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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葉濃(韓勁節)

芳姿勁節本來同,綠蔭紅妝一樣濃。我若化龍君作浪,信知何處不相逢。

那一年我送她離開的時候,正是夾竹桃開的最好的時節。京城郊外,一樹一樹的夾竹桃生在水邊,紅的如火焰。而她穿著一身白衣站在花下,看著我再也沒有說話。紅的花樹和白的人影照在水中,像是一幅最美的工筆畫。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穿白衣,也是我此生最後一次看見她。

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時節。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情,我早已記不清了。記憶中只見大片的紅花簇簇,花下一個小小女孩,穿著一身比那花朵還要紅艷的衣裳,怯生生地看著我。看見我來,她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轉身就逃走了。

那時候,她的臉在我眼中是那樣模糊,只有那鋪天蓋地的紅色,還有她看見我的那個瞬間怯生生的眼楮,叫我記憶深刻。那一瞬間,我想到了前一日在戲文里頭听到的故事,以為穿著紅衣的女子,就是要出嫁的人。那一瞬間,我以為她是要嫁給我的。那時候我還太小,後來我漸漸長大了,才知道自己當時的想法是多麼好笑。我再不曾看見她穿那一件紅衣,也知道她並不會穿上嫁衣,成為我的新娘。

就如同那些戲本子里頭最尋常的故事那樣,她是我家道中落的表妹,無可奈何之下才投靠了親人。只是與戲文里不同的是,她與我其實並沒有訂下過婚約,就連親緣關系也是極淺的。實在是無人依靠,才不得以來到這里。

父親只告訴我她是我的表妹,卻連究竟是怎樣的親戚也不曾說得明白。在那匆匆一面之後,我許久都不曾見過她。我甚至不知道她生活在哪里,府里有那麼多的院子,一重之後又是一重,我從來不曾走完過。我也並不關心她在哪里,她不過是這府里的一個寄宿者,而我,卻是父親最為疼愛的獨子。我每日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人要見,哪里會記得數年前一個小小女童呢?

直到幾年以後,我才在一次宴席上看見了她。那是父親的壽宴,請來了許多賓客,皆是京城里的名門貴族。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那里,往年就連年夜團圓,她也從不曾出現過。事實上,我幾乎沒有認出她來,幾年過去,她早就不是當初我見過的那個小小女童。我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那里,穿著一件淡粉色的衣裳,帶著幾朵珠花兒,容貌秀麗,神色卻是怯生生的。正是那怯生生的眼楮,讓我想起了她。

我听見父親向別人介紹她是自己的女兒。我很驚訝,我並不知道她本名叫做什麼,但是至少,她絕不會姓韓,更不會是父親的女兒。整場宴會上,她都不曾開口說話,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我好奇地看著她,她卻一眼也不曾看我。

宴席才一結束,她就匆匆逃也似地離開了。而我卻留了心,一路追著去了她這些年居住的地方。那時去看她,只是單純的好奇罷了。等我去了那里,我才知道這府里竟然還有這樣偏遠僻靜的院子。低矮的四圍牆內,種著滿滿的夾竹桃花,像是火焰一樣的紅色。花樹中是細細一帶鵝卵石的小路,通向一所小小的房舍,寂靜無聲,像是無人居住一般。

我知道了她這些年的處境。似乎沒有人將她當做是主子,她一直無聲無息地生活在角落里,不必像丫頭們一樣伺候人,卻也並沒有丫頭來伺候她。我遠遠地看著她站在窗下,身上還是方才那一件粉色的紗衣,頭上的珠花卻已經取了下來擱在一邊。她手里提著一管筆,在紙上靜靜地描畫著。筆端是極精巧的夾竹桃花,一點一點的胭脂色暈染上去,就像窗外的花樹一樣絢麗。我看見她側著頭微微一笑,不再是那樣怯生生的眼神,那笑容沒來由地就叫我心里一動。

那時我正是年少輕狂的年紀,看見了這個生活在身邊卻又被自己遺忘的姑娘。就像所有和我一般年紀的少年郎會的一樣,我被她的美麗和神秘所打動。從那一日以後,我每日都悄悄去她住的院子,躲在夾竹桃花背後,偷偷看著她畫畫。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從不肯在她眼前出現,或許只是因為我喜歡看著她在窗下安安靜靜作畫的樣子,不願驚動了她。或許我是害怕她發現了我之後,就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轉過頭就逃走了。其實我知道,她無依無靠,無處可逃,除了這里,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這一看,就到了夾竹桃花都謝的時候。我看著她在紙上一如往日的作畫,側著頭仔細地看,十分專注的樣子。等她擱了筆,卻忽然抬頭對我笑了一笑,「你過來瞧瞧,我今日這一幅,畫的如何?」

她站在窗前,綠蔭低垂,湘簾半卷,她穿著一身桃花色的衣裳,就好像那夾竹桃花不曾凋謝似的。語笑嫣然,絲毫不見當初那個怯生生的模樣。我怔了一怔,不知怎麼,這一次她不曾逃開,我那一瞬間卻想要逃開。好像我一走過去,就會被什麼東西抓住,再也月兌不開身了。

可我仍舊走了過去。後來的事情,就像無數傳奇戲文里頭那樣發展下去。我順理成章地愛上了她。

在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想起來多年前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穿著一身紅色的衣裳,看見我就跑開了。那時,我以為她會嫁給我,如今,我卻再也不會這麼想。我的妻子,將會是這京城里一等一的名門望族。而她,我隱約听見一些傳聞,父親將她許配給了一個他需要拉攏的人做妾,那一日宴席上她之所以會出現,也就是如此。我不知道那是個什麼人,這話我隱約听見,卻從來都不曾有確切的說法。

我不知她是不是知道此事,這些話,我從不曾對她說起。我想,也許這只是傳聞,也許再過二年,等我在這府里真正說的上話的時候,我就能夠廢除這親事。成年之後的我,從不曾想過要她做我的妻子。我已經明白,幼年相逢時候一閃而過的想法,只不過是戲文里頭的戲語罷了,當不得真的。但我想,我總會有什麼法子能留她在身邊的。既然彼此兩心相許,就算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也沒有什麼要緊。她在這家里長大,想必也能夠體諒我不得已的苦衷。

這些話我不曾提起,她卻也不曾問過。外頭的事情,就像是被那些繁密的花樹遮擋住了似的,我們都不願意想起,只當做這里是一個世外桃源。我日日去她居住的那座小院里看她作畫。她極愛夾竹桃花,日復一日的,畫的都是那樣的花朵,且都是絢麗的紅色。而她畫里的桃花嬌艷,竹葉青翠,相偎相依,像是永不會分離。

這麼多年她獨自居住,早年間父母給取得乳名,已經多年沒有人稱呼過了。于是我給她取了名字,因這滿院的夾竹桃花和我自己的名字,叫她芳姿。芳姿勁節本來同,綠蔭紅妝一樣濃。我喜愛喚她的名字,也喜愛她喚我的名字,那個時候,我們就像是她畫兒里的桃花竹葉,紅翠相映,彼此相偎。

她作畫的時候,我只是安安靜靜地瞧著,而等她畫完了,我會和她說說話,直到我不得不離去。她的世界與世隔絕,只有夾竹桃花的緋紅,和夾竹桃葉的濃綠。好像只有听我說一說外頭的事情,才能多了別的色彩。她會因為我口中的故事歡喜或者緊張,好像我的三言兩語,就能夠牽動她的整個世界。只有在那個時候,她才是愛笑的,嬌艷的,是活潑潑的女子。不像在宴席上那樣,驚慌失措,蒼白如紙。

沒過多久,朝廷與諸藩的戰事到了劍拔弩張,父親一貫是主和的,如今也忽然忙碌了起來,四處平衡關系,竭盡心力。而作為他已成年的兒子,我也責無旁貸。事實上,我對于這樣的事情感到興奮。我再不是走馬觀燈的少年,我終于躋身到了這天下的大事之中,並且覺得得心應手。就連父親也稱許我,天生便適合這風譎雲詭的廟堂。

那些權謀利益的合縱連橫,讓我覺得自己日日在刀鋒上頭行走來回,我為這樣的刺激感到興奮,又為自己的得心應手而感到自豪。更何況,這權術的游戲之中,還有金漆紅粉,美酒佳人。我的世界那樣熱鬧,叫我目不暇接,而那座安安靜靜小院,那個小院里畫著夾竹桃花朵的女子的身影,也自然而然就淡了。

我不能再日日去看她,也不再如最初相識的時候那樣,日日只想著去見她。我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事情要想,而她,只是一抹嫣紅的桃花顏色,讓我波瀾壯闊的人生,更多了些旖旎色彩罷了。有的時候我幾乎忘記了她,更不曾記起那些曾經听過的,關于她的親事的流言。

我不去,她也並不催促我來,等我偶然得了空去見她,她也只是如常作畫,听我說著外頭的事情,看著我興奮激動的面孔微笑。也會有那麼幾個片刻,我看著她在湘妃竹簾底下作畫的樣子,覺得整顆洶涌澎湃的心都安靜了下來,那些家國天下的大事都擱在一邊,只想留住那片刻的寧靜就好。可這樣的瞬間,也只是偶爾罷了。

這樣的日子維系了一年,到了第二年夾竹桃花開的時候。她忽然就要嫁人了。我听聞這個消息,氣急敗壞地跑去找她,她卻還和往日一樣,在窗下細細作畫,看見我來了,只是抬頭一笑道,「你過來瞧瞧,我今日這一幅,畫的如何?」

我憤怒地拉過她,質問她何以如此無情,她卻仍舊是淡淡的,「我從進這府門的那一日,就知道自己將來應該做什麼事情。如今,到了我回報養育之恩的時候了。我會順著大人的意思,嫁給他需要我嫁的。我要走了,你也不必相送。」

見我仍舊不松手,她冷冷地瞧了我一眼,「以往我獨自在這里實在太過無趣,幸而有你來陪我坐坐說說話兒。我沒什麼好回報你的,這屋子里的東西都是你的了。你若是願意就留下,若是不願意,就一起丟了吧。」說完不等我答話,她就離開了這座居住了許多年的院子,再也沒有回頭。

我呆坐在那里整整三日,只覺得一切變數都來的太快,叫我措手不及。我隱約想到過她會被人許了親事,卻從來也不曾想過,她竟然是自己月兌身要出去的。而我自以為的兩情相悅,原來在她的眼里,只是無聊時候的作伴而已。我感到震驚,也感到憤怒,整個人卻像是被釘在那里一樣,不能做出任何的反應。我甚至覺得,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這座開滿了緋紅花朵的院落,窗下的那個作畫微笑的人,都是我的幻覺。

三日之後,我終于踏出了這座院落。我仍舊想不明白,不肯相信她說的那些話,想要找到她問個明白,卻得知她已經出了城,隨著她要嫁的那個人。我來不及多想,即刻牽了馬追了出去。

直到在京郊,我在開滿了紅色夾竹桃花的河邊,看見了她。穿著一身白衣站在花下,紅的花樹和白的人影照在水中,就像是一幅最美的工筆畫。看見了我,她卻不曾說話,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最後轉身上了馬車,馬車邊一個青衣騎馬的男子回頭看了我一眼,也不曾說什麼,便與她一起離去了。

那時候我看見盛夏黃昏的光,從他們去的那個方向照過來,留下長長的影子,而我看著那個方向,覺得那光那麼刺眼,幾乎叫我睜不開眼楮。我沒有再去追她,我知道,決意要離開的人,是怎麼也追不回來的。

我回去之後,再也沒有踏足過那個院落。我日日忙于政務,那些事情仍舊那麼緊張而又刺激,伴隨著美酒的香氣,美人的笑容。我的世界重新被填滿了,沒有時間再去想她,也不願再去想她。我想,她是一朵終將會凋零的花朵,一場終究會醒來的夢。如今花期一過,夢也已經醒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

我不曾想到,我竟然會在幾個月之後收到她的信。我還不曾讀,就知道那是她的信。每一卷帛書皆畫著一枝夾竹桃花,正是她的手筆。卻不知怎麼,一連繪著四個月亮,東升西落,各自不同。我最初收到信的時候,並不想打開來看,我只願將她遺忘,再不願有什麼牽扯。然而我卻終究沒能抵擋得住誘惑,就像那一日,我忍不住向她走過去的時候那樣。

我以為,她會在信里對我解釋一切,告訴她為什麼會離去。我甚至隱隱期待著,她會告訴我,她其實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還在那里,在那個我不曾再踏足的小院里等著我去。我打開帛書的手幾乎是顫抖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實我並沒有忘記,我只是一直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罷了。

然而信上寫的並非深情蜜語,而是來自西疆的情報。我這才明白她離去的時候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所謂的回報,便是成為父親和我,在西疆的眼線和暗子。她的出嫁,只是為了如此而已。如今婚事已成,她就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了。那些信件里頭絲毫沒有情緒,就好像她並不知道讀這封信的人是我,還是我的父親。可是那一枝夾竹桃花,卻又分明是給我看的。

這些密信,素來是有來無回的,我沒有理由向她回信,也不能得知該如何給她回信。父親召了我來,告訴我每到信件來的時候,就要熟記里頭的情報,並向他稟報。父親面對我的神色絲毫也沒有異樣,就好像並不知道寫信的這個人,曾是我傾心相愛的,想要留下的女子。似乎在他眼里,那只是一枚偽裝成他的養女的棋子,對我來說,也只是一個陌生人。我不知道事實真是如此,還是父親做的偽裝。卻不得不在每個收到信件的日子,去向他回稟信里的消息。

我仍舊不曾回那個院子看一看,那信里冷冰冰的語氣,徹底地涼了我的心。也許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她只是一個早有自覺的棋子,而她和我的相遇,不過是她既定人生里的一點樂趣罷了。我已入戲,而她卻從未情真。

我習慣了隔上數月就受到的來信,習慣了信上的夾竹桃花和奇怪的幾輪月亮,卻再不肯去想她。慢慢的,對我來說,她也只是一枚棋子罷了。對我來說,她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信里的情報而已。

在之後的幾年之中,我的父親過世,而我迎娶了丞相的女兒,有了孩子。我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地進行著,我在朝堂之上如魚得水,有了丞相的扶持,我比父親昔年做的還要好上許多。我代表著朝堂上的一股勢力,與主戰的南安王一派互為犄角。

我也漸漸明白了父親為何要執意主和,對我們這些文臣而言,征戰沙場,並不是我們的優勢。戰事一起,手握重兵的將軍權傾一方,功成之後更是大權在握,就無我等立足之地了。朝堂之上的長袖善舞,明里暗里的權術布局,才是我所擅長的東西。只有膠著的無休無止的和,才能讓我獲得最大的好處。我與所有和我一樣的人布下一局棋,而她的情報,只是這一局棋里的一枚子。有了她固然有用,就算沒有,也可以找到新的替代。

只是這一日到來的時候,我的反應仍然出乎自己的意料。那一日,我收到了她的最後一封信。前頭和往常一樣,說的都是簡短而冰冷的話語。到了最後,我卻看到了許多年都不曾看到的言語,語氣猶如當年,和我在那院中閑話的時候。

她告訴我,她的使命已經完成,再也不會繼續給我寫信。她欠我韓家的,如今都已經還清。她在西疆扮演的那個人會就此死去,而真正的她會從西疆逃走,而從此天涯海角隨遇而安,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了。

她就這樣消失了,再也沒有聯系。果然數月之後,韓家派在西疆的暗探回報,方家的姨娘韓氏已死。我本以為,這一生的聯系,都在這薄薄的絹布上,卻不曾想就連這一點聯系,也這樣忽然就斷了。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如她所說,她應該還是活著,在這世界的某一處,卻和任何人都再沒有了關系。

對我而言,這應該只是一枚廢子而已,立刻就有新的人可以補上。可是那一日,我仍舊沒有忍住,不自覺地走入那個塵封已久的小院。就好像自己失去了什麼,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得回來似的。

正是夏日,昔年開滿嫣紅花朵的院落,此時卻荒草叢生,一片荒涼。那些花樹不知哪一年就已經枯萎,沒有了嫣紅的花朵,也沒有了青翠的枝葉,而我卻從不知曉。窗前的湘妃竹簾還卷著,猶如她離去的時候那樣。

案上放著一個巨大的箱子,卻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想來她走的時候,這箱子就放在了這里,可我卻沒有發覺。過了這麼多年,箱子上積滿了厚厚的一層灰,我一掀開,猶如煙霧一樣的散開。而我在煙塵落地之後,怔怔地看著箱子里的東西,久久的出神。

箱子里最上頭放著一幅字,我展開來看,隔了幾年倒還光潔如新。上頭寫著幾行字,芳姿勁節本來同,綠蔭紅妝一樣濃。我若化龍君作浪,信知何處不相逢。字的底下,是四卷畫。如我所料,畫著四枝紅花的夾竹桃,筆觸俱是細膩精致,一朵朵夾竹桃的紅花,襯托在石青石綠的豐潤枝葉之間,猶如開在眼前一樣嬌艷。那花朵兒從初初含苞,到韶華勝極,各個不同。畫卷頂上繪著月亮,從柳眉新月,一直到十五銀盤,各具風姿。

而箱子的最底下,擱著一塊玉玨,雕刻成夾竹桃花的模樣,帶著一抹淡淡的暈紅。那是我在情意正好的時候送給她的東西,共有一對,此處只留了那麼一只。玉玨底下,壓著一張極薄的帕子,上頭只寫著幾行字,卻叫我此生都無法忘懷。

月盈月虧,花生花展。結發難期,朝夕難見。

此身無用,傾力成全。唯有相思,伴君百年。

我在那間屋子里,又一次獨坐了三日。三日之中,我也繪了四幅夾竹桃花,不施朱粉的淡墨顏色,花勢更漸漸殘敗了下去,猶如雨打風吹。而畫里的月,從圓滿月輪到殘月如鉤,漸漸沉落下去。我將那一幅字懸在正中,兩邊分別掛上我和她的畫,又將她這麼多年來的書信,都藏在了畫的卷軸里頭。

而那一張帕子,我卻再也不忍看見,我將它埋在了院子里的夾竹桃花樹底下。我將這里死去的花樹都拔除干淨,重新種上新的。這一回,我種的是白色的夾竹桃花,當做是對她的悼念。我忽然想起當初她離別的時候身上穿著的那一身白衣,那不是新嫁娘的顏色,原來那個時候開始,她就當做自己是死了。她告別的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我不敢去想,當年那個在這個院中枯坐等待自己的人,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如今我才明白了那月亮的意思,月盈月虧,花生花展,她一直在等著自己來,而我卻將她遺忘了。也許她曾經殷切地期盼著我能夠迎娶她,結發夫妻,朝夕相見,可到了最後,只有這花開花落,月盈月虧伴著她罷了。

她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我。而這一切,她什麼都不曾說。是了,也許她曾經想要對我說的,而我的口中,卻只有外頭那些風起雲涌的變化,她的世界,她的想法,對我來說都太微不足道,我何曾給過她開口的機會呢?

所以她走了,以為這樣便是對我的成全,以為這樣就是給了我最想要的東西。她賭上了自己的一生,不過是想要傾盡全力,給我一個成全。回想起來,我從不曾真的為她做過什麼,卻以為此生為她所負。

我想起當年她走的時候,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沒什麼好回報你的,這屋子里的東西都是你的了。你若是願意就留下,若是不願意,就一起丟了吧。」

原來她說這話,並不是為了冷了我的心。其實她是想讓我打開看一看這些東西,看一看她留下的字字血淚。那是她細膩的女兒家的心思,她其實是盼著我去尋她,往後百年,便無需只用相思為伴。她放棄了一切走了,卻終究還是不舍,給我留下這許多線索,只盼著我去找回她。

我去找了她,在京郊的河水邊,在開著滿樹嫣紅夾竹桃花的地方。若那時候我開口挽留,也許她會義無反顧地留下。也許她的白衣底下,穿著的是新嫁娘那樣的鮮紅,就像我當初第一次看見還是個孩子的她的時候那樣。也許她一直想要嫁給我,只是一直等著我開口,而我卻始終沒有提起過。

直到那一日,我也仍舊沒有說過什麼,就像我從不曾開口說要娶她那樣。所以她才走了,穿著一身白衣,遠離了京城的一切。她仍舊什麼也沒說,就像她從不曾問過我,為什麼見她的時候漸漸少了,也並不曾問過我,為什麼從沒有提過要娶她。

我想,她或者不曾想到,我竟然從不曾打開過那個箱子,從不曾再回去過。或者她以為,我看見了這些東西,卻仍舊放棄了她。可是她依舊還是什麼也不曾說。那些信里,沒有纏綿的相思,也沒有幽怨的委屈。就像她承諾的那樣,她只是傾盡全力,來給我一個成全而已。

如今我才明白,那些帛書上的夾竹桃花和月亮,不過是那些畫卷的化身。她不肯對我說什麼,只是將一切都藏在那些細膩的筆觸里頭。月盈月虧,花生花展。結發難期,朝夕難見。那是她此生唯一向我傾訴的一點柔情,唯一暗示的一點幽怨,就像那些年她的情意,都在那花葉相依的夾竹桃花枝里頭藏著一樣。

她的心一直藏得那樣深,那樣好,然而若是留了心,卻又是那樣分明。我早該知道,她一直是這樣的人。我卻自始至終,從未領會。

可憐這一場戲,唱到此處,才知竟是情真。然而一切都已經晚了。她已經消失不見,不論是當初這個院子里的芳姿,還是埋在西疆方家的暗子韓氏,她都已經徹底地從這世上消失,再也沒有人能夠找的見了。

她走了。她說是因為所欠的都已經還清,再也不欠我什麼。我卻不信,其實她從不曾欠過韓家什麼,倒是我們,欠了她許多。如今我明白,她當初的離去並不是償還,只是為了我罷了。

而她的消失,又是為何呢?或者她終于是等的累了,倦了,不願再為我耗盡一生相思,所以才要離開。又或者,她是後悔了,她想要回到我的身邊來,朝夕相伴,再不分離。是了,定然是如此,就如她給我留下的那句話,我若化龍君作浪,信知何處不相逢、這一定是她給我的暗示。

我一直在這里等著她。我深信不疑,有一日她還會回來,回到這個院子里,坐在窗下細細描繪一枝夾竹桃花。滿院花開如錦繡,芳姿勁節,綠蔭紅妝,花葉交相輝映,像是永遠也不會分離。我輕輕走進小院,藏在一株夾竹桃花樹背後,她抬起頭微微一笑,「你過來瞧瞧,我今日這一幅,畫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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