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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VIP文字版由獨家手打發布】

雖是瞧不見身後之人,可那冰冷沉硬的語氣,還有身後人渾身上下充斥著的冷峻氣息卻叫錦瑟感受到一股危險和殺機,她秀美的眉微微蹙起,腦子急轉已將這些日所做之事細細回想了一遍,考慮著這男子是吳氏察覺端倪派來毀自己清白的可能性。

脖頸上抵著的刀刃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道極冷寒的光直逼雙眸,錦瑟微微眯了眯眼楮,男子說話間噴吐在耳後的燥熱氣息和後背抵著的蓬伏的肌理,寬闊剛硬的胸膛卻又令她僵直了身子,心跳不由有些加速。

這一切來的太過突然,柳嬤嬤驚呼了那一聲,眼見錦瑟被挾持,登時雙腿發軟,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而蒹葭和白芷幾人更是糟糕,早已嚇得面色颯白,直盯著壓在錦瑟脖頸上的那把正發出銳利寒光的匕首,她們捂著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來,生恐不小心叫出來會惹怒來人,傷到自家姑娘。

直接派男人闖進來毀她名節,此事雖有效,但必定後患無窮,漏洞百出,不到迫不得已,吳氏萬不會如此草率。不,不會是吳氏的人。

錦瑟轉眸間已否定了之前的想法,一來這不似吳氏的慣有手法,更不似一個內宅夫人會用的手段。再來身後男子有極強大的氣勢,這樣的男人即便錦瑟瞧不見他的模樣,卻自覺非吳氏所能驅使。

這般想著,錦瑟已稍稍安定了下來,這才有功夫去琢磨將才男人的話。

莫慌,是我?

這人倒是一副友人的口吻,天知道這世上有如此拿了刀逼在人家的脖頸上卻還叫人莫慌的友人嗎?

只男人的聲音倒真有幾分耳熟,可錦瑟任是想破了頭,也沒能找尋到這聲音的主人是誰。她曾認識這樣一個不靠譜的人嗎?錦瑟微牽唇角,露出一抹苦笑來。

不管認不認得,錦瑟想,這人之所以如是用匕首頂著她,多半是怕突然闖進來,她們會因驚慌而尖叫出聲,若他真欲傷她性命,早便動手了,何苦等這許久……

這般她僵硬的身子便慢慢柔軟了下來,輕聲笑道︰「公子可否先放開奴婢,奴婢們都不出聲便是。」

錦瑟的聲音清潤而淡靜,如一縷輕風拂過,竟是充斥著安定人心的力量,令得屋中緊張的氣氛稍緩。她言罷卻是含笑瞧了眼柳嬤嬤,復又眸光微閃地瞥了眼冬雪。

柳嬤嬤見錦瑟望來,又聞錦瑟自稱奴婢,便知曉了她的意思。

且不論這闖進來的男子意欲如何,只男子在這里,若然驚動了他人便必對錦瑟名聲不利。這次出來除了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那些個婆子、護院可皆是姚府的人,若這突然闖進來的男子被人瞧見,事情再傳到吳氏耳中,那可真是要出大事。就沖這一點,不管男子是誰,都得先穩住了他再說。

如今錦瑟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家常棉衣,頭發將才也散開了,只松松挽了個雙十髻,插著新做的那柄木梳,打扮倒渾然似個丫鬟。反觀冬雪,身上穿著的是早先錦瑟賞賜的沒上過身的衣裳,頭上更是插著錦瑟的玉梳,倒更像是小姐。

柳嬤嬤忙沖冬雪使了個眼色,冬雪明顯沒有反應過來,白芷使勁捏她一下,冬雪才猛然覺醒,忙顫聲道︰「對……我們……定不出聲,還請這位公子快快放開……冬雪吧。」

身後男子似瞥了冬雪一眼,錦瑟便覺脖頸上的刀刃移開了。與此同時,錦瑟才算陡然松了一口氣。

倒非脖上那寒刃令她緊張,而因她到此刻才確定這男子必不是吳氏派來毀她名節的。將才她自稱奴婢,便用意試探男子的反應。若他果真是吳氏派來的,那必是知曉自己容貌的,萬不會將冬雪認成主子。再來也是考慮到名節,萬一此事鬧大,只說被男子挾持的是冬雪,總歸是要好些。

男子將刀刃移開,又松了環在錦瑟脖頸上的手臂,錦瑟才扭身,抬眸,男子的面容撞入眼中,饒是錦瑟心性沉穩,也驚得微微瞪了瞪眼楮。

卻見面前人似早在等著她回頭瞧他一般,在她凝眸時竟瞬間散了一身的殺機如陽光刺破厚重雲層,瞬息露出一張壞壞的笑臉來。

他兩道劍眉也因笑意微微向上揚起,飛入鬢角,長而微卷的睫毛下,一雙像晴空朝露般清澈的眸子,此刻正流光璀璨地瞧著她,見她瞪大了眼楮,當即便泛起漣漪來,英挺的鼻梁下,厚薄適中的紅唇輕輕一勾,竟是挑起一抹痞極的笑意來,卻道︰「一貌傾城,般般入畫,原來你長這般模樣啊,不枉爺心心念念這些天。」

他這話本帶著兩分贊嘆,八分挑逗,配上嘴邊那痞痞的笑意,渾然是個登堂入室的采花賊,登時便叫柳嬤嬤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幾個丫鬟也颯白了面頰,嚇的咬住了唇。

錦瑟卻是一陣哭笑不得,只因這眼前人不是旁人,竟是那日她在姚府後門遇到的那猖狂的北燕武英王完顏宗澤。

莫慌,是我?再次想起將才完顏宗澤的話,錦瑟真不知該不該對這位北燕王爺的惡趣味撫掌喝彩了。難道這位爺覺著他們兩人很熟嗎?

眨了眨眼,錦瑟才重新觀察起完顏宗澤來,卻見今日他于那天的打扮渾然不同。他穿著漢服,一身玄色祥雲蝙蝠紋勁裝,腰間系著同色金絲蛛紋帶,只綴著一枚白玉麒麟佩,黑發束起以金冠固定,本該是儒雅俊逸的打扮,穿在他身上卻愣是顯出八分隨意不羈來,只此刻卻略顯狼狽。

一頭烏發微散,從金冠中落下兩屢碎發來,因沾了水,發愈黑,貼在飽滿的額頭上沿著深刻的眉骨蜿蜒至眼簾處,映著那碧波蕩漾的藍眸,極具挑逗的笑容,微微敞開的衣襟,英挺矯健的體型,還有右胸上那道皮肉外翻正淌血的傷口,瞬時便突兀地彰顯出一股男性邪魅的性感來。

眼前人分明是正遭逢追殺,若無意外當是避難到這船上的,可此刻他竟還有功夫于她玩笑?什麼一貌傾城,依完顏宗澤的身份,只怕傾城美人也是見過的,又怎會瞧上她這個半大孩子?他這分明是在報復當日被自己糊弄的仇呢,眼見冬雪幾個被嚇得面色愈白,錦瑟差點沒翻個白眼。

似響應錦瑟心中所想,外頭適時響起了一片喧嘩聲,依稀竟有兵戈之聲。柳嬤嬤等人面上微喜,錦瑟卻苦笑,且不論這人被發現在她房中會不會影響她的閨譽,只此人在她這里出了意外,她便得承受北燕皇帝的雷霆之怒,早晚逃不過個死字。

錦瑟思慮的同時,不忘緊緊盯著完顏宗澤,想從他的神情中揣度出此刻到底是什麼狀況來,只無奈完顏宗澤面上依舊掛著雲淡風輕的笑,竟是半點不驚。事實上他此刻也在瞧她,極認真的,仿似在細數她的雙眸上究竟長了幾根睫毛,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半響完顏宗澤藍眸才兀自一揚,星目閃過濃重的興味,竟是理直氣壯地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早先美人拿了爺的銀子,現下爺少不得要借寶地避避災了。」

錦瑟見他這般,怒極反笑,挑眉道︰「十兩銀子,我現下便還給您,勞您移步它地,可好?再說,您看這屋中可有藏人之地?這一會子出了披露,我們姑娘的名聲是小,您身子尊貴,有個差池可如何是好?」

柳嬤嬤等人見錦瑟竟和來人就這麼閑談了起來,又听二人的對話倒似早便認識,登時便都愣住了。錦瑟卻覺著荒唐透頂,只眼前這位武英王卻似樂在其中,他見錦瑟不慌不忙,一雙藍眸反倒更見璀璨了。

今日也確實是他不防招了人家的道,這才被逼的如斯狼狽,還掛了彩,跟隨的人死了七七八八,他退到這渡口來也是意欲將事情鬧大。倒不想隔極遠便一眼瞧見了錦瑟的身影,憑他的眼力和記憶力,卻是僅靠一個背影便認出了錦瑟。想著那日在姚府後門那個糊弄了自己的丫頭,不知怎地他便相信這丫頭定能帶給他驚喜,他也極是期待瞧見他時她會有何種反應。

故而便有了將才的一幕,如今見錦瑟臨危不亂,還和自己開著玩笑,他越發覺著有趣,竟是微微傾身直將一張俊面貼在錦瑟面前一寸處,眯著眼如一只狡猾的獵豹盯著獵物般,危險卻又溫柔地道︰「早先美人拿了爺的銀子,這會子還想爺隨你的意卻是不能了。爺如今身處險境,反正也是一死,為何不尋個中意的地兒?你們漢人有句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爺今兒也嘗嘗是何等快意的滋味。」

他說話時噴吐而出的輕柔氣息帶著一股暖意撲面而來,錦瑟微微偏開頭,眉宇間毫不掩飾厭棄之色。聞言雖氣結,可也听明白了完顏宗澤這是打定了主意不放過她!

此刻完顏宗澤胸膛上的傷口還往外冒著血,雖是他已草草處理過流的不甚厲害,但也在一點點浸濕他的外裳,可那血卻是一點都沒滴到地上,將才完顏宗澤勒著她,也分明刻意避開了傷口,錦瑟不必瞧也知道背上定沒沾染上血跡。這人到了如此境地,還注意這些細枝末節,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躲藏在她這里。

再瞧他這副半點不驚的玩笑模樣,只怕憑他的能耐便是被外頭人發現了也能拼力全身而退。可他就是不願輕易放過她,就是非得賴在這里將她拖下水!就因為那十兩銀子嗎?眼前人還能再小氣記仇點嗎?

不管如何,錦瑟是萬不能叫人發現完顏宗澤在這屋里的。前世她受盡了罪,皆是因名聲被毀之故,如今有萬氏和吳氏睜大了眼盯著她,生恐抓不到她的錯處,若完顏宗澤真被發現,只怕多難听的話她們也編排的出來。眼前人不走,她便只能幫他。

耳听外頭動靜越來越大,錦瑟嘆了一聲,不再瞧完顏宗澤,扭頭沖冬雪福了福身,道︰「姑娘,只怕咱們得幫他遮掩一二,若不然于姑娘也是不好。」

冬雪自一切都听錦瑟的,柳嬤嬤等人也知事情嚴重,皆屏息听從錦瑟安排。唯完顏宗澤見此,目光又在錦瑟和冬雪身上掃了掃,輕輕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來。

「蒹葭去箱籠里尋了小姐那件八團喜相逢織錦瓖銀鼠皮的大氅和先夫人那套秋香色素絨繡花的常服出來,白芷過來給他打散了頭發梳個朝雲髻……」錦瑟說著已顧不得其它,一把扯了完顏宗澤將人拽到梳妝鏡前按坐了下來。完顏宗澤倒也配合,倒叫錦瑟微微松了一口氣。

錦瑟又連著交代了柳嬤嬤等人幾句,幾人匆忙地按吩咐各行其是,外頭的響動卻是越來越大。桌椅倒地之上,兵戈踫撞之聲,女子們的驚呼之聲,紛紛亂亂。

錦瑟剛將帷帽扣在完顏宗澤頭上,屋外已響起了一個男聲,「四小姐,官府上船追捕池鶴山的賊匪頭子,只怕要勞動四小姐開了門移步甲板,令兵爺們搜找一番。」

白芷幾人登時便渾身一震,皆瞧向錦瑟,錦瑟沖她們安撫一笑,白芷這才揚聲道︰「知道了,這便出去。」

外頭姚府這次跟隨錦瑟出來的護院頭頭汪大柱聞聲面色忐忑地瞧向身邊一眾官兵,道︰「勞煩兵爺們稍侯片刻……」說著卻是模出一錠銀子來往那官差的手中塞。

那領頭的官差卻瞧都沒瞧一眼,一腳便踹上了緊閉的房門,厲聲道︰「搜!」

房門猛然被踢開,卻見門前不足三步處四個小丫鬟並一個嬤嬤正簇擁著一個披了大氅,帶著帷帽,只露出一頭雲鬢朱釵的小姐往這邊來,似不妨房門會突然被撞開,那小姐嚇的肩頭一抖便往身後丫鬟的懷中避了避身子,而四個小丫鬟也是尖叫一團。那嬤嬤便怒目瞪了過來,沉聲呵道︰「知不知道我們姑娘是誰?!我家老爺乃江州同知姚大人,姑娘乃前宰輔姚閣老的嫡親孫女,你們是哪里的官兵,竟敢如此!就不怕吃板子嗎?!」

那打頭的官兵卻兀自未聞一般,一雙厲目瞧都未瞧柳嬤嬤一眼,四下在屋中搜尋了一遍,眼見屋里一目了然,只床邊堆著個大箱籠勉強能夠藏人,又見床幔半掩著,便沖身邊兵勇打了個眼色,當即便有兩個穿官差服的小兵提著明晃晃的大刀殺氣騰騰地沖了進來,直直往床邊兒去了。

一陣乒乓作響,那兩個小兵將箱籠里的衣裳、首飾等物翻了個底朝天,又搜找了床上床下並房中各個角落,卻一無所獲。打頭官兵這才銳目盯向柳嬤嬤幾人。

柳嬤嬤已是氣的面色鐵青,見他望來,便厲聲道︰「不管你們是誰的手下,今日你們驚擾了姑娘,如此不給我姚府臉面,便等著丟差事,吃官司吧!」

柳嬤嬤聲音剛落,那兵頭便冷笑一聲,銳眸微眯,沉聲道︰「將帷帽月兌掉!」

柳嬤嬤聞言氣的渾身發抖,忙上前一步擋住身後姑娘,盯著站在一旁的汪大柱,道︰「汪大柱,你這護院是吃白飯的嗎?任由這些個渾人欺上來,四小姐是何等身份,豈容什麼人想瞧便瞧!汪大柱,你可想好了,四小姐雖沒了父兄撐腰,但卻是正正經經的姚府主子姑娘,若是出個什麼差池,仔細回去老太太和夫人扒了你全家的皮!」

汪大柱本便覺著今日的官兵有些奇怪,平日在這江州地界,官差遇到姚家人巴結還來不及呢,哪里會像今日這般油鹽不進,凶神惡煞的。他直覺這些兵爺惹不起,怕招惹了殺身之禍,又想著錦瑟在府中雖是面上得寵,可畢竟沒了親人,真若出了事老太太和夫人也未必會為其撐腰,便往後退不願為錦瑟拼命,和這些官兵正面沖突。

如今被柳嬤嬤一喝,他不覺心頭一凜,只覺柳嬤嬤說的是,姚錦瑟是堂堂正正的姚府姑娘,就沖著這點他便不能不護著。姚錦瑟出了事,他一家便得跟著陪葬。

想明白這一層,又見自家姑娘嚇得躲在柳嬤嬤身後,搖搖欲墜,汪大柱便忙沉喝一聲,「兵爺何意?!欺我姚府無人嗎!兄弟們,護好四小姐,今兒任誰也甭想靠近四小姐一步!」

他喝罷,帶出來的那五個護院才沖了過來,官兵頭目卻是不屑地抿唇,其他兵勇也瞬時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劍來,登時場面便劍拔弩張了起來。

卻與此時,只听船屋東面的窗戶下分明傳來一聲撞擊和濺水聲,柳嬤嬤面色一變,不覺扭頭飛快地瞥了半掩的窗戶一眼。那兵勇頭目銳目盯了柳嬤嬤一眼,將她神情瞧在眼中,雙眼一眯便直盯那半掩的窗戶,迎著陽光卻正見那窗欞上波光粼粼,竟是沾染著一層水光。他當即面色就是一變,飛步往窗前靠,沉聲道︰「上!」

一眾兵勇便也跟著抽出刀劍直逼那窗口處,殺機撲面而來嚇得蒹葭幾人連聲尖叫,汪大柱見此,忙趁機吩咐著姚府護院們護著幾人移出屋子,匆匆退到了甲板處。

而屋中,兵勇頭目到了窗前,眯了眯眼,身子驟然暴起,一躍踹開窗戶,翻身在窗欞上蹲下手中銳利的長劍挽起寒光便往下刺,幾乎同時,自窗口五步遠的地方傳來一聲驚呼,兵勇頭目一劍刺空,凝眸望去,卻見船邊兒的水面上露出一人來,望去卻非他要尋之人,而是一位年歲不大的姑娘。

那姑娘帶著帷帽,輕紗拂面,身上已濕透顯在水中呆了極久,背上還掛著一個空掉的竹簍,似極為吃驚,正一手捂著嘴一臉驚惶地瞪著他。

「是個游娘子。」身後傳來同伴的聲音,那兵勇頭領又掃了眼艙房,見八仙桌上攤著珠花絹帕等物,這才又仔細查探了下水面躍下了窗欞。

恰于此時,前往搜查水下和其它艙房的兵勇也已過來,皆一無所獲,便有一瘦高兵勇蹙眉道︰「許是屬下瞧錯了,人上了旁邊的船也未可知。」

「走!」兵勇頭領面色陰沉喝了一聲,大步往外走,到了甲板上自柳嬤嬤等人身邊經過,卻又猛然頓住腳步,虎目驟然盯向周身上下都蒙得嚴嚴實實的姚府四小姐。

他目光一眯竟是突然出手,劍光飛閃,伴著 嚓一聲響,眾人只見那姚四小姐頭上戴著的帷帽竹制帽檐被一劈兩半,四裂開來自她頭頂飛落,紗幔拂過面頰,飄落地上,登時一張絕麗的小臉便暴露在了日光之下,再無一絲遮掩。

冬日明媚的陽光猛然照在錦瑟面容之上,她似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到了,微微張著花瓣般的紅唇,接著才驚聲低呼一下,抬手將身上披著的大氅抓起去遮面容,身子更是往後一避撲到了後頭丫鬟的肩頭上,那丫鬟便忙低頭勸著。

柳嬤嬤見此驚呼一聲已沖將上去對著那頭領拳打腳踢,恨聲道︰「放肆,對我們姑娘如此無禮,休想就這般離開!」

那頭領瞧見了錦瑟模樣,心中失望,已確定了所尋之人沒在這船上,當即將鐵臂一甩便將柳嬤嬤推開,也不管其他帶著一眾人大步而去。

汪大柱扶了下,柳嬤嬤方沒跌倒在地,她站起身來驚魂未定地罵了兩句,這才在白芷的勸解下和幾個丫鬟一並簇擁著錦瑟又回了艙房。待門關上,眾人才徹底松了口氣,錦瑟忙道︰「快將白鶴拉上來。」

白芷和蒹葭聞言忙奔向窗口,探身去瞧,白鶴浮在水面上,已是凍得瑟瑟發抖,嘴唇都成了青紫色。幾人慌忙地將她拉上來,用錦被裹住,錦瑟瞧著白鶴緩過勁兒來,這才放了心,瞥了眼坐在八仙桌旁悠哉游哉吃茶的完顏宗澤抿了抿唇,窩了一肚子火氣。

外頭響起敲門聲,接著便響起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姑娘,船馬上就要開了,好些人家都在下船。今兒出了這般事,莫不若姑娘也先回府中,來日再稟了老太太到寺里上香可好?」

錦瑟辨聲,卻是依弦院的粗使婆子劉媽媽。今日出了這等事,眾人都心神不寧,柳嬤嬤听了分明也又所意動,瞧向錦瑟的目光帶著幾分懇切。錦瑟這次到靈音寺進香本便是有目的的,此刻怎肯掉頭,更何況如今完顏宗澤可還賴在這里呢,瞧著他那模樣竟是沒有走的意思。

這會子當著完顏宗澤的面兒錦瑟也不好和柳嬤嬤等人多說什麼,故而她只走向冬雪,小聲勸道︰「姑娘,這會子若然回去,只怕府中真會起了流言,倒不好闢謠了。」

柳嬤嬤聞言蹙眉,想想果真如此,府上人都知姑娘出來上香了,這若又匆匆回去,這船上遭遇官兵搜查一事再一傳,難免那不知分寸又喜歡嚼舌的胡亂猜測傳些難听的瘋言瘋語來,倒是這會子照舊去了寺中,反倒能壓下此事。

冬雪自點頭稱是,柳嬤嬤便沖外頭道︰「姑娘說了,這點事當不得什麼,出趟門不容易,再來寺中又早安排妥帖了,不好再勞煩四夫人一次,便按原行程前往靈音寺。」

外頭劉媽媽應了一聲腳步聲便遠去了,錦瑟這才沖柳嬤嬤使了個眼色,瞥了完顏宗澤一眼。柳嬤嬤心知錦瑟是叫她帶著幾個丫鬟避出去,許是和這俊美的異域男子有話要說,經這一陣工夫,柳嬤嬤也瞧出來完顏宗澤沒有惡意,雖覺留了錦瑟和完顏宗澤單獨相處有些不妥,可今日發生的本便不尋常,事急從權,關鍵是趕緊驅走這男子,柳嬤嬤料想錦瑟定有法子,便蹙了蹙眉順了錦瑟之意。

她走到冬雪面前,勸道︰「這里亂糟糟的,老奴瞧姑娘面色也不好,且叫冬雪照顧著這位公子,老奴陪姑娘先避到下人艙中休息一下,可好?再來,白鶴身上濕著也不是法子。」

冬雪應了,柳嬤嬤這才招呼了白芷、蒹葭和白鶴一並都退了出去,屋中便一下子只剩下了站在窗邊含笑而立的錦瑟和穿一身女子襦裳襦裙卻大刀闊馬地叉腿坐在八仙桌旁的完顏宗澤。

察覺到錦瑟的目光,完顏宗澤也瞧向她,眸光浮沉,似有探究意味。

錦瑟對他的打量不甚在意,唇角掛著溫婉笑意,福了福身,道︰「公子要避的人已走了,敢問公子準備何時離開?婢子也好送了公子,去請我家小姐回來。」

完顏宗澤瞧著錦瑟目光轉為疑惑,眼前女子分明只十一二的模樣,又是藏在深閨不經世事的弱質女流,這般的千金小姐遇事怎會如斯的鎮定自若?

錦瑟只當完顏宗澤是第二回見到自己,先前他便一直當她是姚府丫鬟,而今日自一開始她便以奴婢自稱,身上衣著也無破綻之處,索性便欺瞞到底,她哪里知道完顏宗澤早便識破了她的身份。

完顏宗澤能猜出錦瑟的身份,卻是因那日在福德樓上听到的一席話,按影七復述他已斷定姚四姑娘必是個有見識,有擔當,又極為通透的姑娘,可將才觀那插著玉梳的姑娘,穿戴雖更肖小姐,可氣質卻落了下乘。若然他不知姚四姑娘是何等性子,自不會生疑,可既知,反觀之下便顯得眼前人處處更合姚四姑娘的性子。再見柳嬤嬤等人對錦瑟的態度,完顏宗澤已心中了然。

而此刻他听錦瑟還自稱奴婢,兀自暗嘲,卻也不揭穿她,只挑眉一笑,道︰「你叫冬雪?」

錦瑟見他不按理出牌,一副不慌不忙要拉她敘話的模樣,無奈地撫了撫額,點頭道︰「奴婢冬雪,不知爺……」

錦瑟話未說完,完顏宗澤已是抬手止住,復又屈起一指來沖錦瑟勾了勾,道︰「過來于我處理了傷口再說其它。」

他直接的語氣,霸道的舉止再度叫錦瑟氣結,錦瑟識得之人皆知禮明義,何曾見過這樣隨性囂張的,想起那日姚錦紅問她完顏宗澤何以那般野蠻,她還道他是囂張而非野蠻,如今想著錦瑟恨不能自抽嘴巴,這完顏宗澤豈止是野蠻,他壓根就不懂禮數!

見錦瑟小臉緋紅,完顏宗澤自知是氣的,眸中反倒暈染了一層笑意,只他尚未再度開口,卻見錦瑟已恢復了沉靜溫婉,竟是笑著道︰「爺請稍候。」

錦瑟言罷從亂糟糟的箱籠中翻出個紅木雕花盒,她捧著那盒子在八仙桌旁坐下,盒子打開里頭放著的竟是急治外傷的藥物和綁帶和剪刀。完顏宗澤詫異地瞧向站起身靠過來的錦瑟,語氣微惱,道︰「你一個姑娘家的備這些東西作何?」

見他不悅,錦瑟不明所以,自也不會告訴他,自前世那場金州之亂,眼瞧著弟弟在懷中失血而亡,她便有了隨身帶金瘡藥的習慣。事實上,想著這些,她笑容越發明媚地揚了揚手中剪刀,道︰「有備無患嘛,像今日這不就用著了。」錦瑟言罷,便作勢去劃完顏宗澤胸前傷口附近的衣裳。

完顏宗澤只覺錦瑟黑眸深不見底,兩顆眼珠烏溜溜如同兩汪黑色的瑪瑙珠子,顧盼間修眉聯娟,似柳若煙,雙瞳剪水,卻是隔霧看花,叫人不由跌進那黑洞洞的眸子中,心神不住往里吸。明明是春華嬌美之態,卻偏叫他覺出一股悲涼深寒的冷意來。又見她縴細無骨的手腕執著剪刀,似極沒分寸地在他臉頰邊劃了兩劃,完顏宗澤便恍然覺著眼前站著的是美艷卻要索拿人命的妖精,他一愣,錦瑟卻已素腕飛轉解開了他身上套著的秋香子襦裳對襟襖,正目不轉楮,神情認真地剪開沾在他傷口上的衣服。

完顏宗澤的傷口早便經過草草處理,故而將才並未有太多鮮血涌出,錦瑟只當他受傷不深,如今才知錯了。橫在他胸口的刀傷起碼有她小臂長短,雖不及要害,但深可見骨,皮肉外翻,血肉模糊中還可見細碎的沙石和破損的衣料黏在其上。

這般重的傷勢叫錦瑟抽了口氣,不由瞥了眼完顏宗澤,暗嘆此人心智之堅毅遠勝常人,若是尋常人受了這般重傷只怕現在早就爬不起來了,更勿論在這里和她談笑自如了。

身在皇家,果然要經受常人所不能受,這位武英王在大錦雖不曾受到屈辱,但危險卻和古往今來的質子是一般的。錦瑟想著心頭微嘆,這才動作極輕柔地給完顏宗澤處理起傷口來。

她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似怕多用力一分便會傷到他一般,可任誰也知道剔除沾染在傷口上的雜物越快越不受罪,她這般鈍刀子割肉,分明是在報復。偏錦瑟神情再溫婉不過,再認真不過,倒叫完顏宗澤挑眉抿唇,他不欲在錦瑟面前露怯,只得壓了壓意欲溢出口的申吟,這才道︰「你倒不怕這血腥。」

錦瑟失笑,並不去瞧完顏宗澤,又剃掉一塊嵌在血肉中的沙礫,這才道︰「誰說我不怕的,要不爺您自己來?」

錦瑟的語氣帶著幾分熟稔,已少了將才的排斥,態度于方才急欲趕完顏宗澤走時全然不同,倒不是錦瑟怕了完顏宗澤,實是她發覺完顏宗澤是個跋扈性子,不習慣被人主導,加之他根本沒將自己放在眼中,只當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她便是再疾言厲色、冷若冰霜也是無用。

這會子錦瑟只欲送走這瘟神,礙著完顏宗澤的身份又不能將其得罪狠了,瞧他睚眥必報,對她這樣的小丫頭也斤斤計較的性子,錦瑟此刻也不得不低頭,順著他的毛捋,只希望這位的傷口處置妥當了趕緊的滾蛋。

她言罷抬眸瞧了眼完顏宗澤,見他額頭浮起一層冷汗,顯是疼的嘴唇都發白了,卻兀自忍著一聲不吭,錦瑟心中好笑,翹了翹唇角。

錦瑟的思慮完顏宗澤自不知,見她不過片刻間便態度截然相反,倒越發疑惑。他凝眸盯著錦瑟細瞧,卻見她形容尚小,已初露絕色之姿,陽光照在她細白的面容上,那面頰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螓首蛾眉,素齒朱唇,神情靜琬,風姿卓越,這般年紀已一顰一笑皆透骨風韻,若然再過上兩年卻不知又該是何等傾城之態,完顏宗澤瞧的雙眸微迷。

有趣的是,錦瑟竟對他**果打量的目光毫不在意,她動作間貼的很近,小巧而精致的鼻翼噴吐出的如蘭氣息噴撫在他滾燙的肌膚上,帶起一股入骨又鑽心的瘙癢來,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呼吸間血腥中卻有一縷隱隱約約的蘭燻桂馥清晰如月復,完顏宗澤目光輕閃,喉頭滾動一下。再察覺到錦瑟踫觸間縴巧微涼又柔軟無骨的手指如蜻蜓點水般在他滾燙的肌膚上游動,不知怎的面頰便一陣火熱起來,匆忙別開了臉。

半響他才撇了撇唇,再次瞧向錦瑟,見她氣息平穩,瞧都不曾瞧他一眼,一時間眸中又帶上了幾分不服的執拗,竟自慢悠悠地用他暗啞的聲音贊道︰「有女妖且麗,裴回湘水湄。水湄蘭杜芳,采之將寄誰。瓠犀發皓齒,雙蛾顰翠眉。紅臉如開蓮,素膚若凝脂。綽約多逸態,輕盈不自持。嘗矜絕代色,復恃傾城姿。」

錦瑟縱使再沉穩,被他這般直勾勾地來回盯著,又似情人細語般低喃的語氣調戲,也是氣的五月復六髒都打了結。她雙頰因羞惱紅若朝霞,唇角笑意卻依舊溫婉,微嘲地道︰「早便聞武英王風流多情,今日方知名不虛傳。」

這話卻是不再和完顏宗澤繞彎,直接點明了他的身份,說話間她手下一個失力灑藥的瓶子直撞上一塊外翻的皮肉,當即完顏宗澤便猛抽了一口冷氣,身子緊繃如鐵,錦瑟這才將目光轉向他,俏麗一笑,道︰「抱歉,失手了。」

完顏宗澤不防她會突然念出武英王來,更因疼痛咬了牙,再瞧錦瑟近在咫尺又清麗俏皮的笑顏,只覺心頭一顫,視線禁不住一陣恍惚,轉而又暗生警惕,眸光瞬間恢復了清明,雙眼一迷抬手便抓了錦瑟右腕,狠狠攢住,沉聲道︰「你欲如何?」

他卻是懷疑起錦瑟的身份和目的來了!手腕被狠命箍住,骨骼生疼,完顏宗澤的雙眸眯起,狹長的眼眸,眼角上挑出銳利的鋒線,那藍盈盈的眼眸如冰封的藍寶石,射出幽涼銳利的光,冷峻又狠戾。

錦瑟自知他心中所想,卻不怕死的一笑,語氣輕柔,用另一只空著的手在完顏宗澤脖頸下隔空滑過,道︰「王爺說,誰會去防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又貌若無辜的小姑娘?興許我是刻意靠近您的刺客呢。您瞧,那些官兵辦不到的事,可能我這麼輕輕一劃王爺就命歸黃泉了呢。」

听她這般說完顏宗澤倒笑了,攢著錦瑟的五指微松,竟是神情挑逗而厭棄地上下掃了掃錦瑟,復又魅惑一笑,道︰「美人計,你這青澀的身子卻不夠格兒,模樣兒倒還能看,本王便勉為其難地受用了也無不可……」

言罷卻是用指月復在錦瑟手腕上的淤痕上似憐惜似貪戀地揉撫了兩下,他那樣子十足的登徒子,眸光邪魅惑人,動作放肆輕狂。錦瑟心下氣恨,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淡笑,道︰「那可真是委屈王爺您了,好了,自己打個結吧。」

她說著甩開完顏宗澤的手,不再顧他尚未纏好的繃帶,退開一步在一邊坐了。

錦瑟竟是半點羞怯模樣都沒,完顏宗澤只嘆她到底年紀尚小,還不知風月之事,心中竟隱約有些失落。只看她生起氣來兩腮微鼓的小模樣,他卻覺生動而可愛,莫名高興。瞧了錦瑟兩眼,他才兀自將繃帶往腋下纏了兩道,打了結,攏好衣裳這才重新看向錦瑟,道︰「你怎知我是何人?」

錦瑟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水,輕呷了一口,這才揚眉瞧向完顏宗澤,道︰「能惹出這樣大的亂子,又生得如此氣度容貌,偏還是藍眸的異域人怕是在北燕也不多見吧?更何況,我還不至于孤陋寡聞到連代表北燕皇族的海東青圖騰都不認得的地步。」

完顏宗澤聞言倒笑了,當日在姚府後門遇到她時,他肩上所披賈哈上確實烙有海東青的皇族圖騰,這麼說她確實當時就認出了自己。

既知他的身份,卻還敢貪他銀子,隨意糊弄他,這丫頭倒是獨一份的膽大,完顏宗澤想著卻是眨了眨眸子,道︰「怎麼,瞧本王氣度容貌過人,小丫頭動心了?要不本王向你們小姐討要了你,以後你便隨在本王身邊,可好?」

完顏宗澤的語氣雖充滿挑逗意味,面上的笑容卻帶著北方男子的爽朗英氣,故而倒不叫人覺著厭惡。錦瑟莞爾,也不接他話頭,只道︰「今日我對王爺也算有助呢,卻有一事相求,不知王爺可願一听?」

听錦瑟這般說完顏宗澤卻不意外,將才錦瑟猛然挑明他的身份,他已有所領悟,這會子只劍眉一揚,道︰「對美人兒本王向來有耐性。」

錦瑟已習慣了完顏宗澤見縫插針調戲人的口吻,听他接了口,倒覺有望,眸光微亮,道︰「王爺也知,婢子是姚同知府的丫鬟,今日婢子和我家小姐有幸遇到王爺,來日還請王爺能瞧在今日相遇一場的份上,放姚府上下一條生路。」

完顏宗澤聞言倒是微詫,挑眉道︰「此話怎講?」

前世時這江州地界可沒听說北燕武英王遇刺這回事,錦瑟雖不知為何今生會有此事發生,但顯然這事是必定要引起江州的一些變故的,江州知府是一定要因此事獲罪的。

將才听到汪大柱說官府要捉拿匪盜,欲搜查,錦瑟心中就存了疑。房門被撞開,她恰又瞧見那官兵頭領冷漠地推開汪大柱手中銀兩,之後這群官兵對姚家人的態度,還有他們銳利的目光,殺機騰騰的氣勢,甚至敏捷的身手,更叫錦瑟肯定這些人絕非江州官兵。

如今朝廷腐朽,大錦官兵只會做些欺民擾民的勾當,萬不會有那般氣勢。再來,錦瑟立時便想起了壽辰上那兩位姑娘談及武英王暴打南郡王的事。

此事發生在如今大錦明孝帝剛剛即位之刻,完顏宗澤在天子腳下將長公主嫡子打的丟了半條命,只怕為戲子爭風吃醋是假,向大錦新朝示威才是真,他這也是在代北燕國試探大錦新帝。

試探新帝和新朝對北燕的態度,試探新帝的處事手段和心性,很顯然,通過這件事許多人都瞧出了,大錦明孝帝是個懦弱昏聵,治國乏力的無能之輩,他甚至欲取媚北燕換取安逸,這樣一個只恨不能將完顏宗澤當祖宗供著的皇帝,又怎會派官兵明目張膽地追殺完顏宗澤?

如今北燕蒸蒸日上,已是咄咄逼人,大錦怎會給其出兵南攻的理由?將才錦瑟一度以為那些兵勇不過是配合完顏宗澤在演賊喊捉賊的戲碼,可後來瞧了那隊官兵的行事手法和完顏宗澤身上實實在在的傷,她又否認了這一想法。

這樣一來,錦瑟所料,便只有一種可能。這隊官兵乃藩鎮西都王派來挑起大錦和北燕紛爭的刺客。

這西都王和汝陽王、疆畢王同為大錦三大藩王,西都王馬絨手握重兵常年鎮守西南藩疆,其人野心勃勃,狂悖傲慢。自大錦聖祖時封三大藩王起,便有規矩傳下,藩王嫡長子五歲入京為質。而馬絨嫡長子去年已滿五歲,朝廷派人到西都接世子進京,馬絨卻遲遲不應,如今已是托了一年有余。

錦瑟記得前世時郭氏大壽前十來天,明孝帝派禮部員外郎水大人再次前往西藩接世子入京,水大人路過江州還曾做客姚府。

若無意外,今生此事當也發生了。西都世子入京眼看已不能再拖,而馬絨如今已年過半百,膝下只此一子,又系嫡出,如何能忍心送其為質?此時若然北燕和大錦出了紛爭,那朝廷便要被迫安撫藩王,安定邊疆,西都世子入京之事也會不了了之。

更何況,將才錦瑟特意觀察了那一隊兵勇的穿戴,他們身上雖穿的是江州府兵的兵服,可那腳上官靴卻分明沾有暗紫色泥土,在陽光下那泥土更是呈現紫紅,若錦瑟記得不錯,大錦唯西南邊陲的萬壑谷有這種紫紅色泥土。

完顏宗澤遇刺,又怎會不趁機問責大錦?若此事是西都王所為,明孝帝問責馬絨,馬絨不承認最後也只能是場糊涂官司,即便坐實了馬絨之罪,北燕也得不到什麼實質好處。反觀,此事按在江州府兵頭上,北燕卻能趁機向大錦發難,大錦是勢要予北燕一些好處才能平息此事的。

兩廂比較,完顏宗澤會如何行事,便不言而喻了。

這般想著,錦瑟便微微一笑,道︰「王爺,所謂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想來王爺也知這些刺客非我大錦官兵,可王爺將其引到這眾目睽睽、人多嘴雜的渡口來,怕是意在將這行刺之事鬧大吧?王爺想將這刺殺一事按在大錦頭上,安置在江州府兵頭上,這將來皇上雷霆震怒,江州知府首當其罪,江州官員怕是也要受到牽連吧?」

完顏宗澤听錦瑟如此說,瞧向她的目光瀲灩一閃,卻又吃驚地道︰「行刺本王的難道不是江州府兵?若冬雪察覺了什麼,還望指點本王一二。我北燕人歷來恩怨分明,本王一向有仇報仇,有恩還恩。今日本王傷成這般,手下更是折損嚴重,這若將來尋錯了仇人可不好。再說,听冬雪的意思,倒好似本王刻意冤枉江州府兵一般,在冬雪眼中本王便是那等不講道理,是非不分之人?」

錦瑟見完顏宗澤一本正經地向自己討教,又做出驚異萬分的神情來,一雙藍眸卻含笑晶瑩,她不覺莞爾一笑,道︰「王爺天縱奇才,自有分辨,王爺說是江州府兵便必定是了。所以,婢子才要懇請王爺高抬貴手,到時候為我家老爺說上兩句話,莫叫姚府上下被滿門抄斬,也莫叫我家小姐相幫王爺一場,卻還要落得流亡街頭的下場啊。」

完顏宗澤聞言眯了眯眼,仔細瞧了兩眼錦瑟,這才道︰「大錦軍政不分權,江州府兵乃知府姜大人一體節制,大錦律法不牽連無辜,不連坐受刑,此事明孝帝怪責不到你家老爺頭上。相反,姜知府獲罪,知府一位便提前空了出來,姚大人還能得福早日高升,又何來滿門抄斬一說?」

完顏宗澤只當錦瑟不明大錦律法,這才說的詳盡,錦瑟聞言卻眨巴著眼楮,道︰「姜大人獲罪不會牽連到我家老爺嗎?這可就奇怪了,我家老爺乃姜大人下屬,下屬本便是協理政務的,姜大人犯錯,我家老爺也有失職之罪才是,怎可因過得福,升任知府?這不是賞罰不明嘛,王爺以為呢?」

听錦瑟這般說,又見她眸中清寒之光晶燦閃爍,完顏宗澤才恍然了錦瑟意思,她這非是在為姚家說話,而是要他適時踩上姚家一腳,是要阻那姚禮赫的官路!

想到當日在沈記發生的事,還有錦瑟姐弟寄養姚府的處境,完顏宗澤心下了然,笑著搖頭,道︰「果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言罷眯了眯眼,湊近錦瑟,又道,「你一個小丫鬟,姚家供你吃穿,何以做出此等悖主之事?」

錦瑟听完顏宗澤這般說,便知他是應下了,心中微喜。

前世姜知府榮升,姚禮赫順利升遷江州知府,次年,江州出現祥瑞之兆,恰逢宮中添了皇子,明孝帝龍顏大悅,升姚禮赫為從三品都轉鹽運使司運使,其後姚禮赫借機攀上了皇長子,得以在明孝帝南下巡游時伴駕左右。船至淮安,明孝帝遇刺,姚禮赫竟機緣之下因救駕有功得了明孝帝器重,官升從二品布政使,若非如此姚錦玉又怎能成為謝少文的正妻?

姚禮赫如今已在江州同知位上蹉跎了九年,前世江州知府一任是他仕途通暢之始,是在任江州知府時姚禮赫才步步高升,僅四年便官升五級位列朝班的。

今世錦瑟又怎能容許姚禮赫順利升任知府一職?錦瑟這幾天本便在籌謀此事,只無奈前朝之事,她力所難及,誰知今日機會便就送上了門。對她千難萬難之事,在完顏宗澤卻不過一句話而已,錦瑟又豈會放過機會?

見完顏宗澤湊上來,眸光含著深意,似要瞧透了她一般,錦瑟自知他是懷疑她的身份,一個小丫鬟是萬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錦瑟想完顏宗澤多半已猜到了她的身份,而當她將才挑明完顏宗澤身份時,便也沒想再隱瞞身份。故而此刻,錦瑟半點不驚,只是笑道︰「婢子只認姚四小姐為主,而非姚府。」

完顏宗澤見她不願道出真實身份,心知她是不想和自己過多牽扯,卻也不惱,只勾了勾唇道︰「冬雪可真是慮姚四小姐所慮的好奴婢,當得上忠厚二字。」

錦瑟听他語出譏諷,面不紅耳不赤地溫婉揚笑,淡聲道︰「在其位謀其政,冬雪是四小姐的婢女,自萬事以四小姐為先。便和王爺此刻身負重傷,卻不以個人仇恨為念,一心為燕國籌謀是一樣的。說起來,冬雪還有一筆買賣想和王爺談,不知王爺可有興趣?」

聞言,完顏宗澤當即便揚起了眉,身子往後微仰,端祥著錦瑟,卻道︰「佳人所請,敢不詳聞?」

錦瑟將他眸中興味和期待瞧在眼中,卻是又緩緩舉杯呷了一口茶,這才道︰「听聞貴國皇帝欲親征常年滋擾燕國北疆的北罕,卻苦于軍備不足,兵器司因缺鐵,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無法供應燕皇所需之兵器,燕皇已責令兵部在全國找尋鐵礦,甚至高價征民間之鐵。北燕萬壽節將近,想來彼時王爺定是要回國賀壽的,若然王爺能解燕皇此憂,豈非送了最好的一份壽禮?解父所憂,只怕王爺能一躍成天下百姓忠孝之表率呢。」

完顏宗澤聞言目光陡然一亮,復又浮沉起幽暗不明的光芒來。這次他離開鳳京,其中一條目的便是尋找鐵礦,燕國出兵北罕倒不用如此大費周章籌備軍需。父皇胸懷天下,欲一統南北,北燕若想南攻大錦,卻需要大量武器,而如今北燕的鐵儲備卻遠遠不夠……

他萬沒想到眼前的小女孩竟是和他談及這個,重新審視著端坐身旁,一臉婉約笑容品著茶的小女孩,完顏宗澤半響不語,眸光浮沉幾許,半響他才重新笑了起來,懶洋洋地支起右肘在八仙桌上托了腦袋,半眯著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錦瑟,道︰「你竟知那里有鐵!這生意本王極感興趣,你且說說想要什麼。」

錦瑟便也笑了,神情溫和,道︰「皇室貴冑身旁總有暗衛跟隨,王爺身在異國,燕帝疼惜您勢必要派大量暗衛保護左右。听聞這種暗衛死士皆是從小便經受訓練,誓死護主,忠心不二,千金難買。我要的不多,只望王爺能送我兩名暗衛,便再無他求。」

完顏宗澤聞言又是一愣,接著才抿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成交,這兩日我便派人過去。」言罷卻又湊近錦瑟,道,「這生意本王倒佔了極大便宜,本王平生雖最愛佔美人便宜,可該憐香惜玉時卻也不含糊,要不要我幫你料理了姚家?」

料理了姚家?錦瑟不想完顏宗澤會如是說,微微一怔卻笑了。她之所以和完顏宗澤做這買賣,一來是她急需兩個暗衛遣用,再來不過是欲借此和北燕交個善緣,來日許有大用,倒真沒想著求了完顏宗澤整飭姚家。

錦瑟微微動心,接著卻又否了此念。若然此事也依賴了完顏宗澤,于她,這筆生意也便等價了,既是等價買賣,來日她再有所請完顏宗澤卻未必肯應。所謂好刀用在鋼刃上,姚家之事她相信憑她能力當可應付,完顏宗澤這里還是要留上一條後路的好。

再來她和弟弟如今還寄養在姚家,姚家落難,于他們姐弟也沒有好處。何況她心中還有許多疑問,姚氏一族誰忠誰奸,她尚沒弄分明。倘使一竿子打死,以後文青又要靠誰去?沒有了家族依持,便是文青能高中狀元,仕途也難走遠。

在一切沒部署好之前,不能對姚家動手,此事不可操之過急,損人一千自毀八百的事她豈能去做?更有,報仇之事,到底是自己來方能解恨。

這般想著錦瑟笑意蕩漾,明眸微揚,道︰「多謝王爺,只是此事我家小姐自有計較,便不勞王爺費心了。青州之南有一五柳山,人煙罕至,王爺所需,當盡在此地。」

完顏宗澤听錦瑟竟這般爽快地將那藏鐵之處告之,目光再度鎖著她流光熠熠,他歪了歪唇,道︰「本王很好奇,你一個閨閣女子,何以對礦藏地域之事如此精通?」

這也無怪乎完顏宗澤奇怪,尋常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休說是知曉哪里有礦藏,便是你談及方圓十里的山水來,只怕她也不知所謂。提及一個州縣,能說出其大致方位的女子已是見多識廣,而那青州更是距江州數千里之遠,五柳山便是完顏宗澤也未曾听聞過,大錦的地圖上也未繪出此山來,可錦瑟竟能肯定地說此處有鐵礦,這事怎麼瞧都叫人覺著匪夷所思。

錦瑟聞言倒也不瞞他,只淡聲道︰「老太爺在世時曾著人遍尋大錦礦藏,老太爺過世後小姐曾整理其書稿等物,瞧見此事便和婢子說道了兩句。」

此事錦瑟倒沒有欺瞞,當年祖父在世曾著人四處找尋鐵礦,這五柳山礦藏呈報祖父時,祖父已致仕,本是要上奏朝廷的,無奈竟突染風寒,僅僅三日便命歸黃泉。她悲慟過度,又攜弟歸族,萬千事端使得心力交瘁,待後來有心情整理祖父所留文稿書信已是一年之後,彼時她將此事告知姚禮赫,姚禮赫卻遲遲未曾上報朝廷,在江州知府的缺兒空出來時,他才一紙奏章將此事上報,也因此得了如今內閣首輔萬大人高看,升任了江州知府一職。

可這五柳山的礦藏最後也沒能被大錦所用,金州發生農民起義,北燕趁大錦疲于應對時,大軍壓境,兵臨壑江,明孝帝慌忙派使臣前往談判,最後將青州、豐州割給了北燕。三年後五柳山礦藏被發現,燕王龍顏大悅,還曾以此事公然譏笑明孝帝有眼無珠。

燕帝不知,其實這五柳山礦藏一事,早年萬閣老便向明孝帝上過奏章,只明孝帝根本沉溺美色,無批閱奏章之余。而金州暴亂時,萬閣老也已致使,明孝帝卻又重用宦官崔賢,萬閣老听聞大錦欲割地青州,曾連夜上折,提及五柳山礦藏一事,可崔賢卻因黨爭扣了這折子。

思及祖父在時無一刻不在憂心天下,圖報君恩,為大錦嘔心瀝血,而大錦卻早已病入膏肓,奸佞當道,敗象顯露,錦瑟不覺眸含悵然和悲涼之色,卻聞耳邊響起完顏宗澤的嘆息聲。

「大錦先帝雖平庸無能,卻有一條當受世人稱贊,那便是簡拔了一批若姚閣老,萬閣老、鎮國公、廖尚書這樣一批能臣忠臣,在這上面倒也稱得上是知人善用了,可說的上是守成之君。姚閣老居首輔之位十余年,大錦百姓雖談不上富足安樂,但亦未發生餓殍之事,更不曾發生民變暴亂,姚閣老殫精竭慮可見一斑,當得上一代名相,令人敬仰。若我北燕有此能臣,何愁大業不成!」

錦瑟聞言神情一慟,一瞬便又恢復了沉靜,卻道︰「王爺的傷已無大礙,不知王爺準備何時離去?」

完顏宗澤卻捧了心窩,幾分受傷的道︰「怎又來趕本王,本王便那麼不招冬雪待見?」

錦瑟見他刻意耍寶,倒是一笑,回道︰「婢子是替王爺的手下著急,尋不到王爺若然他們皆自戕謝罪,那王爺豈不要內疚致死?」

她言罷便欲起身,誰知完顏宗澤竟也猛然站了起來,身子前傾,錦瑟險些一頭撞進他懷中,身子猛然後仰去避,一個失衡她忙抬手去抓桌子,後腰卻已被一只大掌攬住,卻是完顏宗澤一個海底撈月扶住了她。

他並未借機靠近她,卻也沒有放開她的打算,錦瑟直起身來,感受著他溫熱的大掌似佔滿了她整個後腰,引得她背脊微僵,沉靜的眸子和他對上,卻聞完顏宗澤笑道︰「勞冬雪替本王憂心了,本王卻更好奇,冬雪對男人的踫觸怎如斯淡漠,倒似見慣了男人身體一般。」

這話說的尤為粗野,只怕是個閨閣女子听了都要惱羞成怒,重則慟哭不止、以死明志,錦瑟眯了眯眼,卻只清眸流轉,上下掃了掃完顏宗澤,譏聲道︰「王爺這樣也算男人?」

言罷她抬手推開完顏宗澤,自將八仙桌上繃帶等物收拾齊整,又捧著那紅木盒子不緊不慢地行至床邊放回了箱籠,竟是不再搭理完顏宗澤。

而完顏宗澤被錦瑟清冽含嘲的眸子一掃,只覺面紅耳赤,他本不是注重外表、恪守儒家禮儀的迂腐之人,向來隨性肆意,故而梳著女子的發髻,身穿女子襦裳襦裙並不覺怎樣丟臉。

可這會子被錦瑟一嘲,不知怎的他就覺一股羞燥之意鋪天蓋地而來。穿成這樣不算個男人!錦瑟的話入耳,他羞惱間竟是極不願得她如此看待的。

見錦瑟言罷便扭身若無其事地只留了個靜默的背影于他,完顏宗澤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一腳踹上身前座椅,將椅子踢得打了個轉兒,復又恨恨地抬手去扯頭上發釵等物。

將其呼啦啦地扔了一桌,猶且覺著不解恨,又去扯身上那件棉質襦裳小襖,只手觸上那衣服想著之前錦瑟吩咐丫鬟去取這衣裳時所說的話,和她當時眸中一閃而過的不舍,他卻又不自覺地放輕了動作。

錦瑟听到月兌衣的窸窣聲,本能蹙眉,她回頭見完顏宗澤雖瞧著氣恨,卻不曾扯壞那衣裳,這才面色平靜了下來。

今日完顏宗澤身上所穿衣裳卻是錦瑟生母廖華的遺物,廖華過世,許多衣物當年便燒毀了,後來離京又處理了一部分,唯今留在錦瑟身邊的本便沒幾件生母的舊裳。

這件棉質常服是廖華生前極愛的,錦瑟總覺上頭有母親的味道,故而時刻帶在身邊,有時心慌難眠時還會穿上入睡,平日也都不叫丫鬟亂踫,委實珍惜的緊。今日也是沒了辦法,這才取出來救急。

也因她的衣裳都太小,別說完顏宗澤穿不上,便是披著都嫌小。而廖華本便比一般女子要高,這件常服又做的寬松,經年浣洗,衣料也松散了不少,完顏宗澤才勉強能穿在身上。也多虧了這衣裳,才能叫錦瑟方才聲東擊西,偷天換日地騙走了那隊刺客。

早先在屋中時完顏宗澤便是穿著這件衣裳,披了大氅,縮著肩膀,又半蹲了身子,帶著帷帽裝成小姐模樣躲過查看的。到了甲板上也是他突然出手制造了些混亂,趁著眾人不注意又將披風和帷帽穿戴在了錦瑟身上,趁機躲在眾多丫鬟中,這才又避開了後來那刺客頭目的追查。

完顏宗澤感受到錦瑟瞧來的目光,便用力地將月兌下的衣裳摔在了八仙桌上,一坐下怒目瞪向她。

他墨黑的發盡數散下,掠至腦後,絲絲發縷在穿窗而過的微風中輕舞飛揚,時而一縷繚繞過寬闊的額頭,鋒銳的劍眉,時而又撫過因緊抿而愈發稜角分明的唇。狹長的眼眸因怒火,那瞳仁中似有一簇冰藍色的火焰在升騰,忽閃著明亮的光芒,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在窄窄的鼻梁上投下剪影,映著幽光,挺立卓拔。

他那容顏之俊美不凡,此刻當真是彰顯無遺,只是神情卻帶著些孩子氣的賭氣。錦瑟瞧著他,揚起眉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才笑著道︰「冬雪不過一句玩笑話,王爺何必惱怒?王爺英俊無雙,是有名的美男子,冬雪陪伴小姐于深閨之中也有耳聞,此刻瞧著王爺,還真真是賞心悅目呢。」

她言罷,卻是不再顧念完顏宗澤的心情與否,自低了頭,凝眸捧了床上散著的書瞧了起來。

而完顏宗澤惱怒中,只覺錦瑟將才那一笑極是柔美,不知為何,她那黑洞洞打量他的眼神竟是叫他渾身不自在,坐如針氈。還有她那嬌軟柔膩的聲音傳到他的耳中竟憑空生出一種說不出的誘惑和悸動來,待他回過神時,才恍然方才分明是被眼前這小丫頭片子給調戲了!

令他挫敗氣惱的是,他竟發覺自己雙頰有些忍不住地發燙,而那邊錦瑟卻已翻了一頁書。瞧她那神情,和那流動在書扉間的靈動眸子,完顏宗澤一點不懷疑她已全然忘了還在屋中的他,已沉迷在書冊間的事實,而這個事實更叫他憋悶躁動,可瞧著靜靜看書的錦瑟,他又不願再開口說話,仿似那樣便更失面子。

比定力,比從容淡定,他怎能輸給一個小丫頭片子?!

完顏宗澤想著便沉聲哼了下,扭開了頭也不再去瞧錦瑟。艙中一時便只剩下江水滾動的嘩嘩聲,間或傳來書頁翻動的沙沙聲,竟是叫人覺著安寧而祥和,便在這樣的安靜中,完顏宗澤不知不覺已閉上眼楮睡了過去。

片刻,錦瑟又翻了頁書,這才瞧向端坐在桌前眯覺的完顏宗澤。他的背挺直著,眉頭微微鎖起,兩臂撐在分開的雙膝上,右手尚且按在腰間匕首之上,即便沉睡中也保持著警惕,如一只隨時會暴起的獸。

瞧面容他不過十六七的模樣,可達斡爾人本便比漢人發育的早,想來他應不過十五歲,這樣算來當年他為質時也還十歲不到,必定也很幸苦吧……

前世她能得以報仇說起來還要謝謝這位武英王,若非他死在了大錦,燕帝許不會提前南征,若無北燕百萬雄師直撲淞江,明孝帝也不會那般倚重楊建。若無明孝帝的倚重,楊建又豈能輕易扳倒政敵武安侯府?剪除後宮和楊皇後爭寵數年的雲妃?

而前世她令柳嬤嬤送給鎮國公的那封信,不過是當時的江寧總兵和謝少文暗通款曲的書信,江寧總兵向北燕投誠,那信便也成了楊建指證謝少文通敵叛國的罪證。

而前世,完顏宗澤本已在回燕國的船上,中途卻在安溪口下了船,帶著一隊人連夜奔馳去了肅州。當時肅州正鬧民變,不知為何其暴露了身份,深恨北燕的亂民將其圍住生生打死。

听聞完顏宗澤之所以會突然前往肅州,皆為一女子,而他會被圍攻也是因護那女子和其孩子才受了拖累,若非如此,依他的能耐必是能逃月兌的。還听聞他斷氣時懷中仍死死抱著那女子,後來燕**隊趕到,兩人皆已身亡,**僵硬,竟是無法將兩人分開。尸首被運回燕京聖城,金後見之,當場便暈厥了過去。

當年鳳京對此事傳聞極多,眾人皆以為那女子是完顏宗澤心愛之人,那孩子也必是其私生子,事實如何卻不得而知。但不管事情真相是怎樣的,錦瑟都覺著能用命去護一個女子的男人不會壞到哪里去,起碼他必是個有擔當的血性男兒。這大概也是今日她會開口請求他,還和他談生意的緣由吧。

祖父和父親皆是忠君愛國,鐵骨錚錚的,此事若換在前世,錦瑟便是為著大錦的安定救了完顏宗澤,也萬不會將鐵礦一事告知。多活一事,她自私了,也涼薄了,沒了悲天憫人的心思,只想著守護住弟弟,在這亂世闖出一條生存之路來。

錦瑟想著轉開目光瞧向半掩的窗口,路邊的江景自眼底掠過,因正值隆冬,萬物凋零,四下皆灰茫茫一片,一如她蒼茫的心。

祖父、父親留下的家產對吳氏來說可謂放在嘴邊的肥肉,對族中他人來說又何嘗不是?她和文青便是那懷抱大金元寶行走熙熙攘攘街頭的兩個孩子,周圍覬覦的目光便能將他們撕裂。

她是女子,沒有繼承家業的資格,文青一旦沒了,她家便成了絕戶,家產歸族,能平白分到一份錢財,誰又會計較文青的死?而姚禮赫一房,因著教養他們姐弟多年,總是要分大頭的。吳氏出身商戶,本便視財如命,這也難怪她會處心積慮地謀害文青。前世文青死在逃難的路上,又何曾有一個族人關心過他的死因?關心過他的後事?他們只惦念著那些家產該如何分配。

前些日,在沈記吳氏沒能得逞,必然會再度籌謀,不定又要想出什麼法子來索弟弟的命,弟弟真若去了,吳氏只要拋出一部分家產,令族人受益,又有幾人還會去細查弟弟的死因?

大錦保護各大世家和宗族,故而按大錦律法,族人間發生糾紛,爭執,都要到各宗族祠堂中由族老們共同裁決,若越過宗族將糾紛鬧至衙門,官老爺是不予受理的。宗族處罰自家子弟,便是將那不孝子孫生生打死在祠堂中,官府也是不予追究的。除非有那族人不服宗老們的處決非要鬧至公堂,官府視情況即便受理了案子,為苦主翻了案,此族人也算是將宗族滿門給得罪了,很可能會落得個驅除出族,背井離鄉的下場。

弟弟年幼,又無功名護身,吳氏害死弟弟,很可能她連伸冤的地方都沒有。如今他們姐弟的境況可謂虎狼環繞,防不勝防。族人中誰忠誰奸她妄活一世竟不甚清楚,如今雖得重生,但仍境況堪憂,吳氏想要捏死她們這對姐弟實在有太多的法子,她又怎能不擔憂心驚,步步籌謀?

這也是她在府中推波助瀾,攛掇四房和姚文敏和吳氏對上,卻始終不願正面迎擊吳氏的緣由。如今吳氏一手掌控著她和弟弟猶且手段陰狠,若然叫吳氏發覺她已非那個事事信賴依靠她的姚錦瑟,吳氏是否會冒險直取她和弟弟性命也不好說啊,唯今有了從完顏宗澤處討來的兩名暗衛卻能放下些心了。

人生在世,總是要有所寄托,有牽掛的人方能活的有趣味,不管如何,既蒼天悲憫將弟弟還給了她,這次她定要護他周全。再想靠近文青謀他性命,不管是誰,她定叫他們有來無回!想著這些,錦瑟清澄的目光不覺便銳利了起來,似燃燒了火焰般在光影下熠熠生輝。

而當錦瑟目光掃去時,完顏宗澤便一個凜然驚醒了過來。感受到錦瑟安靜的目光如水般落在身上,復又移開,他才微微睜開眼楮瞧向她。

目光所及,女孩沉靜地端坐在床沿上,背脊挺的筆直,幽涼的目光透窗而過落在不知名的遠方,整個人都沉浸在一股悲憤中。

完顏宗澤有些不明,本是個溫婉縴弱的女孩,究竟是什麼事情,究竟她想到了什麼,竟會呈現出如此遼遠激昂,殺氣而哀烈的神態,更有那揮之不去的淒涼,凝在若柳似煙的眉梢,深深幾許,叫人瞧著竟是抵不過一陣陣心悸。

兩個多時辰後,船在小寒山山腳的渡口停靠,柳嬤嬤和白芷幾人一道進來,收拾了行裝,錦瑟向完顏宗澤辭行,福了福身道︰「冬雪告辭,爺請自便。」

完顏宗澤見她垂著眸子,也不瞧他,一副低眉順眼的小丫鬟模樣,不覺氣悶,卻是微微傾身在她耳邊低語道︰「總有一日,我會叫你親口將閨名告之于我。」

錦瑟聞言卻再度福了福身,未曾多言,外頭已響起了幾個婆子的請安聲,完顏宗澤低聲哼了下這才閃進了床後窄道,用床幔遮住了身子,白芷開了門,幾個婆子進來將箱籠等物搬出。

待下了船,眾人乘上馬車,柳嬤嬤才徹底松了一口氣,心有余悸地回望了眼停靠在岸邊的船舫,拍著心口道︰「好在沒出什麼亂子,姑娘,那位爺到底是何人?姑娘怎會認識這般狂悖之徒?」

錦瑟見柳嬤嬤一臉後怕,莞爾一笑,道︰「不過有過一面之緣罷了,乳娘回頭記得再囑咐下冬雪幾個,今日之事萬不能叫人知曉。」

柳嬤嬤應了,見錦瑟似極疲累,便也不再多問。馬車沿著山道緩行,又走了約莫小半時辰才到了靈音寺所在西蓮峰的山腳下。柳嬤嬤給錦瑟重新梳了妝,這才給她披上大毛料的斗篷,戴上帷帽,扶著她下了車。

此刻已天色漸暗,蒼山凝暮,一日已入黃昏,天邊火燒般的帶起晚霞炫彩,夕陽的余暉暖意連綿令吹撫而來的山風似也不再那般刺骨生寒。早已有小沙彌侯在了山腳下,錦瑟換乘了兩人抬的肩輿,這才由幾個護院和婆子前後護著登山而行。

靈音寺是江州一帶最富盛名的寺廟,建寺已有四百余年,寺廟籠在一片松林之間,便是這隆冬歲月,也蔥翠滿目,飛鳥自霞色間成群掠過,投林歸巢。山間修了平整的石階,青石蜿蜒,古寺深藏,每隔一段路便有待客休息的石桌石凳。臨近寺廟,檀香繚繞,曲徑通幽,叫人尚未入寺,已感安寧祥和,已沐禪心。

錦瑟在寺門下了肩輿,由引客僧帶著往寺廟大殿,叩拜,上香,錦瑟吩咐柳嬤嬤將早準備好的香火錢奉上,一番折騰外頭已天色沉暗。錦瑟又前往供奉祖父,父母長明燈的殿中叩了牌位,又奉上了點長明燈的銀錢,這才隨著引路沙彌往寺廟專為敬香留宿女眷準備的客院去。

每年姚家在靈音寺所花香火和香油錢不下千兩,而今年是姚老太太六十大壽,姚禮赫更是捐了萬兩香火錢為地藏菩薩重塑了金身。像姚家這樣的大香客在靈音寺是有專門供其女眷歇腳和留宿的客院的。

錦瑟因每年都要往靈音寺來為亡故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上香祈福,故而對靈音寺並不陌生,帶路的小沙彌也是錦瑟識得的,不過六七歲模樣,長著一張圓臉,一雙圓溜溜的眼楮,再映著那光禿禿的大圓腦袋,模樣極是討喜。

小沙彌領著錦瑟和柳嬤嬤幾人到了客院所在,眾人卻見姚家慣常所住的客院東面的院落外站了六個提著燈籠的守院婆子。這些婆子們穿著同色的墨綠比甲,褐色襦裙,系暗紅汗巾,瞧著極為講究。

她們瞧見錦瑟等人過來,齊齊沖這邊福了福身,神態不卑不亢,卻又極是有禮,一瞧便是頗有規矩的人家才能教養出的奴才。柳嬤嬤瞧著便是一愣,沖那小沙彌問道︰「可是哪位貴人留宿在此?」

小沙彌尚未答話,錦瑟卻已微微揚起了唇角,目光瀲灩閃爍著明媚光芒。全文字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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