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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五章 心機

山道清涼,李毓禎眸子也是清涼。

她唇邊牽起一絲弧度,似是笑意,卻又輕淡,涼薄。

晉王看不清她的喜怒,心里嘀咕︰這是鉤上魚了,還是沒鉤上啊?

……應該鉤上了吧?

晉王覺得自己想多了。

阿禎出手,哪有鉤不中的魚!

他模著須眯眯眼笑了。

當然他最高興的,還是邀請了道瀟子去京都太上宮喝茶……那里是他的地盤了,嘿嘿。

之前評頭品茶時,臨川郡王說他在「靜」上遜了一分,晉王口里不承認,心里卻是承認的,但他覺得這是道瀟子佔了地利的便利,三疊瀑在三元宮的後山,那也算是道觀的地盤了,取的烹茶泉水當然也向著道士了;若是去了京都太上宮,那是他們李氏皇族出家修道的地方,風水當然向著他們李家了哈哈。

臨川郡王看了眼晉王那笑眯眯的樣子,心里搖了搖頭,他想的是︰道瀟子應承去京都,絕不可能是為了晉王的茶約。

馬蹄聲噠噠響在經歷風雨洗刷的石板道上,踩出有節奏的韻律,和著林中唧唧啾啾的鳥鳴聲,襯得林深山幽靜。李毓禎的心情並不平靜,在她唇邊淺淡的笑意下,是幽深的思緒。

觀瀑亭中沈清猗拒絕了她的招攬,這固然令她遺憾,但她此次上山的最大目的已經達到。

她上山,是為了見沈清猗——見見這個人。

庭州那一次的見面,太模糊了,不是說印象模糊,沈清猗這個人給人的印象相當深刻,她的氣質突出,清冽如霜雪覆梅,內有凜冽風骨,又冷靜從容,有種能鎮場的氣度,只要見過一面,絕不會忘記,然而上次見面這人的風華還未畢露,好比一顆絕世明珠,還隱于匣中。

而今,明珠已出匣。

——光華照世。

盡管,她的光芒如朝日才冉冉升起,但李毓禎相信,在未來,她的光芒必為世人所知。

從觀瀑亭出來後,她深信這一點。

回想與沈清猗在亭中的對問,她對州縣政務財稅民事洞悉甚深,剖析利害條條有理,算的經濟賬也切合實際,給人感覺竟是為政地方多年的有真實經濟者——這簡直令人驚訝。……「無甚奇怪,我讀過過最近三年的《民政匯要》,按南北地域之分,按上、中、下州之分,按轄境貧、中、富之分,擇了四十七州為考;又讀過這四十七州醫官局最近三年的年度匯報;還讀過家師寫的各地行醫雜記……閱讀得多了,再和自己的所見所聞印證,推理,便知悉得七八了。」沈清猗淡然回道。

這卻不是簡單的,李毓禎心道。

《民政匯要》是各州出的地方官報,每旬一期,下發州縣官員周知政務民情官令公告等,當地士家也可以出錢抄錄或者完整訂閱,世家和有底蘊的官宦家庭除了訂閱本州官報外,還會收集其他州的官報,組織人力匯編成各種分類集本,供自家子弟學習,增廣見識,並作策論參考——以道門分布各地道觀的便利,收集三年內的各地官報不是難事,但肯定沒有人給沈清猗做分類匯總,閱讀四十七州的《民政匯要》,那是多大的量?

李毓禎瞬間算出,是五千又七十六份,而每份至少萬字以上,文字稱為浩如煙海也不為過。沈清猗卻全部閱讀了,並按她需要的內容分類匯總,如果是一個人做數年功也不足為奇,但她到藥殿才多久?最初的時間必定是要殫精竭慮站穩腳跟,而後主要時間還得花在研藥研醫上,並做出令人贊服的成,這才襯得起她「道玄子唯一親傳弟子」的身份;除去這些,她還能抽出多少時間去閱讀五千份報紙?……而在這驚人的閱讀能力之下,是更令人驚嘆的匯總,分析,洞察能力。紙上得來終究淺,通過文字的表象,推理、分析,洞悉出真實,挖出文字背後的民事情弊,這是多麼讓人驚駭的能力?

擁有這種能力的人才李毓禎只見過兩個︰一個是李況,被她推薦去了都進奏院,職掌受理內外章疏,這里是了解天下政務最快的地方;另一個是宗處俊,被她推薦去了戶部任郎官。這兩位,都是她預作宰輔培養的人才。而眼前,這種能力的人才又出現了一個,甚至比李況、宗處俊更出色,因為李、宗二人都有出任地方的經歷,而沈清猗是沒有的。

這樣的人才放在李毓禎眼前,她真的手癢了。

這種魚能不鉤?

何況,這位還有著深宏的格局、放眼全局的計然眼光,假以時日,誰說不是第二個魏重潤?不!應該是比魏重潤走得更遠。

她必將比她的先祖們走得更遠,而她的宰相,也必將比前輩的宰相們走得更遠。

……可惜,這樣的人才,卻拒絕了她的招攬。

這是為什麼呢?

沈清猗說︰「不耐官場周旋」;「不喜官場斗囂」……

李毓禎卻覺得,這不是原因。

她自負看人有七八分準,沈清猗心思綿密、幽沉,思維和行事縝密,做事走一步算三步——譬如現在安靜躺在她馬鞍袋里的《四十七州平民疾治用藥人均計算考》是明證︰上醫事疏是第一步,這是第二步……說不準還有第三步——這種人會耐不了官場周旋?只有她把人算計到死的;內里性格又如其字,藏鋒犀利,這種人會懼官場爭斗?只有她把人斗死的。

蕭氏那一大族人,斗起來又哪比朝堂簡單了?蕭家女人的彪悍,可不在皇族的公主縣主們之下,能將世子夫人做得有聲有色,說不會爭斗?誰信。

沈清猗說︰「不是不能,而是不喜。」

這話李毓禎只信五分。

李毓禎自己是個喜歡爭斗的,她樂于爭斗,並享受斗爭的勝利感和成長強大的樂趣,所以從小到大遭遇的刺殺,她是痛並痛快著,身上痛,而心里痛快。她認為,天地是斗,沒有斗,哪有優勝劣汰?沒有優勝劣汰,哪有萬物蓬勃?沒有斗,一團祥和,這個世界早死了。凡是有野心的,誰不是從爭斗中一路披荊斬棘?不想斗,那去甘于平庸,平淡。

沈清猗是這樣的人嗎?……李毓禎挑起眉笑。

她有種感覺,沈清猗拒絕她招攬的原因,可能和她有關,這是她的直覺。

在潭林邊的那絲隱晦敵意,出自知安和那侍女的可能性極小,她也不認為自己的感知出錯,那麼最大的可能是……出自沈清猗。

沈清猗對她懷有敵意。

而原因她不清楚。

李毓禎這會細作思量,她與沈清猗過去並無交集,不可能結下仇怨;和她的親人?吳興沈氏不是齊王一派,他們沒有直接矛盾,也沒有直接沖突;沈清猗的外家?湖州皇甫家雖然名盛,卻是限于杏林,與她的地位相差太遠了,還沒資格接觸到她生出仇怨。

因了這麼隱隱的一根刺,李毓禎對沈清猗的拒絕也不是那麼強求;至少,在弄清原因前,她不打算強求。

聖人的布局來講,沈清猗不入朝「在野」也無妨。

當然前提是︰她不能是蕭氏的宗媳,更不能成為蕭氏的宗婦。

這個天下之局,沈清猗已經是棋子,道玄子選擇了她,而她以自己的天賦和能力展現出了能夠擔負起道玄子的選擇,便走向了棋局中預定的位置——盡管她還不清楚進入藥殿的真正意義,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皇室與蕭氏之間,必須做出一個選擇。

如果她選擇的是蕭氏,李毓禎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毀掉她!越是出色,越要毀掉。

——聖人不能允許這樣一位人物,聯結道門和蕭氏。蕭氏的勢力,會直接威脅皇族的統治。

而沈清猗明確了立場,月兌離蕭氏,也不會回歸沈氏,李毓禎上山的最大目的已經達到了,雖然不是預期的最好結果,卻是妥當的結果。

而她見過胡汝鄰之後,立即頂風冒雨的上了白雲山……估計這個消息很快會傳出去,應該知道的人都會知道。

如此,她的第二個目的達到了。

無論蕭氏,沈氏,還是齊王那邊……都應該知道了︰她十分重視沈清猗。

這必然引起各方的反應,無論是引起蕭昡蕭琮對沈清猗的猜忌疑隙,還是拉攏沈氏,離間沈氏與蕭氏的姻親關系,或是加劇齊王那邊對沈清猗的猜疑,都達到了她表露出這種「重視」的目的。

李毓禎對此感到滿意,唇邊的那抹涼淡笑意也多了分溫度。

謀劃在按預想實施,沈清猗的立場也讓她愉快,畢竟這是個宰輔級的人才,不到萬不得已,她並不想毀去她。

能為她所用是最好,不多搜羅些人才做牛做馬——哦不,為國分勞,秉政執事,難道要她以後耽于國政?

「耽于國政」這個詞恐怕只有李毓禎說得出來了。

她抬頭望著天空,薄冰質的眸子里映出湛藍,高遠,廣袤。

……她的大道,只有一個。

***

山色空濛如薄霧。

沈清猗立在道舍窗前,透過推開的欞窗望著遠處青山,清冽的眸子仿佛也籠了薄霧,顯得朦朧,幽沉。

她回來後已經沐浴換了一身衣衫,鞋襪和道袍下擺被被雨露浸濕了,貼身穿著的絲羅內衫也沾染了微汗意,蓋因在亭子里的那番問答太耗心神之故。

她必須時刻壓制自己隱在心底的暗潮,不能讓心緒波動,泄露出分毫;又必須迅速果斷對答,展現自己的才能,讓李毓禎「惜才」,這是相當耗心神的,尤其前者——雖然她在心中對這番問答已有預演,但真臨其境時,李毓禎的見事之明、洞事之利、詰難之犀利都超出了她的預想,這讓她心中一凜,不是生懼,而是發現了對手比她想象中更強……讓她心緒發生了一些波動,而這個波動,又是為蕭琰而起。另一個耗心思的,是拒絕李毓禎的入仕招攬。

無論怎麼回答,都不能完全取信李毓禎。

因為李毓禎已經確定她有大鵬展翅的野心,而一個有野心的人,面對未來君主給出的金光前程,怎麼會拒絕?

但她又不能做一個「淡泊功名」的人,必須讓李毓禎相信她有野心,唯有如此,才能讓李毓禎和大明宮的那位陛下相信,她有不願為蕭氏之媳的動機和決心,也唯有如此,才能借助皇帝的勢,達成她擺月兌這個身份的目的。

她知道,李毓禎因她拒絕入朝,對她起了一些疑慮。

但這個疑慮,還在李毓禎可接受的範圍之內,不至于讓她生出「不為所用毀掉」的程度。

沈清猗謹慎的把握著這個分寸,如履薄冰,任中一個失誤,可能迎來的,是蕭氏與皇室的兩邊封殺。

她必須兩面算計,縝密行事,既要讓梁國公覺得,她還在他的掌握中;又要讓聖人和李毓禎覺得,她有月兌離蕭氏的決心。

而至目前為止,一步步都在按她的謀算走著。

按說,她應該高興。

但是這次再見李毓禎,無論氣勢氣魄,都勝過庭州之時。畢竟那一次,雙方都有防備,表面有禮,而客氣疏離,交淺言也淺。但這次亭中問答,李毓禎不再將她當成蕭琮的妻子,而是道玄子的弟子,又動了才招攬之心,氣度格局完全顯現出來,對治國經世的見地,也展露出來。這樣的李毓禎,兼具氣度氣魄格局,以及打破舊格局的風雲氣概,令人胸襟動撼,若是其他人,怕是要為之傾折了。

……這樣的李毓禎,蕭琰會不會也為之傾折?

沈清猗原本篤定的心,驀地悠悠蕩蕩了。

阿琰,你會喜歡上她麼?

沈清猗怔立在窗前,道袍下清瘦的身子似乎愈發縴薄,又莫名的讓人心酸。

白蘇霎了霎眼,和菘藍對望一眼,胸口都有些悶悶的,發塞的感覺。

直道相思了無益……

沈清猗心里幽嘆。

明明知道徒然相思,無益于事,再怎麼想你,你也不知,鴻雁在雲魚在水,此情難寄……可是,仍然甘願為你情深而惆悵。

未妨惆悵是清狂。

她清瘦的手指在窗沿上劃著,看似凌亂,不成章法,心間卻早已成字。

長相思,在長安。

……

此時,蕭琰正在讀書。

她沒有在藏書樓里讀書,而是在自己的書齋里。

半個月前,她已經上了藏書樓的三樓、登極境這一層,看書的速度放慢了。有時候,她只看三五本書,便提早出了藏書樓。

今天,她回來得比較早,日頭才從正中往西移了一點。

她坐在書房的窗邊,讀書。她的手中沒有拿書,微閉著眼楮,書在她的腦海里。那些文字,一遍一遍的在她靈台識海過,從蓮花的上端,從星空中飄過。她每次從藏書樓回來,都要默誦這些書。讀書百遍,其義自現。她自幼通讀道藏、佛藏、墨藏這「三藏」武學經籍是這個習慣,母親說,用心去看,比用眼楮去看,更能致達「其義自見于內」,而她的神識也因為這樣的默誦通讀,日積月累百煉而強。當然,也可以用來修復神識的損傷。

陽光透過玻窗和淺碧色蟬翼紗,落在她的臉上,光輝縈繞,宛若玉人一般。她的手掌交疊,掌心向上,橫置在丹田前,陽光落在她的掌心里,脈絡清晰,一根一根,仿佛玉線一般。

仿佛是冥冥中的牽動,她忽然心湖一動,睜開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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