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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話 求管教

桐安城的夏天,比火刀村來得更要早些。尚未到五月,白日里立在大太陽底下,水騰騰的熱氣便直往人身上撲,夜晚起了風,才漸漸將那股子憋悶壓了下去。

東安客棧的大門前懸著兩串紅燈籠,被風吹得撲啦啦響,火光閃爍搖晃。未到宵禁時刻,城中尚有行人走動,不遠處的街邊,賣糖水的小攤上掛著一盞提燈,將人影拖得又斜又長。

孟郁槐整一個下午都在那姓袁的府上盤桓,事情說得差不多,原打算早些離開,卻不成想主人家十分殷勤,特特置了一桌酒水相請。他這人話少,又經不起人勸,少不得多吃了兩杯,此刻回到東安客棧,腳步雖還穩當,身上卻已是濃濃的燻然酒意,雙眼也有點發餳。

他慣來不喜食甜,若擱在平時,遇上賣糖水的攤販,大概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然而今晚在袁家,酒飲得過了,菜卻沒吃兩口,此刻口中那股酒味實在重得泛苦,急需一點子清甜的滋味將其化去,眼瞧著路邊那小販像是要收攤的樣子,他便疾步走過去,稍作躊躇,要了一小碗百合綠豆湯。

「我就住在這東安客棧里,等下進了店將糖水倒出來,再把碗送還與你。」他同那小販商量了一句,听見身後燈籠被風吹得亂響,于是偏過頭隨意張望了一眼,偏巧就看見客棧臨窗的桌邊,有一個被放大了的身影。

只是個影子罷了,根本看不出五官面貌,他卻偏生有點疑心,忍不住又盯著多看了兩眼,不禁在心里笑話自己異想天開,自那小販手中接過綠豆湯,抬腿就往客棧里走。

花小麥在客棧的大堂內等了足有一個多時辰,剛坐下那會兒人滿為患,此時食客們卻早已走得清光,四下里空空蕩蕩。

這一整日的奔波。原就是極費體力的事兒,坐得久了就難免犯困,她索性用胳膊撐著下巴打盹兒。櫃台邊的小伙計已哈欠好幾回,歪歪斜斜晃過來,賠著笑小聲道︰「小夫人,您這菜都涼透了,要不我讓廚下再給您熱熱,送去樓上……」

他話還沒說完,就听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一回頭看見孟郁槐。立刻如釋重負。歡天喜地地道︰「孟鏢頭。您可算回來了,這里有個小夫人說是您家眷,等了您一晚上哩!」

花小麥驀地一個激靈,那點子瞌睡勁兒瞬間散得無影無蹤。抬眼一瞟,果見那高大的人立在門口,趕緊推桌子站起來,咧嘴沖他露出個大大的笑容。

孟郁槐應聲停下,一轉頭就瞧見了她,先是愕然不可置信,待得看清那的確是她,心頭便陡然一熱,大踏步走過來。也不急著言語,先左右四顧一番,見她身畔並沒其他人陪著,眉心便是一擰,顧不得那小伙計還杵在那兒。壓低了喉嚨斥道︰「你是自己一個人跑來的?簡直胡鬧!」

他並不是真的在生氣,說不定反而心里正高興,這一點花小麥清楚得很,又豈會怕他發怒?嘴角扯得更大些,嬉皮笑臉道︰「你吃酒了吧?通身好大股酒氣,一上來就訓人,連個好模樣都不給?」

「你還有臉笑?」孟郁槐使勁忍著不讓自己嘴角彎起來,一本正經地瞪她一眼,「這麼遠的路,你一個女人,倘使遇上危險,又或是來了省城卻尋不見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怎生是好?你膽子太大了,春喜和臘梅嫂子怎也不勸著點兒?」

「不會的,我可機靈了!」花小麥得意洋洋地沖他抬了抬眉毛,「臨來之前,我專門跟柯叔打听了那姓袁的府上在何處,如果今晚上等不到你,明兒個我就去他們家門前堵著,不信遇不到你!至于春喜和臘梅嫂子嘛……」

她眼珠兒一轉,笑嘻嘻地道︰「她們倒當真苦勸我來著,可無奈我一心只想找你,哪里听得進去?莫說她倆了,就算十頭牛也攔不住!」

此番她來省城,本就是為了哄夫君高興,嘴上自然跟抹了蜜似的。孟某人听了這話,果真再繃不住,嘴角一勾,只礙著大堂中還有個伙計在場,才沒往她腦袋上敲一下。

其實那小伙計十分識趣,早就遠遠躲開,手腳利落地將他帶回來的綠豆湯倒出來,巴巴兒地將碗給那小販送了出去。此刻見兩人只管說個不停,心下就有些發急,撓著頭湊上來嘿嘿笑道︰「兩位,天兒不早了,您看這桌上的菜,還要麼?廚房里還有火,那個……」

孟郁槐沒有立刻回答,低頭柔聲道︰「你還想吃嗎?」

「吃啊,今天走了一整日,方才實在太累,根本沒吃什麼東西,我還餓著呢。」花小麥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你呢?喝了那麼多酒,要不讓廚子給你熬碗粥?」

話才剛說完,小伙計的臉便皺成一團。

「別折騰人了……」孟郁槐回頭去看了他一眼,「把這幾個菜熱熱,還有一碗綠豆湯,應是就足夠了。上樓去吧,也好讓這小兄弟早點歇著。」

說罷,又吩咐那小伙計送些熱水,領著花小麥回了樓上客房。

……

這東安客棧的房間,與它樓下的大堂一樣,雖不見得十分雅致精巧,卻收拾得簡潔干淨,各色桌櫃器皿,也都算是齊全。

兩人回了房,不過須臾,小伙計便將熱好的飯菜端了上來,擺在屋子當間兒的桌上,然後很快又帶笑退了出去。

臨窗的案上點了一盞燈,光線不甚明亮,將周圍零碎的物事映得影影綽綽。花小麥在桌邊坐下,朝菜碟里掃了一眼,頗有點嫌棄地道︰「再好的菜,熱過一回入口滋味便要打折扣,虧得我肚子還沒飽,要不然我真不會吃它。」

又抬頭對孟郁槐笑道︰「你們鏢局還挺會選客棧,我也是晚間吃了一頓才知道,他們店里的菜色,居然是仿著孔府菜做的,這懷抱鯉和雨前蝦仁,做得都還不算壞,你來嘗嘗?」

孟某人于是就在她對面坐下了,喝一口綠豆湯。搖頭笑道︰「你一身的好本事,再好的大酒樓做出來的菜,也未必能入你的眼,何況是這客棧的廚子?」

「話不是這樣說。」花小麥一本正經地道,「他家的廚子,手藝真挺好呀,這兩道菜我從前都不會做,幸虧我腦子伶俐,嘗一口也就大概知道里頭加了些甚麼調料,等回去了。倒可以試著做做看。說不定我那小飯館兒里。就又可添兩樣好菜。」

她忽然反應過來,擺了擺手︰「對不住,我又三句不離本行了——你還是跟我說說吧,今兒去袁家辦事。可還順利?」

孟郁槐稍稍蹙了一下眉︰「若說起來,也沒有什麼不順,這活兒我們鏢局能接,只是明天我還得再去一趟,與他們府上的人好生商議一下該如何布置。我估模著,這一回鏢局怎麼也得出五六個人,如此一來,若再要走鏢,人手便有些不夠用。該怎麼辦,回去之後,我且得費上一番腦筋。」

他嘆口氣,接著又道︰「其實這也還罷了,最讓我頭疼的還是那酬金的事兒。那袁家在整個桐安城。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戶,誰知越有錢,竟是越小氣。為了三五兩銀的零頭,與我掰扯了足有半個多時辰,飯桌上兀自不依不饒,我實在不慣如此行事,論嘴皮子功夫又萬萬及不上他,若不是想到還得回客棧,真想把自己灌醉了事。」

花小麥低頭思忖片刻,咬了咬嘴唇︰「其實要我說,這事兒也不難。你如果不想每次都因為價錢的事兒跟人扯皮,倒不如索性明碼標價啊!」

「明碼標價?」孟郁槐抬眼向她望去,失笑道,「這又不是開飯館兒賣菜肴,如何明碼標價?」

「你們鏢局替人押鏢,自有一套規矩,我不懂,也就不多說了。但這看家護院的活兒,你們雖然也接,卻到底不是常事,與其每次都為了如何收錢傷腦筋,倒不如將鏢師按本領能力分成幾檔,明碼標價,該怎麼選,如何配搭人手,要安全還是要錢袋子,就由對方自己看著辦唄!」花小麥一挑眉,笑呵呵地道。

「這也倒……不失為一個辦法。」孟郁槐微微頷首,繼而又揮手道,「此時先不說這個,你且告訴我,如何過了娘那關,讓她答允你前來找我?」

「哈,對了,說到這個,我倒真得提醒你。」花小麥一拍巴掌,坐正身子,認認真真地道,「我為了月兌身,扯了個謊,說是有東西必須要給你送來,你可得把這話給我兜住了,莫在娘面前穿了幫才好。」

孟某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終究一個爆栗招呼了過去︰「貿貿然獨個兒跑來省城已是不該,你還在娘面前說謊?眼下竟有臉笑,膽大心大,肆意胡來,你可知道那個‘錯’字該怎麼寫?」

花小麥沒躲,老老實實挨了他這一下,一扁嘴︰「我就是不懂事,不知分寸,成日胡鬧,惹人發怒。我渾身都是毛病……你要教我呀——」

最後那個字尾音拖得極長,添了兩分嬌嗔,且怎麼听,都好像還有別的意思在里頭。孟郁槐喉間一梗,目光如箭一般,迅速朝四周一掃……

桌子,唔,被碟子碗霸住了,榻上……又離得太遠些,整個屋子里,看來看去,似乎唯有那扇半開的窗戶最為合適。

腦子里揣了某種念頭的男人行動起來格外雷厲風行,一步搶上前,將小媳婦攔腰抱起,腳下只一旋,便來到窗邊,把人往窗台上一放。

這一連串的動作委實太快,花小麥猝不及防,不由得驚呼一聲,趕忙使勁拽住了他的衣襟。

夜深了,樓下空空蕩蕩,半個人也無,只有涼蘇蘇的風,將樹葉吹得嘩啦啦響。

「嚇著了?」孟郁槐彎了彎嘴角,低頭湊近她的臉,直看進她的眼楮里。

花小麥好容易穩住身形,朝樓下張了張,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環在自己腰間的胳臂︰「牢靠著呢,我不怕。」

頓了頓,又道︰「那個……好像我還不曾跟你好好兒賠不是。前天你是真的生氣了吧?我不是故意……」

「現在沒空說這個。」孟郁槐在她唇上親了一下,騰出一只手繞到她身前,手指才剛剛一動,門外冷不丁傳來一陣敲門聲。

「客官,客官,您的熱水送來了……」

ps︰

為了河蟹,小伙計就背個黑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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