死亡而拒接生死帖,她的宗師破境很難成功。聖人謀劃了這麼久的局,怎麼容許蕭琰受阻于此?對李翊浵來說只要蕭琰平安,其他都不重要,但她更知道蕭琰對武道的執著,這個生死挑戰,她不可能畏懼,也不可能拒接。

以前他們不是沒考慮到對方用挑戰這種策略,但蕭琰在劍陣巷的淬煉,已經表現出了讓人震驚的實力,同境界無敵,讓人去挑戰?呵呵,是送死吧。算吳王是登極境圓滿中的頂尖者,論內力論境界也未必勝得過蕭琰,反而有可能折了自己——哪能想到吳王這麼拼呢?

申王說,吳王或許是要借助這個生死之戰,來獲得突破的契機。這是個瘋子!但綜合分析,蕭琰還是佔優勢的,申王霍王雖然驚詫,卻沒有多少擔憂,要小心的反而是對方台底下的暗算,誰知道會出什麼陰招呢?還有這個決斗的結果,無論誰死,後果都是沉重的——這才是布這個局的狠毒。

聖人顯然明白這一點,心里罵了聲一群混蛋,提筆寫了一份手令,叫進控鶴府少令施自英,令他親自遞給申王霍王。又宣入靖安將軍孟可義、武騎署中郎將慕容絕,令他們提前封鎖決斗場,預做安全布置。最後對女兒道︰「蕭二先生那邊,由神佑通知罷。」

「是。」

聖人的臉色很沉重。

李翊浵的臉色也很沉重。

這是一個死局,無論蕭琰勝或敗,都是一個死局。

……

「這可真是惡毒呀。」

蕭二先生蕭遲晃著她的酒葫蘆,晃悠悠的說出這句話,語聲輕飄飄的消失在終南山的夜色里,卻有一股沉默肅殺的氣氛在林間彌漫,讓剛剛歸巢的飛鳥又撲喇喇扇翅離開。

蕭遲是六月中到的秦嶺。

六月上旬蕭昡給李翊浵寫信,說擔心齊王狗急跳牆,在蕭琰晉階前做出瘋狂事,他們蕭氏族中的先天宗師希望近過去看著,以免發生意外趕不及。

但蕭氏先天入京,必須聖人允準。

李翊浵入宮稟後,聖人同意了,但最多兩人,如今這微妙時局,蕭氏先天若盡數入京,恐怕刺激對方敏感,將雙方都盡力控制的局面激化開來。李翊浵傳達了聖人的意思,蕭氏便來了兩人,蕭二先生蕭遲,蕭七先生蕭涼。

兩人進了京兆府地界後,卻並未入京,而是住在長安南面的終南山道觀里,蕭琰若出事,以先天宗師的瞬移速度,一個呼吸能到龍首原,不必入京引得皇族另一派的先天宗師敏感,何況在山上也自在一些。

蕭遲的話一落,蕭涼緩慢又堅定的聲音道︰「若吳王身死,我們立即護十七回河西。」

雖然武者在生死台上生死自負,但吳王畢竟是皇帝的親子,一品親王,左武衛大將軍,如果蕭琰在生死台上殺了吳王,很可能引起整個李氏皇族的仇恨——這個天下棋局是不能公開天下的秘密,皇族子弟不知道內部的先天宗師已經分裂成兩派,一派支持聖人,一派反對聖人,如果蕭琰殺了吳王,盡管律法不能問責,但整個皇族會視她為仇人,算聖人與申王霍王也不能公開維護她,天策書院當然待不下去了,整個長安都不會有蕭琰的立足之地,皇族另一派的宗師還會擁有正當理由的追殺她。

這份生死帖,是個陷阱。

——敗,蕭琰死。勝,蕭琰也被算計,而皇族與蕭氏的合作也會遭到破壞。

這是另一派的謀算,無論勝敗他們都會得利,而蕭琰和吳王都是被利用的棋子,甚至吳王的性命也是可以付出的,這其中或許有吳王自己想破境的意願,但對方這般狠毒謀算,著實叫人心涼。

這兩個結局,都不是聖人願意看見的。

但勝或敗,生或死,結局總會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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