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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六)

我在里面住了多久我一點都不清楚,耿墨池說是兩個月,我感覺卻是兩個世紀,甚至是更長。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很少睡著,總是瞪大眼楮,一動不動地看著游動在牆上的光影和窗外悉悉窣窣的樹葉,我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是這樣迷離飄忽。一如我的思維,也是介于夢幻與真實之間。雖然我真實地生活在瘋人院里,但我對里面的一切都在本能地抗拒,現在要我回想里面發生了什麼,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感覺上象是記憶出了斷層,在里面兩個多月的生活沒來由地在消失大腦里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有時候深入地去回憶,我甚至不能相信我有過這麼一段日子,越是深入地想,越是懷疑經歷的真實性。

我只記得耿墨池是在中秋節的時候把我接出去的,沒有把我帶到靜安寺那邊的公寓,而是載著我駛入一條陌生的林蔭道,整條路清靜幽雅,有很寬的人行道和很粗大的行道樹。

「這是哪?」我張望著問。

「哦,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家里的一處老房子。」說著他已將車停到了一處威嚴肅穆的褚紅色鏤花鐵門前。「我母親從國外回來了,她想見你。」他幫我打開車門時說。

我一下車就看到鐵門邊的牆上掛著塊精致的木牌,上面刻著「夏宅」兩個字。這應該是姓夏的人家住過的房子,耿墨池姓耿,他跟這夏姓是怎麼一回事?

房子是那種舊時代典型的尖頂小洋房,有三層,紅瓦白牆,屋頂上還有個煙囪,窗戶也是圓拱形的,二樓和三樓都有褚紅色半圓形鏤花鐵欄陽台,或紅或白的菊花開滿陽台,一進院子就聞到了那凊幽芬芳的菊花香。

我仰著臉貪婪地吸著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的香味,感覺精神頓時好了很多,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憂傷,記得兒時住過的小院里也種滿菊花,我童年中唯一愉快愜意的記憶就是那滿院的菊花香,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人和事都已淡化,惟有那菊花香在我心間久久不散。

耿墨池的母親在客廳中已等候多時,我瞪著沙發上那個端坐的美婦人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那就是他的母親?怎麼那麼年輕,看上去四十還不到呢!

她穿了件裁減得體的白色連身裙,外面罩了件粉紫色羊毛開衫,高雅端莊的氣質顯露無遺,她並沒有留中年婦女慣有的短發,而是一頭烏黑的卷發順著肩膀垂至胸前,尤其那張臉,膚白如雪,眉眼如畫,淡紫色口紅跟她身那上件同色毛衫配得天衣無縫,她那麼姿態優雅地端坐在沙發上,笑意盈盈地看著呆若木雞的我,朝我點點頭,示意我坐到她對面。

我局促地坐下,緊張得頭都不敢抬。耿墨池在我旁邊的沙發坐下,我偷眼看看他們母子,那種優雅和高貴顯然是與生俱來的,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這更讓我倍感壓力,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佣人從客廳的一側走出來,一路碎步,輕手輕腳地來到沙發邊給我和耿墨池上茶。「小姐,請喝茶。」

我點點頭,連謝謝也沒說,端起茶就要喝。

「很燙,等會兒。」耿墨池冷不丁在旁邊提醒道。他不說還好,一說就嚇我一跳,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燙得我差點把杯子摔地上。「你看你,就是這麼毛手毛腳……」耿墨池責怪道。

「沒燙著吧?」耿母忙站了起來,走過來拉起我的手看,「還好,不是很要緊。」說著又吩咐老佣人,「劉媽,快拿塊冷毛巾來。」

我感激地看著她,一股淡淡的幽香,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母性的光環和那香氣相得益彰,讓人從心底被軟化。

「你年紀不大吧?」耿母笑著問,坐到了我身邊,慈愛地撫模了一下我亂糟糟的頭發。

「我……二十八了。」我還是很緊張,說話也不利索。

耿母笑了起來,「在國外,沒有哪個女孩子會主動說出自己的年齡呢。」

「媽,她就這個樣子,你別見笑。」耿墨池掃我一眼,很無奈的樣子,好象我很丟他的臉。

「怎麼會呢,我很喜歡,她一進來我就很喜歡,」耿母仔細地打量我,忽然象發現什麼奇珍異寶似的說,「墨池啊,你不覺得你的這個女朋友很象安妮嗎,不是長得象,是這氣質象……」

「她有安妮漂亮嗎?」耿墨池斜眼瞅著我,很不以為然。

「你看你,哪有當著女朋友說這種話的?」

「沒關系,反正我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我冷冷地說。

「你看,你看,說話的語氣更是象。」

「安妮是誰?」我好奇地問。

「哦,是我女兒,墨池的妹妹。」耿母解釋道,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身上。

晚飯的時候,耿母還是一直在打量我,仍然是笑意盈盈。

「我現在明白了,墨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你。」耿母忽然說。

「為什麼?」

「他自己心里清楚……」耿母把目光轉向耿墨池,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種我看不懂的憂傷和憐愛。我也看著他,不知道他心里清楚什麼,事實上他心里想什麼我又什麼時候明白過。

「媽,別亂說。」耿墨池面露不快,從容不迫地吃著盤中的食物,根本不正眼看我。他在掩飾著什麼,我感覺得到。

吃過晚飯,耿母拉我到她的房間說話。她的房間有著跟她身上一樣好聞的味道,房間里縴塵不染,白色地毯,白色落地紗簾,梳妝台上的古董花瓶里插著新鮮的菊花,又是我最喜歡的菊花香。

「你跟墨池認識多久了?」耿母牽我坐到床邊問。

我想了想,說,「兩年多吧。」

耿母嘆口氣,臉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這麼多年了,我從沒看見過他對一個女人象對你這麼認真過,就是葉莎,也抵不上你一半啊。」

「是嗎?我好象沒覺得,他總是……」

「他就是這個樣子,脾氣很倔,很傲,跟他去世的父親一樣。」耿母忙給她兒子辯護,「他這孩子從小就很孤僻,待人處事都很獨斷,不喜歡听從別人的意志,在感情上也是這樣,一旦認準一個人就怎麼也放不下……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了解他,兩年前我就從他嘴里听說了你,當時也沒太在意,後來他沒再提起過你我也就把這事給忘了,但他的情緒一直很不好,整個人郁郁寡歡,身體也弄得很差……開始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他去新西蘭看我,偶然一次在他的枕頭下看見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是因為你才變得心事重重,他放不下你,一直把你的照片帶在身邊,而跟他共同生活過六年的太太的照片他卻從來沒帶過,我忽然就明白你在他心里的份量……」

我低下頭,淚水霧一樣的罩住了我的眼珠。

「我對你很好奇,一直在想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讓他那麼魂牽夢繞,今天見了你之後,我就真的明白了我兒子心里的那份感情……」耿母說到這眼眶變得濕潤起來,那雙雖不再年輕但仍然美麗的眼楮里流露出令人心碎的憂傷,「墨池從小就不是很開心,可能是沒有父親的緣故,他跟周圍的人一直都格格不入,他把他全部的感情都傾注在鋼琴里,小時候教他彈鋼琴原本是想讓他有所寄托,排遣一下寂寞,可是事與願違,鋼琴彈得再好榮譽獲得再多他還是不開心,跟葉莎結婚的幾年里,我也很少見他真正地愉悅過,作為一個母親,我畢生的願望並不是期望他成為一個多麼偉大的音樂家,而是希望他真誠快樂地生活,別象我,一輩子生活在憂郁里……」

「您為什麼憂郁呢?」我忽然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一言難盡啊,我們上輩人的事,你們這一代人是不會了解的。」耿母看著我直搖頭,母親一樣的撫著我的頭發說,「答應我,考兒,留在墨池身邊吧,我看出來了,只有你才能讓他真正快樂,也許他的脾氣不那麼好相處,但他的心里有你啊……可能你覺得我很自私,為了兒子不顧別人的感受,可我是一個母親,一個很無助的母親,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他對我有多重要……」

「伯母,他對我也很重要,可是他總是傷我的心……」我禁不住一陣心酸。

「那肯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你試著跟他溝通,你們會找到彼此的相通點的。」耿母拍拍我的肩膀說,「去吧,他在房間等你,你們好好談談……」

耿墨池的臥室在走廊的最盡頭,推開門進去,我看到他正靠在床頭看書,柔和的燈光讓他的臉顯出異樣的安詳和溫柔。

「我母親跟你談了什麼?」他沒抬頭,眼楮盯著書本問。

「她要我嫁給你。」我看著他說。

「是嗎?」他翻過一頁書,還是沒看我,「你答應了嗎?」

「你覺得有可能嗎?」

「我又不是你,我怎麼知道?」

他這麼說,其實是很沒底氣,他怕我拒絕。

「我當然會答應,我那麼愛你……」

他猛地抬起頭,滿臉驚訝,這還是我頭一次真切地說愛他,兩年的糾葛與斗爭,听到這樣的話他以為我又犯病了,但他還是笑了,放下書本,拍拍身邊的枕頭,示意我過去。

我鑽進溫暖的被子,他抱著我一下就變得沖動起來,褪去了我的睡衣,喘息著吻我的臉、脖子、肩膀……「我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好久了,天哪,你終于說了,再說一遍……」

「我愛你,墨池。」我這麼說著,淚水滑落眼角,弄濕了他的肩膀。

「我也愛你,也愛你……」他吻著我的淚,將我緊緊擁在懷里。

半夜醒來,枕邊空空的,我爬起來找他。

房子里很黑,我光著腳走在柔軟的地毯上,出了臥室,感覺樓下開著燈,但我沒有下樓,耿墨池跟他的母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話,我不想冒然打擾。

「你打算怎麼辦啊,她的病……」耿母的聲音听起來有些哽咽,「我真怕她又成第二個葉莎,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孩子很可憐,很孤獨,很象小時候的安妮,讓人忍不住想溫暖她……」

「所以我才要帶著她,到哪都帶著,不會再讓她離開我半步。」耿墨池在抽煙,紅色煙頭在黑暗的角落忽明忽暗。

「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樣就一定能治好她的病?」

「她沒病,病的是我。」

「這孩子,怎麼說這種話?」

「我說的是實話,我比她病得厲害,比她更害怕孤獨,害怕這個世界。」

「墨池,你是不是在怪我啊,我沒有給你完整的童年。」

「不,媽,我怎麼會怪你呢,這種恐懼感和陌生感是天生的,」耿墨池長長地吐口煙,仰著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卻感覺到他的心在割裂,「從小我就跟周圍的人合不來,這你是知道的,按理我什麼都不缺,卻總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沒有什麼東西屬于自己……後來遇到她,覺得終于可以擁有一份真情實意的愛,我是真的想把握住她擁有她,只要她能屬于我,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墨池!」耿母帶著哭腔叫了起來,「你當著我說這種話不是要我的命嗎!」

耿墨池沒理會母親,繼續說,「所以我要帶她去法國,一輩子不再回來,不給她任何的機會離開我,直到我死去……」

「墨池……」

耿母低聲飲泣起來,哀哀的哭聲在空蕩蕩的小樓里倍感淒涼。

「媽,你知道我的情況,說不定哪天就……我對自己的生活已經沒有什麼要求了,就想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刻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在一起,有她送我上路,我會很安心,」耿墨池手中的煙頭越來越暗,隨時都會熄滅,猶如他對自己的希望,「也許我這樣很殘忍,可我顧不得這麼多了,我離開這個世界後,我會還她自由,但這之前,她必須在我身邊。」

「可她不願意怎麼辦?」

「不願意也得願意,就是拿麻袋捆也要把她捆到巴黎去。」

「可你這樣會加重她的病情啊……」

「你不明白,媽,有時侯我甚至希望她一直就那麼病著,這樣我才能更近的接近她,照顧她,象照顧一個孩子一樣,因為如果她是健康的,她就會渾身帶刺,讓我根本無法近距離的接觸她。」

「我還是覺得你這樣做不妥……」

「沒什麼不妥的,我護照都辦好了,過兩天就走。」

「那她父母知道了怎麼辦,你沒有征求他們的意見。」

「不管了,反正我怎麼做他們也不會喜歡我,再說我又不是把他們女兒給賣了,我是帶她去法國定居,過他們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還回來嗎?」

「我說了,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她回來,我死了,她才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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