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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山有木兮

蕭琮抬拳至唇邊咳了一聲,出行之前,父親的確跟他提過和魏府聯姻的事——這對鞏固河西的兵權是有好處的。當年父親娶了麒武軍的左副將王思敬之妹為側室。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沈清猗淡靜的聲音道,「魏將軍雖然官至三品,但婚姻嫁娶更看重門第,魏家與蕭氏的門第差得太遠,以嫡女嫁入世家嫡支為媵妾,也不會為人恥,在世人看來,還是魏家高攀門第了。」

蕭琰惱怒道︰「不是門第的問題……」四哥怎麼能有其他女人呢?!

還有,姊姊你的反應太平淡了吧?!

她看看沈清猗,又看看蕭琮——怎麼覺得她一人在著急?!

啊喂,你丈夫要有其他女人了!——她氣呼呼的看著沈清猗。

四哥,你怎麼能要其他女人呢?——她氣呼呼的看著蕭琮。

蕭琮抬拳咳一聲,「這事不提了。還沒影的事呢。」又咳一聲,「阿琰如果喜歡魏五娘子……」哥哥不會和你爭的。

蕭琰氣呼呼的,「我才不要!——我以後只娶一個,什麼媵啊妾的男的女的都不要!」說著也不行禮氣咻咻走了。

蕭琮抬手扶額,「什麼媵啊妾的男的女的都不要」,這都什麼跟什麼?——可見真是氣急了,說話都口不擇言了。他搖頭有些無奈的一笑,嘆道︰「有時還真是羨慕阿琰,可以活得這麼簡單純粹。」

沈清猗沉默了一會,道︰「……因為她不需要背負太多。」

蕭琮嘆息一聲,如他和沈清猗,便需要承擔起蕭氏的背負,豈能如十七這般,活得簡單純粹,全憑心意?

說到這里,兩人都有些意興索然。

蕭琮看了眼漏壺,亥時一刻了。

夫妻倆洗漱上榻,各擁一衾。兩人睡眠都淺,如果晚上不行房事,是各蓋各的錦衾,以免翻身影響對方。而從賀州出來後,他們沒有行過房——驛館、客棧、別人家的床上,行夫妻之事都會膈應,這方面,兩人都有些潔癖。

蕭琮閉著眼想事,良久,他道︰「清猗,我們要個孩子吧。」

他以後總會有媵妾的,他不想在嫡子沒出來前出來個庶子——蕭璋已經夠膈應他的了,他不想他的嫡子也有一個庶長兄。

「四年了,應該可以了……」他說的是他的身體調理狀況,「最多一年,咱們得有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否則,又有人起浪了。」他若一個子女都沒有,只怕有人懷疑他「不行」了,一個世家宗子沒有繁衍後代的能力,又怎麼做得了這個宗子?

沈清猗沉默,蕭琮和她的體質都是腎氣腎陰虧虛,所以花了四年的時間去調理,原計劃是今年可能受孕,若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出行在外他們兩人不願行房事,可能已經懷孕了,這是雙方都期待的事情,蕭琮需要孩子,她也需要孩子,但那一個「好」字是卡在喉間,仿佛魚刺梗著喉嚨般吐不出去。

黑暗里一片沉寂。

蕭琮道︰「……清猗?」

她沉默得太久,蕭琮驚訝的側過頭來,以為他的身體調理出了狀況,聲音里有了幾分焦急。

沈清猗手指攥著錦衾,努力讓自己聲音平穩,道︰「我算一算時間。」

蕭琮松了口氣,不是身體出狀況好,道︰「好,你慢慢算。」

沈清猗感覺心口有一把鈍刀子割過去,鈍滯的扯痛,一點點撕磨著她。她的理智清楚的知道她該怎麼做,感情卻是那把鈍刀,一點點撕扯著她的心。她的手掌按在心口上,攥著內衫下鈍澀痛楚的跳動,緩慢道︰「等回賀州之後。」

「好。」蕭琮微笑道,側過身去平睡,雙眼合上,道,「夜安。」

「夜安。」沈清猗道。

夜色沉寂,只有輕細的呼吸聲。

她右手不由攥緊心口,手腕上系著一根百索,五色的絲線纏絞,心口也仿佛是被編織百索的絲線纏繞著,然後一點點勒緊,窒痛得她無法呼吸。

她不由抬手模著右腕上的百索,這是長命絲繩,端午用來闢邪除禍,要從五月五一直戴到六月六才能剪去,她的手指驀然用力,想要扯下那絲繩,那繩卻是打了死結的,直勒得手腕生疼。

沈清猗唇邊掠過自嘲,算腕上這絲繩扯去,心上的又如何?

她攥著那繩,心里苦痛也如絲繩一股一股纏絞。

那苦,卻不可與人言。

那情,也不可與人知。

像沙崖下地下河里的水,再洶涌的波潮也只能隱在黑暗中,無法見于天日。

她不知道何時生的情,明白時,情已深。

那些不知覺生出的情意像地下河的沙子,一點點沉積在水底,直到暗潮涌動,幾乎要破浪而出,她才在剎那間如閃電劃破長空照出自己的心。

那些所有的,令她生出異樣情緒的心思,都在這一刻,明白了然。

——她對蕭琰,動了情。

有情,才會有欲。

地下河邊,她對蕭琰生出了**。

她想吻她。

那是一種陌生、跳蕩的、僅僅是與她呼吸縈繞生出的強烈渴望。

她想吻她!

她紊亂的背著《素問》,一遍一遍的將那些浮起的躁動遏下去,讓心沉下。

可是,已經明晰的心意如何能當不知道?

沈清猗寧願自己不明白。

不會痛苦。

更痛苦的是,這些糾扯,磨折,都只有她一人知。

看見她,她心里歡喜,又痛楚。

不見她,她心里想念,又痛楚。

可是這些痛,都不能讓她知。

沈清猗緊緊閉著眼,將眼楮的澀意逼回去。

她不知,永遠不要讓她知道。

……

次日卯時起榻,蕭琮見她臉色不好,關心道︰「昨晚睡得不好?」

沈清猗用手撐了會額,道︰「想的事太多。」

蕭琮以為她在想軍隊醫制和孩子的事,手掌按上她的肩,寬慰道︰「這些事急也急不來,一件件來吧。」

沈清猗身子微僵,蕭琮已經收回了他的手。

她心中一澀,如果這時已不適應蕭琮的親近,回賀州後又如何?

想起早有的決斷,這些天的磨扯,不過是不忍不舍不狠,終究是要斷的,不能再拖了。

她側了下頭,不讓蕭琮看見自己的眼楮,因為一夜沒睡而有些沉澀的聲音道︰「四郎,道門的人不知何時過來,這邊的軍中醫制可能也要拖一段時間……不如,先讓十七去靜南軍。別耽誤了她。」

蕭琮驚訝,「讓十七一人先走?」

「讓青葙和秉筆跟她過去。」沈清猗早想好了,「雖然營將以下不能帶僕婢入營服侍,但七姑母在那邊,會想辦法。算安置在七姑母的將軍府,也是好的,在那邊好歹有兩個熟悉的人服侍。」

蕭琮默然不語,他心里不舍,又擔心蕭琰不能適應,又擔心軍營太苦,一時間委決不下。

沈清猗撐著額,半閉著眼,「她的路總要自己去走,護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蕭琮想了好一陣,沉嘆一聲點頭,「你說的是,咱們也不能關顧她一輩子。」

便這麼決定了。

沈清猗叫進婢女穿衣洗漱。

早食是在辰時三刻。

因出行在外,朝食的時辰比較早,與早點合在一起,稱早食。大觀院用早食的地方是西次閣,出正房往西一間是。

蕭琰晨練後沐浴更衣,到了西閣時兄嫂已經在了。她先給蕭琮行禮,干巴巴叫了聲「四哥」便撇過頭去,給沈清猗行禮,親熱的叫了聲「姊姊」。

蕭琮扶額,這是還在生氣?!

沈清猗只抬了下眼在蕭琰臉上掠過,淡聲道︰「開膳吧。」

閣子內靜靜的,只有輕微的窸窣聲。世家雖然講究食不語,用膳多半安靜,但今日早膳的氣氛似乎安靜到沉悶了。蕭琮想著明日要送弟弟離開,心里有些難過,用膳的興致自然不高。蕭琰心里念著魏五娘子的事,憋氣得很,又見沈清猗對她始終淡淡的,心里更是抑郁,一頓飯吃得不知滋味了。沈清猗一夜沒睡,這會對著蕭琰心中越發煎熬,吃進嘴里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一頓早食很快用完。

離去軍營的時間還早,蕭琮便叫了蕭琰到正房說話。

將婢女都屏下後,他道︰「阿琰,我們在庭州待的時間可能比較長,要等道門來接孫先生的遺骨後才能離開。」

蕭琰嗯了一聲,這事她懂,孫先生的事現在還捂著,沒人知道那只大箱子里裝的是道門三清長老之一——道玄子的遺骨,這事托給誰都不妥當,必得兄嫂在這里守著。而且,道門的人可能還要見一見姊姊,畢竟是孫先生遺書上指定的醫道繼承人……或許,還有其他門道是她不知道的,但兄嫂留在這里肯定很重要。

蕭琮嘆聲道︰「我和你阿嫂商議過了,不能耽誤了你去靜南軍。所以,明日你便先走。我讓蕭承忠點十幾個牙兵護送。另外,秉筆和青葙也隨你一起去。你阿嫂的意思是,他們以後服侍你了。」

蕭琰驚愕道︰「我先走?」

蕭琮嘆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原先想著送你到靜南軍,如今只得分開了。」

蕭琰怔怔的,一時想著她應該早日去靜南軍,一時又不舍離開兄嫂,臉上現出糾結之色,「明天我真先走了?」

蕭琮見她這模樣,倒先笑了起來,不舍的情緒去了一分,道︰「也分開不了多久,等我們處理完這邊的事過來。」

蕭琰悵然道︰「……那好吧。」她看看蕭琮,又看看沈清猗,道,「我會想念阿兄和姊姊的。」

蕭琮想著自己護著的孩子要被自己放飛出去了,眼里也是一黯,強笑起來道︰「這還沒到分別的時候呢,舍不得的話明天再說。」

沈清猗看眼漏壺,道︰「四郎先去軍營吧。十七不去軍營了,有幾種你以後要用的藥,我教你配,上午有空,下午有約請,晚上恐怕時間不夠。」

蕭琰心喜,看了一眼蕭琮。

蕭琮道︰「好,那這樣安排。我上午去軍營,中午回來。」又說了幾句話後,便帶著蕭承忠等侍衛出門,在前府的檐子門外與魏景壽父子五人會合,騎馬去振武軍的軍營。

送走了蕭琮,沈清猗帶蕭琰到了東廂的臨時藥房,教她配藥。

四個侍女按沈清猗的吩咐將藥材取出放到屋內的長闊的壺門桌上,便都退了出去,留兩人在門外守著,另兩人自去處事。

蕭琰終于有機會和沈清猗獨處,侍女一退出,她的眼神熱烈起來,「姊姊。」她笑著走近過去。

沈清猗卻轉身走到長桌前,指著道︰「這一堆是制金瘡止血粉的藥。在承和院時教過你制藥的方子和手法,其中最關鍵是用藥的順序……」她話沒說完,被蕭琰靠近握住了手。

沈清猗手指一顫。

「姊姊。」蕭琰站在她身側,澄澈剔透又清亮的眼眸看著她,「我們說會話。」

沈清猗眼楮看著前方不看她,眼眸幽深,「說什麼?」

蕭琰凝視她的側臉,眉毛皺起道︰「從小沙海出來後,你不對勁……」

沈清猗淡聲否認,「我哪里不對勁了?」

蕭琰有些委屈道︰「我感覺姊姊你在疏遠我。」

「沒有。」沈清猗道。

「有!」蕭琰有些生氣,她的感覺不會出錯。

沈清猗斂了下眼,轉身看她,幽聲嘆道︰「那是我心情不好,因為孫師亡故,想起以前的事,心里難過,還有其他的事也要考慮……所以,可能忽略你了。」她看著她,眼神柔和,聲音也柔和,「我怎麼會疏遠你?」

「是這樣嗎?」蕭琰心頭一松,雖然心里還有些疑惑,但想著沈清猗不會說謊騙她,便笑了起來,「我還以為姊姊不喜歡我了,讓我好傷心。」

她心中歡喜,眼眸光華璀璨,笑容燦爛奪目。

沈清猗心口一蕩,強行克制著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

蕭琰卻湊近過來,低聲道︰「姊姊,那個魏五娘子……你真的不關心?」她聲音抑郁,「四哥以後也要和父親一樣,有很多女人嗎?」

蕭琰的身高已和她相若,兩人相隔不到咫尺,說話時呼吸幾乎縈繞在她的唇邊。

沈清猗被她的靠近弄得心煩意亂,身子一側,向右移開一步,才道︰「你四哥雖然是承襲宗爵的嫡長子,但之前病了太久,族里很有些風浪。算是如今,這風浪也不是全然消去了。……像太子,因為病弱,有爭位的。也因為病弱,聖人給太子結了很多門親事,太子妃、太子良娣、太子良媛,都是背後有大家族或勢力的。你四哥以後要掌河西道的兵權,也需要河西這些武將家族的支持,最簡單直接的是結成姻親關系。這其中,魏家的家風好,更主要兒郎成才,是掌有實權又有潛力的家族,從聯姻對象來講是首選。而且,魏五娘子你也見過,聰明,又知進退,做你四哥的側室是很合適的。」

這些道理蕭琰只是不願深想,她心里郁郁,聲音也愁悶,「可是,四哥要有其他女人了……姊姊,你不在意嗎?」

沈清猗唇角一哂,她決定嫁給蕭琮那一刻起,從來沒想過和他一生一雙人。

世家的婚姻是門第和勢力的結合,首要考慮的是利益,情永遠是其中最不緊要的因素之一。雖然世家不是沒有一生一雙人的恩,像蕭琮的四叔蕭昉,但是,蕭昉不是宗子,也不是家中嫡長,他的婚姻可以有一定的自由。而蕭琮不一樣,他的婚姻注定了是和家族利益聯結在一起。

他們的婚姻一開始是交易,各求各的生存,哪有情呢?成婚四年相處下來,他們相敬相知也互相信任,彼此欣賞對方的人品和心性,但是產生不了那種為對方心動、心漾、心蕩神迷的戀感情。

沈清猗沒有想過去蕭琮,因為她一開始清楚,處在蕭氏宗媳這個位置上,可以喜歡蕭琮這個丈夫,但不能有太多感情,否則痛苦的是自己,像她的嫡母陸夫人,一生都為她的丈夫——沈氏家主而苦,因為有情,有嫉妒,有不得不與其他女人分享丈夫的痛苦。

沈清猗將自己的心守得很好,她以為會和蕭琮一生相敬相守下去,雖然沒有纏綿刻骨的戀,卻有一生的相扶相持,這樣的人生也未必不好。但她沒想到,那顆守得很好的心卻會失落給了另一個人。

她心口微痛,臉側過去不看蕭琰,平靜又冷冽的聲音道︰「沒有魏五娘子,也有其他娘子。我不在意,是因為我不你四哥。」

蕭琰身子一震,跟著被沈清猗下一句沖擊。

「你四哥,對我也無情。」

蕭琰凌亂了,臉上表情驚愕又有些茫然,「姊姊……你們……」

她神情恍惚,所以,她一直以為的,兄嫂相親相,那是笑話?

沈清猗轉頭看她,輕嘆一聲,道︰「十七,這是世家夫妻,是伴侶,不是侶。」

「可……那……」蕭琰嘴巴張張又合上,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覺得心里凌亂,有種悶痛又茫然無措的感覺——四哥和姊姊,都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啊,為什麼卻不能互相喜歡呢?而她很喜歡的這兩個人中間,卻要插入別的人。

她心里很難過。

垂了一會頭,她道︰「……可是,以後阿兄喜歡上了別人怎麼辦?姊姊以後喜歡了別人怎麼辦?」她心里亂糟糟的。

「……阿兄還可以將人納進來。姊姊怎麼辦?……像公主那樣,養著?」

沈清猗目光幽黑的看著她。

蕭琰愣登一會,忽然用大義凜然的神態道︰「姊姊,我會支持你的。」

沈清猗冷幽幽的,「你支持我什麼?」

「養面首啊。」蕭琰一臉大義道,「阿兄如果有其他女人了,姊姊養個面首,那也是公平的。」

沈清猗嘴角抽了下,「你以為我是公主?」除了強勢的公主外,有哪個世家夫人敢養面首的?問題是這不是重點。「我想養你,你能給我養麼?」

「哈?」蕭琰一臉呆呆木木︰……姊姊我們是在說同一件事麼?

沈清猗撲一笑,心里抽痛,轉過臉去,「逗你玩的。」

蕭琰氣鼓鼓的,「我是說真的。」

沈清猗回過頭來看她,眼眸幽深,凝視她的眼神專注又深刻,「我心悅了一人,那人是自由身,我卻已非自由,如何去拘了她?」

蕭琰看見她幽黑的瞳仁里倒影著自己的臉,一時不由怔怔,總覺得她這話里好像蘊藏了很深刻的感情,不由喃喃道︰「姊姊有喜歡的人了?」

沈清猗手掌撫上她的臉頰,唇邊的笑容莞然,輕柔的聲音道︰「沒有。」

我不是有了喜歡的人。

是有了心悅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心悅你。(沈清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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