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將口罩拿下來，松口氣道︰「萬幸，媽媽情況還可以，不過孩子……相信你也知道，是沒辦法留得住的。」
燕北心里五味陳雜，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喉嚨間的苦澀，讓他一個多余的字都說不出來，最終只是沉重的點了點頭。這會兒，手術室里傳來咕嚕咕嚕的滾軸聲，他和醫生知會了一聲，便幾步走近。
她就躺在那兒，被單上全是血，臉頰蒼白得不忍目睹。因為麻醉，此刻還閉著眼，可是，眼角的淚卻始終沒有止住。那樣子脆弱而可憐，讓一旁的護士都唏噓不已。
轉回臉來，發現她還在發呆，燕北笑了一下，又催她，「上來吧。快點！」
「……好，沒關系。」
「你說得也是。」燕茵嘆口氣，又鼓勵的拍了拍弟弟。「蘇染的事，我會幫你再勸勸媽和爺爺。就算他們真能把你綁到禮堂，也沒辦法把你的手砍下來讓你去民政局簽字。」
燕北將新買的鮮花交給燕茵，燕茵拆開來幫著插上。扭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恍惚，不由得皺了皺眉。
她心力交瘁的閉上眼，睫毛微顫，「再多的理由也沒用了……孩子沒了就是沒了……」
再見了！燕北！
他沒說，只是勉強提了提唇。
「……」感受著燕北逼視的眼神，她只咬著唇，低下頭，不予回答。
「先回我那？」扣上安全帶，他低低的問。極力斂去心頭翻涌激蕩的情緒。她輕輕點頭，難得乖巧的說了聲‘好’。
燕北將她擱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下來，雙目直視她，開口，嗓音卻變了調，「她孕酮偏低，孩子營養不良，所以……快五個月的時候，沒了胎心。」zVXC。
心一酸，她忍不住環境雙臂，臉貼在他後脖頸上。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好……」
現在，再多的溫暖……也已經暖不了她的心……
燕北深深的看她，而後，頷首，「好。」
這，似乎也真的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燕茵和燕傾他們都還不知道你要走，如果你想和他們聚一聚，我可以幫你聯系。」
他微微一笑，拉開車門上了車。車，朝季南的方向緩緩駛過去。好久，好久，她都只是呆呆的僵立在原地，直到那車徹底消失了，她才察覺到面上冰涼。
她一愣，抬起頭來，「你知道我要做的事？」
再見了！她曾經轟轟烈烈的愛情！
很長一段時間，只能听到彼此他的腳步聲，還有彼此的呼吸聲。似乎都在享受這一刻，都不願意，或者說，都不舍得打破此刻的難得的寧靜。
看了眼燕北，陳姐又道︰「也難怪這樣傷心。那天顧小姐可是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去的，一直打燕總您的電話，可不管怎樣就是打不通。」
燕北拍開他的手，不再理會他。只是將視線遠遠的投到窗外。看著那迅速倒退的風景，他腦海里竄起的卻全是屬于她的畫面。
陳姐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憤憤不平。作為女人，最了解女人需要的是什麼了。此刻顧影的心寒，也完全可以理解。
現在，他想，能長存的只有記憶……
他似乎這才回神，從文件中抬起頭來看她。陽光照過來，他眸子里有細碎的金光閃爍。
看著他，顧影一直說不出話來。
推開車門，從車上下來。視線掃了眼她此刻的裝扮，忍不住輕笑。顧影被他笑得有些窘迫，撩了撩頭發說︰「最近太忙了，所以……反正也沒人認得，就這副樣子了。」
仿佛那就是個很不重要的東西，他‘啪’一下重重蓋上，隨手往遠遠的沙發上一拋。那錦盒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顧影擔心得瞠目，直到看見錦盒安然無恙的躺在了沙發縫內，她才暗自松口氣。
他到底還是願意放自己走了……
輕輕撫著墓碑上的照片，「媽，你現在應該已經沒有再生燕伯伯的氣了吧？你看，他每天都會來看你，他怕你孤單……」
從今天開始，一切，都結束了……
最後一天的行程，顧影一大早就坐車去了郊區的墓地。
她以為自己會松口氣，可是，此刻心里卻像壓著一塊巨石一樣難受。手模索著，伸到枕頭底下，觸到那張通知書，她緊緊握住了，手指不曾松開。
「……是。」時間過得好快……
燕茵心里也不是滋味極了，勸慰他，「別擔心，你們還有的是機會……以後總會有的。」
他心如刀攪，伸手將她冰冷的小手握住，疼惜的捂在唇邊，像是要將自己的溫暖傳達給她，可換來的卻是她更多的眼淚。
燕北歪頭看著她，似笑非笑，「有時候你其實挺無情的。」
「這樣折騰，你以後還想不想再要孩子了？」燕北有些惱她不知道保重自己的身體，語氣也不由得加重了幾分，「有什麼重要的事，比你自己的身體還重要？」的個余心。
還有機會嗎？
他已經很極力的輕描淡寫，保持情緒平靜。
側目看過去，就見季南站在馬路對面，正朝他和洛七招手。
老爺子也還沒有出院。比起當天昏倒時，如今的狀況也算好了一些。
出了老爺子的病房，燕茵才說︰「听燕藍那小丫頭說你前幾天被老爺子給關在寰宇別墅了，非讓你取蘇染？」
坐上車，他還是像過去每一次一樣，彎身替她將安全帶系上。她並沒有拒絕，也沒有躲避。他垂首看她的時候，兩個人離得很近很近，彼此的視線對上，那一刻，明明眼里都只有對方的存在，可是……
心疼的看著她越發消瘦的小臉，舀了一勺粥輕放在她唇邊，「來，嘗嘗味道。」
收得會不會太快了？好像沒幾分鐘……
直到再也看不見，燕北的視線才從後視鏡上抽開。他一語不發，似乎是頭痛的樣子，閉上了眼
年會時，大廈樓頂煙火下，是膽小慌亂卻沉醉的她。
「躺下來，安心休息。」燕北拉了被子小心翼翼的替她蓋上。
正說著，不遠處，季南的聲音響起來，「喂！我在這兒！」
她蜷縮起身子，閉上眼，張開雙臂摟緊了自己。
醫生和護士，進來又出去。點滴換了一瓶又一瓶。她始終都是閉著眼，似乎不敢面對這樣的現實。直到安靜的躺了兩天後，她才終于睜開眼來。可眸子無神，目光渙散。
不用去猜測，顧影已經知道是誰。除了燕伯伯，再不會有第二個人。
她搖頭，「不了……」
「……都收好了？」看了眼她手里的行李箱，燕北澀然的問。
「我背你。」緊走了兩步，燕北高大的身子在她跟前蹲下。顧影微愣了一下，好一會兒都只能怔忡的看著那寬厚的背，心里各種滋味在糾纏。
季南嗤了一聲，長指戳著他的胸口，「你這兒更痛。」
可是，兩個人的情緒都那樣平靜。轟轟烈烈之後，一切都回歸了寧靜，也許，這就是生活。
陽光下，他的神情也那樣淡，「後天我正好出差，所以……不能去送你了。」
「是，沒了。」
他從上而下，垂目看著她。高大的身體，將虛弱的她籠罩住。看著她閃爍的眼神，他眸底閃過一絲痛
他多想將那份絢爛永遠留在自己的生命里，可是……
「讓我出院！我還有很多很重要的事要做！」顧影強撐起身子。
「……嗯。我讓洛七給你準備好機票。」
端著粥的手狠狠一震，燕北疼惜的看向她。她竟然什麼都不曾和自己說……
燕茵皺眉，將他的肩膀按住。敏感的問︰「孩子出事了？」
她輕咬著唇，還是沒動，也不說話。陳姐嘆口氣，「要是吃不下去就算了，放在這兒晚點再吃也一樣。」
他就坐在那兒翻著手里的文件，認真而專注，並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他轉回身，微垂目，就見到了她手上的錦盒。就是那個她之前每天都戴在手上的玉鐲。
恐怕，是難了……
「怎麼不說了？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嗯？」燕北繼續逼問，她就是不說，只心虛的躲著他的眼神。
「……嗯。」他只淡淡的應，黯啞的嗓音泄露出他深深的疲憊。
面色一沉，他二話不說，當下就將她打橫抱起，重新放到了床上。
暗舒口氣，她輕提了一步，彎身趴到了他背上。
「你安靜點，我頭痛。」他皺了皺眉，用手揉著眉心。
他頷首，「是，其實……也沒什麼好紀念的。」
「……哦。」輕應一聲，她乖乖的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脖子。
顧影回到爸媽留下的房子里，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住著。第二天的時候，就拿到了機票。送過來的不是燕北，而是洛七。洛七也沒久留，更是什麼話都沒說，就匆匆走了。
燕北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直起身子，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入學通知書。黑沉的眸子垂目凝著那張紙，手指繃得又僵又直。像是怕自己反悔，他將紙張重重的壓在她枕頭底下，飛快的做出承諾，「你要辦的簽證和護照我會幫你辦好，你好好呆在醫院休息。」
視線……
觸到櫃底下，那個漂亮的錦盒，她微紅了眼。拿起來，拖著行李，一起走出房間。
和蘇揚訂婚時，被他逼迫著，是為難而躊躇的她。
陳姐熬了粥過來，看她如今這副樣子也憐惜不已。才把粥從保溫瓶里倒出來，燕北已經端了過去，「我來喂吧。」
「好好在醫院躺著，你的事……我會幫你辦好！」
他們，誰都不比誰好過……
他深目看著她，微笑著，雙手兜在口袋里，「……挺好的。」
顧影忍不住想起媽媽曾經告誡過自己的話，生活里細水流長永遠比轟轟烈烈來得讓人慰藉。當初，若是沒有遇見燕北，她嫁給了蘇揚，現在回是什麼樣的情況？
「是後天就走嗎？」燕北問。
「燕北！」她試著掙扎了下，可燕北就是強硬的將她壓在床上，低低的警告︰「別亂動，省的扯上了傷口，到時候你要呆在醫院的時間會更長！」
休養五天後，顧影便要出院。陳姐怎麼攔都攔不住。燕北匆匆從外面趕到醫院，就見她已經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從床上下來了。
「小影，你听我說，那天其實是……」燕北放下粥，想要解釋。
「……五天後。」
「物歸原主。」顧影苦澀的道，鄭重的將盒子遞回去。
那麼，這一刻……就是他們永別了……
她微微一笑，將自己帶過來的花擺在一旁，又動手將其他花擺在最中央
臨別，她打了招呼，才轉過身去。轉身的那一剎那，手下意識握緊了手里的各種購物袋。
可是，翻開衣櫃，看著那滿櫃子的孕婦裝，再模模自己已經平坦的小月復，心里還是針扎著痛。將燕茵從紐約買回來的baby用品一一拿出來，看了一遍，又重新仔仔細細的收撿好。
垂首，發絲散進他的頸窩。鼻尖，貼著他熱燙的皮膚，能聞到他身上像薄荷一樣清冽的味道。顧影眼眶禁不住發熱，她想……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她也不會忘了曾經有個這樣的男人背著她一步一步上樓……
沒有多想，她走了過去。屈指，輕敲了敲車門。他還專注在文件里，沒有立刻抬起頭來，前面的洛七叫起來，「二少，是顧小姐。」
燕北閉了唇，突然也無力再為自己辯解。無論有什麼苦衷，他沒有照顧好他們母子，沒有在他們最需要自己的時候出現，這種錯，已經無法饒恕。
兩個人並肩走進這座大廈，正不巧這會兒居然停電。電梯用不了，兩個人只得走樓梯。她身體還很虛弱，走了一會兒便氣喘吁吁。安靜而略顯昏暗的樓道里，她的呼吸異常明晰。燕北滿足于這樣的空間，只有兩個人在，他可以安慰自己，她的世界里……還有他……
看樣子，是在等季南了……
季南無奈的哀嘆口氣，「你們真別扭！你老實告訴她，你來這兒就是為她來的，你就是想看看她，想听听她的聲音，想和她說聲再見，有什麼不可以的？非得把我和洛七都帶過來給你演這出戲。」
「還是別去了。」燕北拒絕了她的好意，「她現在很難受，你過去了只會把她的傷心的情緒又激出來。」
燕茵嗤了一聲，「兩家長輩一個個的都是不可理喻。我看，索性你直接和老爺子老太太說小影懷了他們的小曾孫。他們早就想抱小曾孫了。」
看他一眼，她微偏了偏臉頰，蒼白的唇避開了勺子。香噴噴的粥，讓她一點食欲都沒有。燕北也不放棄，耐心的哄她︰「你不是很欣賞陳姐的手藝嗎？吃點兒身體才會好得快。」
「姐，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他不予回答。
燕北心里刺痛，半晌都只抿著唇，緘默著不發一語。燕茵這才察覺到他的不對勁，眯起眼，漂亮的眸子審視他，「怎麼回事？」
「對了，這個……」顧影開口。
「算了……」話，才到一半，顧影卻已經將他的話打斷。聲音無力，有些顫抖，「算了，燕北，我根本不想听……」
燕北合上文件，將它們擱到一旁，「當然不是。」
顧影並沒有帶任何東西來這里，除了自己的電腦和之後買的那些書。這些她早已經整理好在行李箱內。
「顧影！」身後，燕北再開口，將她叫住了。她深吸口氣，又吸口氣，才緩緩折回頭來，臉上又換上了輕淺的笑。
臨行前的倒數第二天，顧影從菜市場出來，戴著大框空架子眼鏡，穿著寬大的T恤和長褲，頭發綁得高高的，提著大包小包，樣子隨意而慵懶。快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就見到一個熟悉的車停在那。車窗降下來，她能看到後座上坐著那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
嗓音沉沉的，在空曠的空間里響起，尤其的好听。
至少，比先前已經有活力不少。看到這樣的她，他也能安心放她一個人去紐約了……
她相信，他也累了……
「走吧。」彼此再沒說什麼，燕北已經轉身，率先走出公寓。
她好累。
「別拒絕我。」燕北嗓音微澀，頓了一下才道︰「我能為你做的，也就只有這些。」
「我想去醫院看看她，她住哪兒了？」燕茵問。
每一個她，都在他腦海里重疊，又被撕扯開來，讓他腦部劇痛。他再次閉上眼，努力將這一切都驅逐開來。
燕茵面色一變，「誰干的？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麼會無端端就沒了？你查清楚了嗎？」
這種事本就應該自己的男人來做，陳姐也沒搶著做。只幫著顧影將病床搖起來，又小心的添了兩個枕頭在她後面。
彼此的溫度，餃接在一起。這一刻，兩個人都微僵了一下，似乎是在記下這一瞬，兩個人都有片刻的安靜。直到燕北打破這份沉靜︰「抱住我的脖子，免得摔了。」
溫泉時，暈倒後被他抱上床時，是虛弱無力的她。
深目看她一眼，燕北想說什麼，可是，似乎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來。只得頷首，彎身將她手里的行李箱拖在手里，「……走吧。」
眼里劃過一絲酸楚，燕北勉強的提唇，抬目看著她，「這是你第二次想要把它還給我了。」
顧影搖頭，「不用了。」
二十天後，她出院了，燕北開著車來接她。
卻都變得那樣模糊……
她手指微顫了下，沒有收回來。燕北到底還是伸手將錦盒接了過去，打開來掃了一眼，「不打算留在身邊當做紀念？」
退了婚，奔進他懷里時，是明朗而勇敢的她。
今天的天氣，有些陰沉。安靜的墓地里，更顯得冷清。她抱著新鮮的白桔花，往媽媽的墓地走。
他恍惚間想起那個自己喝醉的晚上，她扮作車童調皮的坐在駕駛座上來接自己。那時的她，笑容絢爛，宛若暗夜里騰空的眼花。
「陳姐，你不要再說了……」顧影的聲音已經哽咽了，似乎並不想再見到燕北，她扭開臉去，只用後腦勺對著他。眼淚，淌濕在枕頭上。
「嗯，沒什麼東西，之前就已經收好了的。」她淺笑著回答，臨別前，面上都是大風大浪後的寧靜。
顧影勉強笑了笑，沒有再接他這個話題，只是像是隨意的問著，「你怎麼在這兒？來這里有事嗎？」
「不用了。」
顧影率先抽回視線，笑了笑，「你有事就先忙吧，我也先回去了。」
燕北早就等在了門口，見到她出來，他站直身子，勉強笑了笑。她也回他一個輕淺的笑。
遠遠的，就見到孤單的墓地上擺放了好些白桔花，都還沒有枯萎，但看得出來，新鮮度並不相同。看樣子，是每天都有人來這兒看媽媽。
「打算什麼時候走？」這次，還是燕北先開口。
「嗯，有點事。」
「是不是打擾你了？」
似乎怕她不信，他又鄭重的補上一句︰「真的！」
走到玄關處，顧影腳步頓了一下。可是，竟然再沒有勇氣環顧這里。
聲音，有些悶。
燕北沒再說什麼，只遠目看著窗外，若有所思。
顧影細細碎碎的和媽媽說著話，偶爾笑，偶爾難過，但更多的是平靜。坐了一整個上午，快離開的時候，剛站起身，就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朝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