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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六章 險惡的扯淡

長治三十二年的疫病波及極廣,大唐帝國海外十一個州,海內從嶺南、福建到山東,至河北東道、安北和安東都護府的三十七個沿海州,以及入海河流沿岸的幾十個州縣,都不同程度的感染了疫病。其傳播之快,傳染之烈,都是皇帝和政事堂諸公始料未及的。而這樣大的疫情,也是大唐建國以來的頭次。

盡管揚州研治出疫病之方後,朝廷立即將方子傳到染疫各州縣,但瘟疫給老百姓帶來的恐慌,造成的損害卻是實實在在的,難以在短時間內消除。便有流言從疫區傳播開去,說「上百個州縣瘟疫傳染上百萬人,已經死了三四十萬人」。這個時候,廣州又發生了地震,于是又有流言傳出,說「廣州地動死傷二十萬人」。

這些數字當然不是實情。雖然朝廷還沒有準確的數據統計上來,但根據各州初步呈報的數據統計︰染疫者大概十一二萬,死于疫病的在一萬以下。一是因為疫病的最前方——海外州多數地廣人稀,瘟疫在短時間內沒有傳染到很多人,之後被隔離住了;二是得益于揚州及時研究出了治疫方子。而廣州地震則死傷八萬多人,絕無死傷「二十萬人」這麼駭人。

但普通百姓哪知道實情?只听說江南和沿海的州縣都流行疫病了,許多商人都被禁止前往哪些哪些城市了,還有朝廷禁而不絕的小報在私下流傳,這流言越傳越夸張,數字也越來越夸大,到後來是「死傷百萬的驚天駭人巨禍了!」

而那首有意指性的童謠是在這「驚天駭人巨禍」的流言中悄然傳唱開了。

當靖安司的探子發現苗頭不對時,這首童謠已經傳到了南北很多州縣,沒有辦法去堵。

聖人在東暖閣內大發雷霆,抓起御案上的茶盞摔了下去。

「當啷」一聲,茶盞摔在了靖安將軍和內安署令膝蓋前的白藤軟席上,卻發出清脆的類似金屬的聲音,昭示了這只御貢邢白瓷的最上等品質,可惜此時沒人遺憾它被摔成碎片。

茶水濺了出來,幾滴水濺在了孟可義和侯敏中的官袍上,兩人跪著一動不動,只是頭垂了下去。

「簡直狗屁!」聖人將錄了那首童謠的白宣揉成團擲在地上,又罵孟可義、侯敏中,「你們靖安司是耳聾了,還是眼瞎了?養你們這群人有什麼用?獵犬都比你們靈醒。」

「是!」孟、侯二臣叩下頭去,「臣等失職,請陛下降罪。」

聖人下了坐榻,穿著赭黃羅襪踩在茵席上,惱怒的走了幾步,「呵呵」冷笑兩聲,那聲音像幽深井里的水,陰森的涼。

李翊浵這會正好在東暖閣里,下了側邊坐榻,走過去拾起聖人擲在地上的紙團,展開看了一眼,也「呵」了一聲,卻是帶著諷笑意味。抬頭對皇父道︰「從古至今,都不乏利用童謠作偽讖言,造謠生事的——拿天災捏造說事,這都是用濫了的招數了,沒什麼奇怪的。」

能在這個時候利用天災造謠說事的,當然不是蠢才,但李翊浵是用那種輕飄飄的語氣,表達出造事者的智力有待提高。

聖人即使在盛怒中也不禁哧的一笑,臉色跟著和緩下來。

孟、侯二人暗中松口氣,心里抹把汗,慶幸遇上十一公主在這里。但更讓這兩位靖安司高官注意的是︰十一殿下旗幟鮮明的表達出了對秦國殿下的支持。

這首童謠是沖著秦國公主來的!

靖安司當然敏感嗅到了其中的陰謀成分。結合之前對「信鴿截殺事件」的調查,雖然調查至司天監一位靈台郎有泄秘嫌疑便以他的畏罪自殺而明面上告結此事,但孟侯二人都知道,這劉姓靈台郎身後還有人……但隱瞞地震訊息對幕後的人有什麼好處呢?然後便出了這童謠事件!孟、侯二人都有種醍醐灌頂之感。但他們敢說出自己的懷疑麼?皇帝的兒子再折騰,那也是他的兒子,做臣下的可以拿證據擺事實,但沒有證據絕不能講懷疑,只能是「臣等無能」了。而作為皇帝陛下的眼楮,窺視所有人是靖安司的職能,以孟、侯二人的位置,比其他朝臣更了解皇帝的子女,拿這位十一殿下來講,論聰明受寵都是諸皇子皇女之冠,無人可比,但這位公主殿下從來沒興趣摻和朝政,即使與秦國公主毗鄰而居,看起來關系很親近,也從未在聖人面前表露對秦國公主的支持,或對齊王進行隱諱的攻擊。

但此時,這位殿下卻是明顯表露出了對齊王的輕蔑不屑。盡管沒有言明「造事者」,但聖人難道會不明白?

孟可義和侯敏中心里思量,怕是齊王行事最終讓十一公主太失望了。

但聖人卻知,讓自家女兒惱怒的,是蕭琰被暗算之事。盡管申王與控鶴府都查出在劍陣巷動手暗算的劍士是一位孤僻的宗室子弟,明面上和齊王沒有關系,其家人和齊王府也從未有來往,但對于有心人來講,證據根本不重要。只要神佑認定是老三做的夠了。龍有逆鱗,寶樹是神佑的逆鱗。

聖人心里嘆口氣,說話的時候聲音卻已平靜了,「偽造讖言,蠱惑民心者,實是可惡。易道,當秉心誠敬,是被這些人糟踏了。偽讖之術流毒甚重,自漢亡後哪朝不禁民間佔候星象?唯我大唐有這胸懷膽魄,倡揚易道之學。廣州地動若無三元宮知安,何以能成不幸中的萬幸?」

「阿父說的是。」李翊浵清語笑道,「大唐尚勇,不僅是武勇,更是心志之勇。唯我李唐大勇,方不懼民間倡易。而妄以讖言惑亂人心者,恰是懼讖言者。唯大勇者,才能開拓基業,勇創新紀元。」

孟、侯二人垂下頭,心道︰這眼藥上得真高明。

大唐倡易,是太宗皇帝定下的國策。

據說太宗擇立明宗,是起源于大唐易道第一人——時任太史令(司天監舊名)的李淳風的佔候之言。當然這是傳言不足信,但大唐列「易」為國學,並為諸學之首,這是不爭的事實。太廟中,還有太宗的手書之碑︰「易道,天下至理,子孫不可棄也。」

而懼讖言者,一旦掌握至尊大權,難道不會對易道心懷忌憚?恐怕太宗立下的國策,有動搖的危機了。

一句「懼讖言者」,真是把人釘死了。

孟侯二人暗道厲害。看來,十一殿下真是惡了那位了;不然,這眼藥怎會上得這麼狠?

聖人心中有些苦澀,但轉眼,目光已變得銳利。

「查!」聖人這一個字沉重,又鏗鏘,仿佛是暗夜中的長矛,即使看不清矛鋒的寒利,也帶著往前擲出的銳氣。「所有流傳謠言的小報,全部查禁,主事者全部下獄,不論背景,身份!」

孟可義侯敏中同時一凜,大唐私下流傳的小報不下十數家,有寫賽事的,有交流商貿信息的,之所以禁而不絕,是因為這些小報的辦報者背景復雜,牽涉極廣。最典型的是影響最廣的馬球會《馬球快報》和賽馬會《賽馬快報》,主要寫馬球會、賽馬會的各種賽事,然後裹雜一些時論私貨……靖安司曾經想禁,但熱衷兩馬賽事的百姓太多,單是長安京城,有幾十萬「兩馬賭民」,那些賽前下注的,哪個不去茶樓酒肆或字攤兒听賽事小報?真個禁了,只怕要惹起民怨沸騰了;何況,這兩個馬會的後台實在太硬,皇族宗室,幾大甲姓世家,都有份子在里面,一查禁,是捅了馬蜂窩,要被蜇得一頭皰。

但觀眼下,聖人是下了狠心了。

「誰敢阻撓你們靖安司辦案,是偽造讖緯、造謠禍亂的同黨!」

孟、侯二人精神一振,他們靖安司曾在兩馬會那邊吃過一些暗虧,這回,可得找回場子了!兩人齊喏一聲,叩下頭去,應旨起身,退出暖閣。

李翊浵慢慢折起那張寫了童謠的紙,心里冷笑,她的好三哥,接二連三、明目張膽的出招,是有什麼倚仗?看來,背後支持他的人不少啊。也是……不是人人都有開天闢地的勇氣!強盛的皇朝,唯我為尊,大唐帝國強大如斯,又有多少人願意為了虛無那飄渺又吉凶莫測的未來奮力去搏呢?俗語雲,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乘涼的,總是比栽樹的人多。

李翊浵將折成方勝的紙擱回了御案,眉間掠過冷意。

秦有已經叫進一名宮女,收拾碎盞茶水,拭干藤席,又有宮女利索的上了新茶——很有眼色,是下火的菊花清茶。李翊浵接過托盞,估模著茶溫合適了,便親手遞給皇父。

聖人在閣內踱著步子,一手接過茶盞,呷了兩口,潤了潤有些燥火的嗓子,側頭看了眼紗窗外的天色,隨口道︰「阿禎應到淮水了吧。」

李翊浵一笑,說︰「沒準這會正在河堤上听人唱童謠哩。」

聖人「噗」一笑,回頭看女兒,「你促狹。」又吩咐秦有,「傳施少令。」

「喏。」秦有立即退出,去傳控鶴府少令施自英。

「阿爹您也別太生氣……」李翊浵見父親眉間悒色難去,便扶著他坐回御榻,斜坐旁邊溫言細語的勸解著,「路都是人自個兒選的……都這麼大的人了,難道還有誰逼著非得踏入泥沼不成?……」

陳寶柱默默的退了出去,這種對話,即使他們是聖人身邊的人,也還是少听為好。

聖人嘆息,「你三哥是不甘吶!」想起這個兒子,心中有幾分歉疚。

「再不甘,也不能視百姓為草芥。」李翊浵語氣里有著輕蔑。以前她還認為齊王是個人物,但信鴿截殺事件後,她對這位三哥鄙夷不屑了。

李翊浵自認為不是憂國憂民的賢良者,也不是心地仁善的好人,欺負人的事沒少做,但她向來只欺負有權有勢有地位的人,對于那些苦苦爭命的百姓,她不屑于去欺壓——欺負強者才算能耐,欺負弱者算甚本事?只會降低自己的格調。李翊浵認為人要有底線,驕傲,是她的底線。

而她的三哥李翊河,已經失去了他的底線。或者說,他的權欲,已經掙月兌了他的底線。

帝王可以狠,甚至必須冷酷,但任意犧牲百姓的性命,以成自己的權欲,這樣的帝王焉知不會成為桀紂之流?

天地不仁,視百姓為芻狗。那是因為天地一視同仁,無論草木蟲魚飛禽走獸,還是自詡萬物之靈的人類,天地都視同為芻狗。但帝王不是天地,他只是億萬生民中,站得最高的那一個,若視百姓為芻狗,百姓會視他為仇讎,拼著一身剮,也要把帝王從頂端拉下來。

李唐的江山,豈能交到這種人手中?

李翊浵心中冷笑,阿爹以前還存了保全他之心,如今看來,卻是成了毒瘤了。

***

三月的江南,是草長鶯飛,春光明媚的好時節。

風是徐徐的,暖暖的,還帶著青草的清香,和野花的芬芳,沐浴在春風中,讓人有種暖風燻人醉的感覺。

但洪澤湖河口的風,卻是急促的,還帶著河水的腥氣。

這里是淮水中游,往北泄入洪澤湖的口子,而東岸堤壩地勢較高,湖風從北面吹過來,因河水入湖的壩口處狹窄,風有些急,有些猛。

李毓禎紫服的袍擺被風吹得拂起又落下,沒有像另外兩位宗師那樣服衫紋絲不動,給人一種隨意又瀟灑的感覺,卻又有一種張揚的氣勢,形成一種無形的威壓,讓陪同的官員小心翼翼。

陪同的是淮水楚州道的河道官員,落後一步隨行在右側,一人一段講解著河堤,迎面有些急的河風吹在身上涼沁沁的,但二人官服里面的內衫卻起了微微的濕意。

李毓禎左側身後是晉王李載易和臨川郡王李成式,後者已經是洞真境大圓滿宗師,實力猶在晉王之上,據說是很有希望在十年內突破進入先天,在天策書院的後天宗師排行榜中,李成式居于實力之首,所以被書院派出來護衛李毓禎的安全,同時,這般行走體察南北政風民情,也利于臨川郡王再次體驗世情,對突破先天境的心境積累也是有好處的,說不準踫上機緣了。

以李毓禎為首,五人不疾不徐的走在長堤上,身後遙遙跟著四五名侍衛和隨從。

這段高澤郾是一條由南至北的堤壩,從楚州于台縣——淮水入洪澤湖的口子修築,往北至淮陰縣,全長一百一十六里,宛若一條巨龍盤旋。往年每到夏季暴雨時節,淮水最容易在這里泛濫成災,而且帶動洪澤湖,往東面潰洪,往往禍害十幾個縣。至章宗十七年修築了高澤郾,又在洪澤湖東南端開闢了入江的河道,引淮水經洪澤湖泄洪南下入大江,這才緩解了淮水兩岸每過幾年要遭受一次的洪水天災,使淮水成為了灌溉沿岸州縣的良河。

然敬宗末年,淮南夏季暴雨,淮水再次泛濫,並沖垮高澤郾大壩,往東、往南潰出百里,淹沒田地村莊無數,十幾萬百姓流離失所。而修築時號稱「永固大堤」的高澤郾才挺立了二十年不到。聖人登基後,便是徹查修築高澤郾的工事,貪污的、挪款的、偷工減料的,大大小小的官吏殺了、刑了四十多人。之後聖人重新任命淮水道楚州河道官員,又令戶部撥款,工部河渠署改造加固高澤郾,之後每年下撥維護高澤郾的銀錢都有二十萬貫。但長治二十四年,淮水又差點在這里決口;去年夏汛,又有險情發生。雖然都沒有造成潰堤的水災,但年年有維護河堤的巨款,緣何還有決口的危險發生?

李毓禎走完黃河,又南下到淮水,過了洪澤湖,南下是大江——雖然還未視察長江水道,但從走過的黃河、淮水來看,防汛的前景不容樂觀。

天災無情,*更巨。

李毓禎心里冷笑,突然止步。

此時一名河道官員正說到︰「……這里是石工頭。堤郾的‘石工頭’都是重點防洪段,在大壩最外面築石工防浪牆。殿下請看,這一段石工頭長三百二十七丈,高一丈二,均用條石疊砌十層,厚二層……」便見秦國公主人已不見了。

李毓禎已經站立在堤壩最外端的石工牆上,獵獵飛揚的紫袍倏然靜止,在風中紋絲不動,便有一種肅重的壓力,沉壓而至。她的靴尖輕踏石面,聲音在風中涼涼的,「疊砌十層,厚二層?」

晉王和臨川郡王不由放出神識,細一探查,臉色都冷了,看向兩名河道官員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但二王此時只是護衛,不做越俎代庖的事,只冷冷盯了一眼便作罷。

但那兩名河道官員的冷汗「唰」一下冒出來,瞬間後背內衫濕透。

「不要試圖欺騙宗師,你們欺不過。」

李毓禎冷淡的目光涼涼掃過,卻如一道寒厲的劍光,又仿如一道電光劈下來,兩人禁不住一個哆嗦,竟自腿一軟,跪在了堤壩上。

「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自糾自察,寫《河道失職書》,上賬目,稟呈政事堂。朝廷據情狀,酌情量刑。爾等若心存僥幸,必加倍刑罰。有那膽子觸刑刀的,也不慮兒孫的前程?言盡于此,滾罷。」

「是,是。」兩人竟生不出辯解的膽子,叩了個頭,強撐著起身,帶著隨從狼狽去了。

晉王看著那些人的背影「呸」一聲,「天殺的蛀蟲!」

臨川郡王這一路已經看得多了,早年他也遍走州縣游歷,對世間情弊不乏了解,搖搖頭感嘆道︰「承平日久,人心懈怠,官員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撲在了銀錢上,沒錢的窮盡法子撈錢,有了錢的還要刮,刮百姓刮朝廷,心都被錢蝕透了,哪還有國家百姓?一旦沾上了個貪,寒門出來的俊才,最終也變成了庸才,與世家官員沆瀣一氣,變成蛀蟲,豬狗。」

可天下的豬狗能殺得盡麼?

不過是殺一批,震懾一批。過個幾年,又會冒出一批。

晉王捻著須子,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涉及到政事,實在不是他的興趣,也絕非他的擅長。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聖人還在哩,阿禎你也別太憂心。」晉王早習慣了「麻煩事都丟給皇兄考慮」,便也這麼勸解佷女。

臨川郡王很無語的看他一眼。

聖人還能在位多久?

晉王這腦子,真是讓人糟心啊。

李毓禎一笑,道︰「吏治,是篇大文章,我不著急。這些賬,一點一點的清。我時間長,耐得起。」

臨川郡王捋須笑起來︰是啊,年輕,精力充沛,又有超過常人三倍的壽命,誰能耐得過你呢?

「生命真好。」他感嘆一句。

「是充沛的生命真好。」晉王糾正道。

臨川郡王大笑起來,是啊,活力充沛的生命,這不正是他們追索武道的原因之一麼?

三人繼續往前,河風吹得衣袂獵獵,仿佛眾人蓬勃的意志。

忽地,一聲哨音傳來。

李毓禎「咦」一聲,停下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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