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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神轉折

那是一種觀之無形,觸之無物,卻又能清晰可感的森冷,就好像這虛可是終年淹埋于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因在黑暗中呆的太久陰冷已入骨髓,其人即便從黑暗中走出,所至之處也不免滲出森森寒意。

葉易安借放下茶盞的功夫打量虛可,觀其面相只在三十許人,身形矮小且偏于瘦弱,其貌不揚,而且總還給人一種病怏怏的感覺。

總之,這個法號虛可的道人若非穿著一身輕便道衣,倒是像極了城中那些多年科舉不第後困頓長安、且疾病纏身的落魄文人。

葉易安打量虛可時,虛可亦在看著他,此人的一雙眼楮也混濁晦暗的很,實在看不出什麼神采。

在葉易安身上上上下下逡巡了一番後,背對著李博士的虛可雙眼中驀然有精光耀起,這一抹精光來的毫無征兆,恰如偏鋒一劍突兀而起,根本不容人稍有反應的時間。

修行界中以天眼術法窺看他人修行境界乃是最招人忌諱之事,虛可與葉易安素不相識,甫一見面便突襲以天眼術法窺看葉易安根底,此人行事之風格與他身上透出的森冷氣息還真是如出一轍。

早在虛可進門之前听聞李博士說到他身份時葉易安心中便已生疑,有此心防,他復又是生性謹慎之人,《蛹蝶秘法》丹力運用法門中的吞噬早早啟動,虛可發動雖促,但在葉易安全力戒備之下,亦沒能探查出什麼真正有用的東西來。

臉上神情不動,葉易安心底卻是發出一聲冷笑,雖然只是剛剛見面,但他已可確定這虛可就是個十足十行事手段陰暗的鳥人。

沒從葉易安身上探查出什麼異常,虛可卻並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其人幾乎無話,也不與葉易安寒暄,只在書房中尋了一張胡凳坐下听兩人說話。

又與葉易安說了幾句後,李博士便催促虛可速去取些好茶來。

虛可倒還真听李博士的話,聞言剛剛坐下的他當即起身出門而去,從他進來再到此刻離去,愣是嘴都沒張一下。

待他走後,李博士方才向葉易安笑著搖搖頭,無奈聲道︰「他就是這樣的冷性子,十天半月听不到他一句言語。出家之人自號出世方外,滅盡人倫,性子本就容易乖戾,若再踫上天生的性冷,愈發顯的不近人情了,小友也莫在意,他這人其實面冷心熱,會面的多了你自然知曉」

面冷心熱?冷倒不差,這「熱」也只是針對李博士你吧!

心下暗想的同時,葉易安幾乎已可確定虛可與李博士的結交必定別有所圖,觀其這樣一個冷性子之人居然會極力鼓動李博士去鑽研文字學,這其間含蘊的意味就太惹人深思了。

越是如此,葉易安反倒再沒提及一句與文字學相關之事,而是話題一轉扯到了琴棋書畫等文人雅好之上,與此同時,借著閑話的機會不著痕跡的點明他與虛相其實並不熟稔,只是因為有同鄉之誼,經另一同鄉紹介後才有今日的結伴而行,目的是想請虛相引薦一處可靠的道觀為喪亡的親人做一場法事,僅此而已。

李博士並不疑他這番刻意與虛相撇清關系的話語,听完反倒有些過意不去,直說若早知葉易安與虛相只是萍水之交,真不該厚顏勞他跑這一趟。

葉易安自是遜謝不已,笑言自己身為文運蹭蹬的不第舉子能有機會為國子學五經博士效勞,實是榮幸之至,或許因此沾了文氣,下科能一舉振作也未可知。

客套了幾句後,兩人又將話題轉到了文人所好之上,說話的場所也從書房轉到了草廬外榆蔭下的石幾處,正說時,腳步聲響,卻是那虛可端著一應煎茶的器具走了過來。

葉易安也不看他,顧自繼續笑言道︰「博士你得意的早,自然難以體味我等困頓科場的煎熬,若只是孑然一身也就罷了,奈何一人科舉便身負一家之望,縱然想放手時又談何容易?」

李博士接過茶具邊忙活著煮茶,邊笑看著葉易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興致盎然的樣子。

虛可雖然依舊無言,但其注意力始終著落在葉易安身上,顯然對這樣一個突然從李博士身邊冒出來的人仍然心存疑慮。

這廝好重的疑心!

葉易安見狀索性更不去看他,笑著講起了襄州科舉場中的一件軼事。說本鄉有一士人杜羔累舉不中,再一次落第後將歸家時,其妻劉氏寄詩嘲諷。詩雲︰

良人白白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以羞君面,君到來時近夜來。

那杜羔遭遇妻子如此奚落,恰如當年說秦不成的蘇秦,不僅沒有灰心,反倒愈發刻苦攻讀,終于一舉高中,喜報傳來,全家無比高興,其妻又寄一詩。

此時,李博士已經忙完,靜候紅泥小爐上的煮茶三沸,見葉易安停住了話頭,出言催問,「這劉氏又寫的什麼詩?」

見李博士頗有些急不可耐的樣子,葉易安笑過之後才將詩句說了出來︰

長安此去無多地,郁郁蔥蔥佳氣浮。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處樓?

李博士听完,以手撫掌大笑出聲,「這劉氏雖然市儈可鄙,倒還有幾分才情」

笑過之後,李博士繼而一嘆,「及第全勝十政官,金湯鍍了出長安。馬頭漸入襄州郭,為極時人洗眼看!一朝金榜題名,世人當即刮目相看,科舉能帶來如此榮耀,也怪不得士人們痴迷了」

葉易安微微轉身,側對虛可幽幽一聲長嘆,點頭聲道︰「博士一語道破人心,可謂說盡了似我這般不第舉子的心酸,欲中則文運不濟,欲舍又心有不甘,哎,難哪!」

「你才弱冠之齡,不過荒廢了一科,何至于如此?」李博士笑著嗔怪了葉易安一句後接續問道︰「你讀書如何?可能靜得了,入得心?」

「讀書倒還好,只是頗有怪癖」

「哦,說來听听」

眼見虛可一言不發,卻對自己的說話極其留意,葉易安心中愈發冷笑。一個方外道人真會對科舉讀書之事感興趣?這廝卻賴著不走,分明是想從自己的說話中加以窺探真偽。

「譬如我讀史喜在雪夜,以瑩玄鑒;讀子喜伴月,以寄遠神;讀《山海經》等喜依疏花瘦竹,以收無垠之游而約飄渺之論;讀騷喜空山悲號;讀賦喜縱水狂呼;讀歌詩必要歌童按拍;至于讀鬼神雜錄則喜燒燭破幽,總之怪癖甚多」

李博士听完再度撫掌嘆息,「你倒是個能知書中真趣的,可惜,書讀的過雜反倒離科舉愈發的遠了。」

葉易安點頭應和,心下卻是不以為意,從跟隨師父葉天問讀書以來,目的就只在借以解除山居寂寞,何曾想過要中什麼科舉?目的不同,讀書的選擇自然也就不同。

孰料那李博士卻當了真,邊將紅泥小爐上堪堪三沸的茶甌取下分花點茶,邊顧自言道︰「吾觀你言辭可采,人物亦稱風流,所具才情若就此荒廢未免可惜。罷了,你我今日偶遇也屬緣法,老朽山居正有閑暇,你若願意可常來此間,且看數載之後能不能還你一個金榜題名」

李博士此言一出,不僅是那虛可臉色促變,葉易安亦是瞠目結舌。

這也太……怎麼會這樣?

然則當前之情勢卻已容不得葉易安拒絕,李博士言語中的收徒之意已異常明顯,試問天下間有哪個落弟舉子面對這等機會時會加以拒絕?

剛才他不惜花費如此之多的口舌說及科舉與讀書之事,固然有難得與純文人面談時的快意,但這個因素只是微不足道,主要的目的卻是為了打消虛可對他身份的疑慮,從而將自己在虛可面前隱藏起來。

前面費了這麼大勁,現在若要突然做出大反常之事,豈非前功盡棄?

怪只怪剛才為掩飾身份用力太過,現在生生連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心思難言,但葉易安臉上卻是一副聞言大喜的模樣,當即便要向李博士行謁師之禮。

李博士居然沒攔!

其人原本有些隨意的坐姿也改為端肅挺直,就此生受了葉易安的師禮,禮罷,這老先生還將腰間佩珂上系著的一枚玉玦給了葉易安做見面禮,一並加了一通訓話,就此硬生生坐死了師徒位份。

禮罷站起身來的葉易安一邊恭听李博士的訓話,心中卻是苦笑不已,他絕非抗拒這次拜師,相反能拜這樣一位朝廷認可的大儒為師他亦為之心喜。只是他何曾要科舉?偏偏李博士就是沖此來的。

這後面的戲……沒法唱啊!

苦也,苦也!

一切再隨機應變吧!

心中發苦的葉易安瞥眼看向虛可,卻見此前一直不言少動,恍若不存在一般的虛可此時之臉色比他更苦,分明想勸卻又不知從何勸起,坐在那里一副全身發癢的樣子。

不知為何,看到虛可這番模樣後,葉易安心下莫名為之一暢,頓感爽快了不少。

由此腦海中靈光一閃,若能趁此機會跟隨李博士系統學習一回文字學的治學之道……

念頭轉到這里時,葉易安心中那一點苦意頓時煙消雲散。

這一趟長安真是來的太對了!

名份既定,心情大好的李博士側過身去面向虛可,「道兄與我比鄰而居,以後少不得要多見小徒,你可要對他多照拂些」

隨著李博士的話,心思靈動的葉易安頓時上前似模似樣的給虛可行了一禮。

虛可素來就是一副病怏怏模樣,隨著他這一禮,觀其臉色簡直就是病入膏肓,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這時節,葉易安的心情真是想壞都壞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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