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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初嫁篇 【135】、兩情

【135】、兩情

湖中是點點燈光。映的水面猶如紅寶石一般篤自流轉。

傘下,韓澈漆黑的眼楮也如一面深邃的湖,倒映著方靜好的容顏,她仿佛喃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不想回去,只是……想有個人在身邊,韓澈,今天是中秋,中秋節,怎麼可以一個人呢。」

她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燈光中一顫一顫的,他伸出手想拂去她糾結的眉心,卻在半空落下,他說︰「明年……」

兩個字、涼到心底。她胡亂地笑了︰「明年是什麼時候?明年我不知道會在哪里。」抬起頭,淡淡一笑,剛才的悵然仿佛不著痕跡,「你先回去吧,我沒事,真的,我就再看一會,有下人跟著呢。一會就回去。」

韓澈注視她半響,把手中的傘遞到她手上,她接過傘,篤自望著那湖面,沒再看他一眼,他吸口氣轉過身,慢慢走到樹下,月兌下外頭的素色披風,對那幾個守在一邊看燈的下人道︰「好好看著四少女乃女乃,若是回去的時候起了風,便把這個給她披上。」

那幾個下人懵懂地點點頭。

韓澈沉默片刻,終是快步朝前走去。他知道此刻不能停留,否則,也許便再也舍不得走,他在心底說完剛才的沒說完的話︰明年……明年,我答應你,明年,我們在一起過,以後的每一個中秋,都一起過。

青石路面積了不少水,一踩一陣濕意,濕到心里。是多少天前,他還曾想過,不知幾時才能再與她同在一把傘下。而現在,他卻不得不走。

那一刻,方靜好正好回過頭,看見他沒有絲毫停頓的背影。她斜開紙傘,閉著眼,讓雨絲打在臉上,那與雨水一同滑落的液體,便似乎了無了痕跡。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挽著啾啾的小女孩與一群孩子追打著跑過來,一頭撞入她懷里,什麼東西跌落在濕地,她低頭看去,竟是一只紅色的風車,小女孩彎去撿,卻哭起來︰「風車濕了,化了,不能玩了!」

後面追上來的小男孩便哄她︰「回去再叫姨姨買一個唄,你莫哭了好麼?」

恍惚間,她仿佛看到了許懷安,十五歲的那年,許懷安送了她一只親手做的螞蚱,她掛在窗前,卻不小心被風吹了去,落在人行道上被人踩扁。她當時也哭了。那個懊惱,許懷安便說︰「靜好,你別哭了好不好?我再給你做一個,你別哭……」

如今,再也沒有人會這般哄她,視她若珍寶。

那個曾說帶她走,天涯海角的人,剛才走的竟是這樣堅決。她已不再奢求什麼,不是妥協,也許只是無能為力的悲哀,那一天,她問他,我們還是不是朋友,那一刻,她是真的想與他做朋友,那是她唯一信任的朋友,除了桃心,卻又與桃心不同。從那片錦緞上落紅斑斑的那一天起,她便知道,已經很難回頭,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縱然偶爾還是會痛。前世那樣物流橫欲的世界,她還是依然有一顆傳統的心,又何況這個時代?在這個時代,她已別無所求,只是剛才,她真的那麼希望有個人能陪在她身邊,只要他像朋友一般,陪在她身邊。一會會也好。

然而,他沒有。

她回過神,那小女孩還在哭,小男孩也束手無策︰「我們是溜出來的,身邊又沒帶錢,否則,我就去給你買一個。」

她一愣,牽起小女孩的手,對她一笑︰「走,姨姨給你去買一個。」

小攤前,小女孩手中握著風車破涕為笑,那男孩子終是大些,對她說謝謝,然後牽著小女孩的手走了。

小女孩一邊跑,一邊囔囔︰「風車啊風車快快轉吧,把霉運都轉沒了。」

那兩個下人見四少女乃女乃走開了,本想拿著披風上前去叫她早點回府,可扭頭間卻露出錯愕的神情,盯著不遠處的一角張大了嘴巴,想喚出聲,又咽了回去,退到一邊,片刻。臉上已露出八卦的神情。

方靜好怔怔地站著,望著那小女孩的背影,想起有一日容少白也是這麼說著,他拿著風車倒著身子跑,臉上的笑容竟與那小女孩重疊起來,也是這麼純真的滿足。

她不覺喃喃︰「容少白,一切真的會好起來嗎……」

「嗯,一切都會好起來。」

熟悉的聲音,猶如魔法一般,仿佛很近,又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她以為自己喝醉了。心飛快地跳起來,竟不敢回頭,只是用很低的聲音喚了聲︰「容少白……」

身後良久沒有人回應,她的心慢慢冷卻,升起一抹自己也難以解釋的失望。暗自笑一聲,怎麼可能呢?他正在遙遠的北邊,又怎麼可能?罷了,夜深了,總是要回去的。

一秒、兩秒……她慢慢轉過身,卻驀地凝住了。

喧鬧的人群中、滿池的搖曳的紅光下,一人高高坐在馬上,正凝望著她,眼底,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然後,他跳下馬來,那一刻,竟有一瞬間的踉蹌。她腳下一動,他卻已轉過身來,唇邊揚起一抹笑來︰「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滿不在乎的笑,微微眯著的眼楮,除了容少白還有誰?

一句簡簡單單的話,竟讓方靜好忽然間喉頭酸澀,一動不動,只是拼命地睜大眼楮,仿佛是看著他,卻又那麼模糊,睫毛重的好像要垂落下來,輕輕一眨,滾落下什麼東西,再一眨,又是一滴。

容少白呆了呆,一個箭步邁到她跟前,有些手足無措地拍著她的肩膀︰「你、你怎麼了?別哭,別哭好不好?」

本來她已強行把淚收回去,听到這句話,卻再也忍不住,仿佛開了閘的水庫。抓住他的衣裳,眼淚便不由自己的意志,不斷地流下來。

本來渾身便已濕透,如今胸口的衣裳更是浸濕了一大片,容少白的雙眸間卻泛起一絲濃濃的溫柔,眉峰舒展開來,任由她哭了個夠,才湊到她耳邊輕聲道︰「你再哭下去,就要把那些燈淹沒了。」

她一愣,抬頭看去,只見不遠處那兩個下人也在偷偷竊笑,一人心里想著︰看我們家四少女乃女乃平日里溫溫淡淡的,沒想到表達思念之情的方法如此強烈;一人想著︰誰說四少爺不待見四少女乃女乃?剛才那眼神兒,真是要化出一灘水來,再下去,沒準一點紅還沒被四少女乃女乃的淚水淹沒,就被四少爺的眼神給沒了。

她不覺有些訕訕,喃喃道︰「你不是在北方嗎?」。

「三天前還在。」他說的輕描淡寫,她卻倒吸一口冷氣,「你是說,你是騎著馬跑了三天三夜回來的?」

容少白挑挑眉,老實地道︰「倒也沒這麼厲害,我也不是鐵打的,中間找了個柴堆睡了一覺。」

她說不出話來,他容家四少何時在柴堆里睡過覺?一時愣愣地望著他,他倒無所謂的笑笑,揉了揉脖子道︰「是要回家?還是繼續看燈?」

她望著他︰「如果我要回家呢?」

「那我們回家。」

「如果我要看燈呢?」

「那麼……」他望了滿池的紅燈道,「我陪你看燈。」

她一動不動,良久,唇邊撩起一抹笑︰「我們回家吧。」

听到「我們」兩個字,容少白不知怎麼,嘴角忍不住向上翹起,抓住她的手,走到那匹馬跟前道︰「你沒騎過馬吧?少字我們騎馬回去好不好?」

她還未說話,他已對那兩個看好戲的下人擺擺手道︰「把馬車趕回去吧,我和四少女乃女乃要逛逛。」

那兩個下人本就困了,如獲大赦,連忙上了馬車,才記起手中的披風,一人道︰「算了,四少女乃女乃現在心頭熱著呢,不需要這玩意。」隨手把那件披風擱在一邊。素白的披風在夜色下泛著一絲清冷落寞的顏色。

湖邊,方靜好被容少白抱上馬,然後他一個翻身上來,穩穩地坐在她身後,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拿過傘。秋風陣陣,夜涼如水,空氣是濕的,他身上是濕的,額前的發絲偶爾撩過她的後頸,也是濕的,他的懷抱卻是暖的。

這人總是這樣,說是風便是雨,好像全世界要圍著他轉,喜歡做什麼便做什麼。本來,她一直討厭他這種狂妄自大的性子,但這一次,她卻不由得笑了。

身體里的酒精被風一吹,似是清醒幾分,又似是更恍惚了,仰起頭,只覺得天空和兩邊的樹再慢慢地後退。

「為什麼會回來?」她听見自己問。

「因為今天是中秋。」他頓了頓,

「今天是中秋,可惜沒有月亮。」

「有月亮,只是暫時被烏雲遮住了。」他說。

「是暫時的嗎?」。

「嗯。」

四周一片靜謐,胯下的馬兒仿佛也通靈性一般,識趣的放輕了腳步,踢踢踏踏,像一首柔和的小曲。

她忽然開口︰「你臨走前,說回來有話對我說。」

應了聲,拖著長長的調,漆黑的眼楮在夜色中一閃一閃的,「靜好,如果我沒有遇見你,現在會是什麼樣?」

她一愣,他已笑笑︰「我知道,如果我沒有遇見你,現在依舊是容家的四少爺,一生錦衣玉食、瀟灑自由。該笑的時候笑,該生氣的時候生氣,想喝酒的時候便喝酒,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可是,我遇上了你,一切都沒有變,除了……我的心。」

飄飄忽忽的話,由身後傳來,頸間還夾帶著微微溫熱的氣息,她猛地回過頭去,他的眼楮亮的如天邊的那顆北斗星,望著她,聲音帶著一絲暗啞︰「之前,我不能確定,或者說,是不敢承認,書淮說的對,我是個膽小鬼,不敢承認心底的感覺。可在北方的二十天,仿佛比一生還長,不是因為北方的菜不如南方精致,不是因為北方的床鋪不如家里柔軟,是因為……見不到你。」

這二十天來,他每天都不期然的想到她,想到她淡然的笑、狡黠的笑,晶瑩的淚水,想到她的每一句話,滿腦子都在想,回去要怎麼該跟她說些什麼,要怎麼開口,他不是不經世事的少年,他愛過人,可那一刻,他想起文嬌龍時,只有曾經的那種飄忽的感覺,仿佛是一場夢,夢雖綺麗,終究不過是一場夢,而她卻是那麼真實的存在于他的心里,甚至可以細細數出與她相處的每一天。緊張、不安、患得患失,這些從未有過的感覺伴隨了他二十天,然後,他做了一件連他自己也覺得瘋狂的事,騎著馬,回來了。

「從小到大,節日對我來說,只是個擺設,越熱鬧的節日,我便越想逃離,可這一次,我想回來,因為,你一個人在這,你爹不在了,桃心不在了,你只有一個人。」

方靜好怔怔地望著他,他是……為了她回來的?

他說︰「你爹不在了,桃心不在了,你只有一個人。」

在她昏迷的時候,他說,女乃女乃走了,我也只有一個人了,我委屈一點,陪著你吧。

原來,他不是說說,他竟全記得。

她不知心里是個什麼感覺,又酸又苦,卻又帶著一絲絲的甜,混雜在一起,忘了說話。

容少白細細觀察她的表情,在回來之前,他本是那麼不安,臨走前,怕面子上掛不住,告訴她回來有話會對她說,卻還是在後面加了句,希望你也有話對我說。

然後,當他剛才見到她的那一刻,發現什麼都無所謂了,來不及等她回應,他便想把心底的感覺全部告訴她。

他喉結滑了滑,聲音有些沙啞︰「靜好,我想說的那句話是,我……喜歡你。」

她整個表情是僵硬的,甚至有些滑稽,眼楮睜得大大的,卻又那麼迷蒙,總之……竟是那麼可愛。他望著她,驀地低,覆上她的唇。

油傘飄落在風中。

她與他已有過肌膚之親,可此刻的吻卻完全不同,不侵略、不霸道,細致綿長,小心地打開她的唇,輕撩她的舌尖,溫柔的叫人發狂。她只覺得腦袋里一片空白,酒精仿佛在一瞬間全部發散開來,沒入每一個神經末梢,心跳加速,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又恨不得把四肢全都打開。渾身軟綿綿的,分明那麼虛空,卻慢慢的、慢慢的有什麼東西填滿,變得無比充實。

如果此刻有人經過,便會看到細雨綿綿中,一只馬兒閑閑地走著,而馬上的人兒,卻已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忽然,馬兒不知踩到了什麼,一驚,也顧不得主人的旖旎,撒腿狂奔起來,方靜好整個人落入容少白懷中,容少白猛的拉住韁繩,不覺笑道︰「看來,它也想快點回府找它的朋友去了。」

一句話說的曖昧,方靜好臉微微發燙,只听他駕的一聲,聲音夾著風從身後傳過來︰「既然這樣,靜好,抓緊了,我們不妨快點。」

她還未反應過來,馬兒已飛馳而去,風刮在耳邊,四周飛快地倒退,她竟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策馬前行,自由自在,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嗎?

「如果有一天,容家不在富甲一方,你願意跟我四處游蕩麼?」他的聲音在風中飄得很遠。

她唇邊浮起一抹舒心的笑︰「你跟著我吧,我養活你。」

「哈哈哈哈哈——」容少白這些年來第一次笑的那麼肆無忌憚,那麼開心。

用等待來看清自己的心。當他抱著她,策馬狂奔的時候,她忽然便明白了過來。原來這二十天,不,也許從之前漫長的時光開始,他不知什麼時候已住在了她心里。看清自己的心的,不止是他,還有她。

臉上是撲面而來清冷的雨,心里卻是溫暖如春。夜也仿佛不那麼冷了,就連凜冽的風也帶著一絲粉紅的氣息,好像……愛情的顏色。

馬兒撒開四蹄,朝容府奔去。

……

而此刻,容府竹苑里,卻飄進幾絲清冷的雨。

韓澈跪在蒲團上,凝視著上方的靈位︰「娘,今兒是中秋,子卿來陪您過中秋了。」

「娘,你曾說過,我背負太多,不能有情,您還說過,我不能帶她走,因為她是四少女乃女乃,是那人的女兒。」他的眼底浮起一絲悲哀,「可是,娘,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的靈位和那人一樣,供奉在容家祠堂里,然而不像那人那般無名無姓,我要正大光明的刻上您的名字。」

他站起來,打開一封信,信紙仿佛帶著北方凜冽的氣息,信封很精致,一看便是權貴大戶人家的紙箋,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四少已回,二少猶在。天助你我。

那絲悲哀漸漸變得犀利,白蓮仿佛變成了一朵曼陀羅︰「整整五年了,我用五年的時間,鋪了一條路,而真正的游戲,才剛剛開始……」

他緩緩合起信封,放于燈罩之上,看著它轉眼變為灰燼,眼中終于浮出一絲落寞。他沒有選擇,在午夜之前,他必須回到府中,因為,這里有他最親的人,他不能撇下她,要回來與她團圓。在湖邊,他只能離開。

就像七月十三那日在湖邊一般,他第一次違背了他**的話,不顧一切想要帶她離開,然而,他**用了最直接也最殘酷的方法懲罰了他的一意孤行。他趕到時,她已奄奄一息,她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提醒他仇恨兩個字,沒有絲毫手軟,沒有絲毫作假,干淨利落。

這便是他的母親,對他來說,從未看到一絲溫情的人,但,卻是他唯一的親人。

他別無選擇,他告訴自己,要忍耐,等他卸下那個沉重的包袱,等一切塵埃落定。

「我會走過去的,會的……會有那麼一天,策馬前行,泛舟湖上。」他靠在牆角,依舊那麼優雅、淡然,眼角卻仿佛有一抹亮晶晶的東西閃過。

只是,很多年後,他才知道,有些事,是可以爭取的,有些事,錯過了,便是錯過了,永遠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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