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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淺(安雲佩)

一種幽素姿,凌寒為誰展。似嫌冰雪清,故作黃金淺。

綺雲軒里的這一個冬天格外的冷。隆冬落下濕潤的雪,衰草枯黃,更添了幾分頹喪的顏色。原本紅的耀眼的猩猩氈的簾幕顏色褪去了七八分,就連上頭金線繡的纏枝花樣,也都看不清了。外頭是熱熱鬧鬧的新年,而這里卻這樣安靜,好像沒有半分生氣,一切都是陳舊頹敗的樣子。

只有院子一角的那一株磬口臘梅,仍舊如往年開著一樹明燦燦的花朵,好像是一樹黃金,香氣那樣濃郁,幾乎像是酒氣。這些年來,綺雲軒里充溢著各色寶光綺麗的錦緞,各種脂粉珍露的異香,只有今年,這臘梅的顏色香氣,才這樣分明。

繁華落盡,物是人非,大抵就是這樣的光景。看著遠去之人青春正好的背影,我本來如古井一般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絲念頭,等她也到了我這樣的年歲,她會不會也像我今日這樣,只有一株花木相伴?也許會,也許不會。在這個王府里頭,起落浮沉,誰又能知道自己的將來。

在空無一人的院子里嗅著這強烈的花香,我幾乎覺得有些微醺,好像是墜入一個夢魘。這些年我並不常做噩夢,然而這些日子在這花香里入睡,我卻一夜一夜地,被噩夢里的鮮血驚醒。清醒的時候我從不曾後悔,這一生,我到底盡力爭過,不管成敗,絲毫沒有遺憾。然而在這奇怪的朦朧之中,在夜半驚魂的剎那,我卻又總是會想,若是我的人生換過一個開頭,是不是也就會有不同的結尾。

我的命運,原本和許多同樣出身的女子一樣,是一眼就能看得到頭的。在侍奉的主人身邊盡心盡力,能求得的最好結局不過是得到賞識,留在主人身邊成為妾室。我原本的期待,也就只有這麼簡單而已。至少我能夠擺月兌貧苦的宿命,能在這華美的庭園里養尊處優地過一輩子。而不是像那些出去婚配的侍女一樣,帶著頗為豐厚的嫁妝,卻只能嫁給一個渾身是酒氣的莽夫,為他生兒育女,灑掃漿洗,一輩子庸庸碌碌,才過三十就滿面滄桑。

我不能允許自己落入凡塵里去,我喜愛這樣滿頭珠翠、養尊處優的日子。為了保住這樣的生活,我也費了許多心力。心細如發,穩重妥帖,我雖然不是啟懷堂中容貌最美的侍女,卻最終成了離主人最近的那一個。在啟懷堂里,所有的人都必須听從我的管轄調遣,不管她們是美貌如花還是庸脂俗粉,不管她們有沒有懷著和我一樣的野心想在主人面前嶄露頭角,我再也不會給她們任何機會。我心里想,這樣的一個位置上,只能有我一個人,臥榻之側,絕不容他人鼾睡。

當我的主人成為西疆新的王者的時候,他的身邊能夠親近的女子,除了我,也就只有一個鄭婷華。這個人原本對我沒有什麼威脅,容貌清秀卻不出挑,性格溫柔沉默,在主人的面前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直到有一日她忽然被調入了書房之中,與其他的所有侍女隔開來與主人朝夕相處,我才忽然發覺了危機。

我覺得非常憤怒,我防範多年,竟然被這樣一個看似與世無爭的人鑽了空子。在我忙于主人的飲食起居的時候,她竟然讀了好些書,她和主人間的對答,竟然是我所听不明白的。我同時發現,在她的眼楮里閃爍著的,分明是對主人的情意。盡管她從不肯承認,卻又怎麼能瞞過我的眼楮。她甚至比我離主人更近,我所能做的,不過是飲食衣著上的照顧,她卻能夠知道主人每日正在做什麼,想什麼。那時候我就明白,若我想要留在主人身邊,她將是我最大的敵人。

然而我沒有辦法,她一個人在書房服侍,已經月兌離了我的控制,我不能拿她如何。所以我換了另外一種方式,在每一次與她交往的時候,都顯示出十二分的親厚熱情,姐妹相稱。只有這樣,我才能對她更多一些了解,也更有機會打敗這樣一個對手。而她也的確是一個簡單可憐的女子,對我毫不保留。只是每當我有意問起主人的情況的時候,她卻沉默不語,甚至臉上露出一點含羞的笑意。

那笑容在我心里燒起了一把火,叫我無時不刻不感覺到對她的厭惡,我心里不斷地盤算著,要怎麼不露痕跡地讓她犯下一個足以失去信任,足以被逐出王府的錯。我左思右想,卻始終不曾想出一個好的辦法。

而主人的婚期就要到了,我也開始忙碌起來。他將要迎娶蓉城的名門之女。我並不感到意外,也更沒有失落傷心,我知道這一日總會要來的,而他的新王妃對我的計劃也沒有什麼影響,她不過是日後我需要討好恭維、小心服侍的一個人罷了。我所求的,不過是在他和王妃身邊的一個位置罷了。

那些日子我本無暇去管鄭婷華的事,卻無意中發覺,她在王府最熱鬧的日子里離群索居,落落寡歡。說起王爺的婚事,盡管她也在笑,卻掩飾不住憔悴。我這才明白,盡管我和她都想要留在王爺的身邊,心境卻完全不同。

她的反應,卻叫我忽然間想出了一個計劃。在新王妃進門之後,當著王爺、王妃和太妃揭露她對王妃的醋意,再捏造些什麼咒詛的證據。這些日子她的愁容一樣也不是我一個人看見,自然有人為我作證。以她對王爺的心思和平日里的性情,到時候必然手忙腳亂,神情慌張,露出馬腳來。就算王妃大度要留下她,可太妃的性子我卻是知道的,斷斷不會容她,就算是不信不予處罰,也會礙著王妃新嫁娘的面子,將她送出王府。而深明大義的我自己,自然更能得到所有人的信任。

這計劃在我心里幾乎快要成了形,可是還沒有等我實施,一切卻都改變了。本以為一生都計劃周密的我見到了另一個人,我曾經費盡心機想要的一切,就在一瞬之間,被我拋諸腦後。

那是在主人娶親的宴席上,我看見了王妃的長兄柳容聲。柳家的子弟都是出色的,即使是最小的一位公子,身形還未長成,卻也有一種風度。然而他卻是不同的,堅毅嚴肅的面龐上,那一雙眼楮是溫和的。他並不如王爺那樣瀟灑,卻莫名叫人覺得安心,好像在他身邊什麼也不用謀算,什麼也不用擔心一樣。

那時候我就想,也許我應該在那樣的人身邊。這麼些年在王府里經營,揣測人心,也實在覺得辛苦。我想要在他身邊,只是因為那一刻的莫名心動。如今回想起來,那樣忽然而生的情意,實在是天真又好笑的。幾十年相伴的人,尚且還不知人心里的真正念頭,何況是只有一眼?我對他的所有幻想,實在是毫無根據。就算我的幻想都是真的,我也從來不曾想過,若他不願,我又該如何?

本來習慣了步步為營的我,卻在遇見那個人以後,可笑地認為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我一直等著他進王府來,然而他卻極少出現在王爺書房以外的地方,偶然間出現在別處,身邊也總是有其他的柳家親眷。只有他的幼弟柳容致,倒是時常進出王府。我等的心焦,卻也毫無辦法。

終于有一日,我等到了他獨自一人來探望王妃。那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冬日,我為了等著他,在雪地里站了兩個時辰。而當我終于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我卻失去了平日里的所有智慧和耐心,忘記了本來想好要對他說的所有的話。我慌亂地不知如何是好,而他看著張口結舌卻攔著路的我,像是看著一個瘋子一樣,蹙了眉要走。

我心里一著急,從路邊的臘梅花樹上匆忙折下一枝,拋向了正要離開的他。盡管不是芙蓉花,意思卻是一樣的。我想他會明白,他會解開嚴肅的眉頭,對我微微一笑,將花朵結在衣襟上。而我就能放下曾經想要的一切,跟著他離開。

他也的確是懂了,然而卻和我想象中的不同。他仍舊蹙著眉頭,看著手里的臘梅花半晌,又抬頭狐疑地看著我,我屏息凝氣地等著,他卻用冷冰冰的聲音對我說,「姑娘似乎是王府里的侍女,還請姑娘好生照顧王爺和王妃,日後王妃自然會做主,給姑娘在外頭尋一個好人家。」

說著,他隨手將花枝一揮,花枝落回原本的那株花樹上,淹沒在滿樹繁花里,像是從來不曾被折下過。他轉身就走,再沒有看我一眼。關于我的一切,他都並不屑于知道,我心里所有的話,他都沒有耐心等上一等听完。

我怔在原地,久久地說不出話來。我想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我以為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就這樣匆忙地結束了。更叫我憤怒的是,他最末了的兩句話,分明是把我看成了攀附富貴的人,怕我用一樣的手段去**王爺,影響他妹妹的好姻緣。就連這樣的擔心,他也是輕描淡寫的,連我是誰都不曾問起。也許他是在想,我這樣卑微尋常的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正改變什麼,我配不上他,也不可能改變王妃的生活。

我的確是那樣的人,只是對他,我卻從沒有想過這些。如今回想起來,那時我之所以這樣莽撞沖動,也許是因為那時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的心動。若我把他當做和王爺一樣的獵物,我首先做的,應該是極力交結討好他的妹妹柳王妃和弟弟柳容致,而不是貿貿然地到他的跟前去,像一個不識禮數的天真村婦一樣,向他拋擲花枝,將滿心里的情意,毫不保留地都袒露給他。

在許多年後,在空無一人的綺雲軒里看著臘梅花開花落,我漸漸明白,也許他對人一直都是這樣的冷淡,並沒有別的意思。是我自己並不了解他,卻又隱約害怕自己配不上他,所以才會覺得,他的冷淡是在輕賤我的出身。也許他並不是害怕我阻了王妃的姻緣,只是一句與回絕相伴的尋常安慰。是我自己曾經真的做過這樣的事,才會以為,他是在嘲弄我的攀附富貴,諷刺我曾經在王爺身上,那時在他身上的所作所為。

然而在那時候,我看著那一樹道旁開的燦爛的臘梅花,只覺得自己是個笑話。我心里升起了一簇火焰,我不能嫁給他,卻要報復他今日所說的每一句話。他既然要我尋一個外頭的人家嫁了,我便偏要成為這王府里最尊貴的人。他既然怕我阻了王妃的好姻緣,我卻偏要做成這樣一件事。

我本就是一個充滿了野心的人,最初的微小野心在被他拒絕之後,空前地膨脹了起來。我曾經局限于自己的出身,不敢有太大的野心,而在那一日,我覺得我的出身被輕視、我的野心被嘲弄之後,我卻想要顛覆一切。後來我才明白,這是我一生的心病。正因為太過在意自己的卑微而又不願意承認,才會有了這樣的自負而又自卑的野心。

那時候的我,並沒有什麼太多的途徑可以實現這樣日益滋長近乎瘋狂的野心。我只有回到原來的那個位置上,繼續著我曾經因為他而放棄的事情。只是我的心境與當初再也不相同。我本來只想著要將這王府里的所有侍女都壓在下頭,後來我卻想要將這王府里的所有都踩在腳下,想要這世上再沒有誰能夠輕視我。

日子一日一日過去,我卻覺得希望越來越渺茫。隨著王妃的盛寵,柳家的地位也日益穩固。在王妃還不曾進府之前,我曾經以為,就算王爺有了妻子,他的身邊也總還會有我一個位置。然而啟懷堂日益空落,宜韻堂卻燈火通明,你常日住在宜韻堂中,連近身服侍的我,也都遷去了宜韻堂中。而王妃又很快有了身孕,你喜形于色,每日都守在她的身邊。就算是忽然受了風寒得了急癥,你也只是記掛著宜韻堂的所有。

我開始感到,也許王爺的身邊,只能有王妃一個位置。我覺得我的野心,永遠也沒有實現的一日了,甚至我最初想要的,也再也不能得到。我會一輩子都活在塵土里,拿著我這些年攢下來的賞賜俸銀,嫁給田莊上一個庸俗的男人。

我感到急迫,但我也明白,急迫並不能幫助我什麼。我仍舊在王府中扮演著溫柔縝密的角色,與王妃交好,對王爺盡忠,穿梭在宜韻堂與啟懷堂之間,左右逢源。我甚至比以往更加謹慎,就連婷華,我也勉強壓抑住了不去對付她。我心里知道,隨著王妃的出現,如今的我已經不比當初,我想要得到一切,最先要對付的並不是鄭婷華,而是王妃。

除了這原因之外,我明白這一切,還因為那個人。我恨極了他,所以也恨極了這個驕傲的家族里的每一個人,恨他們生來就擁有了一切,把卑微的其他人,輕易地就拋在了一邊。我想要報復,想要讓尊貴的擁有一切的他的妹妹,讓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名門望族,都不能不對我俯首稱臣。

我每一日都繃緊了精神,唯恐錯過了什麼機會,可是這機會遲遲不來。就在我最無措的時候,我終于看到了希望。那是王爺大病初愈的日子,婷華回了宜韻堂陪伴王妃,只有我留在啟懷堂中。在一個焦灼的長夜里,我無意中听見,有一個身份神秘的人,對王爺低聲稟報,柳家的人權勢過重,或許有謀反之意,就連王妃的那個孩子,也可能會成為他們挾制利用的對象。

我感到非常震驚,雖然我有著無限的野心,可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權力傾軋,不知道這公侯門第的殘酷。我不敢置信,可是我卻在下一個瞬間狂喜地覺得,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結果,如果那人說的是真的,我不用費吹灰之力,便能夠鏟除一切阻擋在我面前的人。我那時的心情激動,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嘆,卻險些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方才還站在遠處說話的黑衣人,忽然就出現在我的眼前,刀鋒冰冷,指著我的咽喉。

這本是不該有任何人知道的機密,卻被我看見。王爺皺著眉頭看著我,神情不似我熟悉的溫柔平和,而是陰沉不定。我那一瞬間明白,他真的想要殺我。不管這麼多年我給他多少照顧陪伴,不管他曾經對我流露出多少笑容,這一瞬間,他不是我服侍多年的公子,而是一個王。

我全身都感到冰冷,卻有一個聲音冷靜地告訴自己,我不能在這里,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比起逆來順受,我選擇了賭博。我伏倒在地卻沒有哭喊,只是平靜地告訴他,若是要我死,我無力阻止也毫無怨言,但若是讓我活著,我會獻出我的全部。我心里明白這樣的籌碼對他來說是多麼的微不足道,他並不需要我為他做什麼,我也無法為他做什麼,可是那一個瞬間,我沒有選擇,只能一搏。

出乎我意料,他竟然真的就赦免了我。也許是那一瞬間他內心對于王妃、對于柳家的疑惑救了我。正因為疑惑,我對他就真的有了利用價值。我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派遣我去王妃身邊,留心他不在的那些時候關于王妃的消息,來交換我的性命。我沒有料到,他會對自己捧在手心里的枕邊人,做出這樣的事情。我感到有些心寒,卻又有些報復的快意。原來看似風光無限的王妃,也只是個可憐人。

那些日子,啟懷堂中幾乎只有我在他的身邊。那個神秘的人還日日來,而他每來一次,王爺的神色就更憔悴了幾分。而我,時時地去宜韻堂中陪伴王妃說話。我告訴她,王爺怕給她過了病氣,所以不能來。我仔細看著她的神情,分明如泉水般純澈,除了對王爺的思念和溫柔,什麼雜質也沒有。

然而我卻並沒有這樣回稟王爺,我對他說了許多微小的卻又引人遐想細節,比如王妃說起孩子的時候若有所思,比如柳家的人來探望王妃的時候神情閃爍。我說著這樣的話,卻又極力向王爺說,王妃對他是一片真心。每當說這樣的話的時候,我卻故意低了頭,不肯去看他。

我知道,我的神情閃躲、前後不一,才能真正讓他對王妃、對柳家感到懷疑。果然,他听著這樣的話,日漸憔悴了下去。他是信任我的,因為對于他來說,我是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從沒有向他求過什麼,也沒有表露過想要嫁給他。不過是因為一時無意撞破,才不得不被他逼著去做這樣的事情,在他的心里,我沒有處心積慮陷害柳家的緣由。正因為這樣的信任,才讓我澆灌他心里懷疑的種子。

那些日子,我第一次與他在心靈上有了些親近,我開始知道他想著什麼,而他也似乎願意對我傾吐。我想,也許是因為他一個人吞咽著這樣對至親之人的懷疑實在太苦,而我無意中的知情,正給了他一個宣泄的出口。他選擇了信任我,並不完全因為覺得我可以信任,而是因為,在他心里充滿了焦灼的懷疑的時候,他無比需要一個人讓他信任,而那個人,正巧是我。

然而我看著王爺的憔悴,忽然對他也有些憐憫。然而這憐憫不過只是一瞬,我想要得到一切,又怎麼能去在意他的心思。那些殘存的柔情,只能阻擋我的腳步,而那個時候我就決定,無論什麼都不能再阻擋我。那些曾經有過青梅竹馬的溫情,只不過是我獲取一切所需要的籌碼。我在等,等一個機會,讓我真正成為這王府里的一員,而不是什麼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終于有一日,王爺在外頭喝了些酒,醉眼朦朧地回來,我知道時機到了。我趁著他本就帶著幾分酒意,心里又愁苦,將他灌得酩酊大醉。後來的一切順利地超過了我的想象,我有了他的第一個孩子。而他,也因為愧疚和責任,將我迎娶進門,成為了他的側室。

我出嫁的那一日,沒有任何的慶祝,因為王妃為了我的事,傷心成病。那一夜,他去了宜韻堂,而我在春綠庭中枯坐了一夜。我並不傷心,因為我知道,這只是我得到所有必經之路罷了。後來的日子,我在所有人面前示弱,做小伏低地侍奉著王妃,從而得到王爺的憐憫愧疚,得到王妃的無奈原諒,直到我最後如願以償地產下了王爺的第一個孩子,並毫無痕跡地除去了王妃的第一個孩子。

我遷出了春綠庭,住進了綺雲軒,成為了這王府里的側妃,真正的正經主子。我舒了一口氣,這樣的榮光,那時候的我稍稍感到了滿足。我甚至感動有些愧疚,對被我利用卻還對我心存歉意的王爺感到愧疚,也為毫不知情卻被我殺了第一個孩子的王妃感到愧疚。在這樣的情緒里,我安靜地過了些與世無爭的日子。

在我的兒子的周歲宴上,我再一次看見了他。那時候我抱著我的兒子,上官家的長子坐在上頭俯視著他。我想,我終于可以不再卑微地仰視于他。我多麼想知道,在我們的地位已經發生了變化之後,他會不會對我有所不同。他會不會後悔當初對我的拒絕,會不會開始畏懼,我奪走他妹妹的位置。

但是我錯了。他坐在那里,仍舊是那樣冷淡的模樣。他的確看了我,卻並沒有認出我來,漠不關心,連嘲諷都沒有。他早已經忘了那個風雪的冬日,曾經有一個人,懷著滿腔的忐忑和期待,向他拋擲過一枝繁花。

在我孩子的滿月宴會上,我被柳家的人環繞著,听著他們談論我根本無法插言的話,听著我的丈夫對他們表達對臥病在床的王妃的愧疚。而我坐在哪里,像是游街示眾。那些人沒有對我的僭越說過一句話,卻用這樣的行為告訴了我,我是多麼的卑微。不管有沒有孩子,我都不能對他們造成威脅,不可能被他們重視。那時候才知道,我曾經的心思是多麼幼稚,自從我選擇了這樣一條路,許多事情就再也停不下來。

我的位置並不穩固,盡管我成為了側妃,卻並沒有能改變我的出身地位。盡管我生下了一個兒子,卻也並沒有讓他得到我認為該屬于他的東西。盡管王爺對柳家仍舊心存懷疑,卻仍然對王妃殷勤備至。或許是因為王妃失去了孩子讓他覺得愧悔,他甚至于再也不問我關于王妃的事,就讓我獨自一人在綺雲軒中生活。隨著王妃在一起有了身孕,我的處境愈發的艱難起來。

我明了自己處境的危險,我想要像除去她第一個孩子一樣,讓這個孩子也無法降生。只有這樣,我的位置才能夠穩固。然而王妃像是有什麼懷疑一樣,遷出了王府居住,直到誕下一個兒子。在那個孩子的滿月宴上,我再一次地看見了他。那個時候,他越眾而出,為這個孩子,他的外甥要求一個名正言順的世子之位。而我的丈夫坐在王座上,毫不遲疑地就應允了這一點。所有的人都看著那個新生的孩子,看著他驕傲而幸福的母親。沒有人知道,我和我的兒子,上官家的第一個孩子,就坐在一邊。

我心里明白,我再不能期待一個突然而來的轉機,我需要自己制造轉機。但是這個孩子與王妃的第一個孩子不同,眾星捧月,我無處下手。這個時候的我已經不再僅僅想著王府里女人的爭斗,在那一次宴會上,我隱約明白了一些事情。王爺明明對柳家有所懷疑,那個孩子卻能毫不費力地成為世子,並不是因為王爺和王妃的夫妻之情,而是因為柳家的權勢地位。剛剛繼承王位的王爺,需要整個柳家的支持。而我也漸漸看出,王爺心里的疑惑從來都沒有消失,甚至因為宴會上求封世子一事,更加的深重起來。

我開始了更為嚴密的計劃。我再也不等著王爺來問我關于王妃的事情,而是假作無意地透露一言半語。我也開始留心西疆上下對于柳家權勢不滿的人,與這些人結交,慢慢散布關于柳家謀逆之心的傳言。柳家在西疆為世代名門,支系龐大,想要尋找錯處並不困難。而這些原本不起眼的錯處被我編織在了一起,成了一個日漸確定的罪行。我冷眼看著王爺,他與王妃恩愛如常,可柳家的人,漸漸少在王府中往來了。只有柳家年少的小公子柳容致,還日日纏在王爺身邊。

很多年以後我在想,如果我早知道當初那些事情最後的結果是那樣,我還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我原本以為的結局,不過是王爺對柳家的疏遠。我甚至想過,到了那個時候再與那個人相見,他會不會認真地看我一眼?就算不是愛慕而是防範,只要認認真真地看我一眼,記住我這個人。我最初的期待,野心的起點,不過是如此罷了。而我沒想到,疑心和王權醞釀出的結果,竟然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我驚恐地發現,我當初小小的野心,最後變成了一場屠戮。

那個人死了,就在那一場屠殺里。他死在我的野心里,成為我憤怒和嫉妒下的亡魂。而我再也不能回頭,只能往前。我在得知這死訊的時候就知道,我與柳氏一族,與王妃還有世子已經勢不兩立。我來不及哭泣懺悔,甚至來不及在夜里被噩夢驚醒。我必須保持清醒,比以往更加無情更加冷酷,我必須奪去他們的一切,讓他們永生永世無力反擊,否則死去的人就會是我和我的孩子。我只能不斷地往前,我再也沒有退路,一個剎那的軟弱,就會落入萬丈深淵,尸骨無存。

而在不斷地奔逃中,我最終明白,我這一生所唯一可能擁有的,只是權力。我的丈夫沉溺在無盡的愧疚痛苦中,眼里再也看不見任何人。而我曾想要看見我的那個人,已經成了桃源川里的枯骨。我再也不會因為在人群中看見某個人一眼,就莫名覺得安全,就卸下自己的所有防備。

我用越來越大的權力和金錢給自己保護,讓自己覺得安全,和野心也隨之膨脹。我漸漸地忘記了那個人,忘記了冰天雪地里開的正好的那一樹臘梅花,忘了我年少時候的那一剎那,曾經如金子一樣明燦燦的心。我以為這樣,我就能夠忘記,我那一點真心破碎的代價有多麼慘重。

那一日冰雪中折花的少女,就像那一枝被丟棄的臘梅花一樣,早就化為塵灰。我開始變得冷酷無情,就算是自己的兒子,也成了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我開始不在意所有,在那一場殺戮之後,我已知道我死後無法得到寬恕,唯有抓緊生前。

我這麼多年不斷求的,說到底也不是榮華。這麼多年,我盡管擁有著別人想要不到的財富,卻從不曾真的享受過什麼,我始終活得拘謹甚至寒酸。我想要最終得到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輕視于我,想要讓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不能忽略我的存在。我並不怕死,也並不怕失敗,我只是害怕,被所有人忘記,害怕我在這個世上,始終無聲無息。

新任的王,柳家的子孫,抓住了這一點。他沒有讓我死,只是讓我活得無聲無息。沒有人會知道我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我是死是活,我會被這個世界遺忘。我一生辛苦,釀得百花成蜜,卻終究為人做了嫁衣,不知為何辛苦奔忙。沒有蜂蝶飛舞在旁,只余自己一人,空余滿院清香。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在我最後的日子里,守著那一樹雪地里的臘梅花,我卻並沒有感到絕望痛苦。我在那樣如酒氣一樣濃郁的花香里終日微醺,我只是在想,如果當初他沒有拒絕我,我便不會報復,也許結局就會不同。然而那一日我看見青羅的到來,心里忽然明白了許多。就算沒有我,王者的疑心,也仍然會造成同樣的命運,柳家一樣會遭遇滅門之禍。然而我仍然會想,如果當初他知道,如果他的選擇有所不同,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我的一生都會在他的身邊度過,服侍著他未來的妻子,我的野心也不過是在小小的後園中與別的女人爭妍斗艷。而他和他的家族,也能平安富貴,長久安寧。

我心里清楚,若他沒有死在那一場禍亂中,我不會再去想當初。我想要改變的從來都不是那些死去的人的命運,而是當初那一日的結果。我想要的,只是那一日的那個人,不再拒絕我,想要他的眼里能夠看見我。只是他已經走了,我再也沒有機會在他面前高高昂著頭顱,告訴他曾經對我的輕蔑是多麼的愚蠢。不管我活得如往日尊榮,還是如今日落魄,他也都再不會看到。

我的過去,我曾經流露過的溫柔和期待,這一生沒有任何人知道。就連那個人在死去的時候,也必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死。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個在雪地里等了他許久的女子,那個窘迫到說不出話來的女子就是雲側妃,更不會知道那個女子之後所做的一切,都不過起源于當初他漫不經心的拒絕。他不知道,看上去是冰冷的權利傾軋,卻起始于一個女子的溫柔真心。

一種幽素姿,凌寒為誰展。似嫌冰雪清,故作黃金淺。綺雲軒花樹下頭的青石上頭刻著這幾行字,這麼多年我也不懂,如今終于懂得。在一切的最初,我不過是怨怪那一日,冰雪清寒,獨立終日卻無人問詢。我恨那冰天雪地的冷酷,才刻意要活出黃金一樣的明亮燦爛,散發出濃郁如酒的香氣,讓所有人看見,讓所有人的記得。

只是到了最後,這冰雪清寒依舊,這一樹金子一樣的繁花,郁郁香動,卻仍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不曾後悔,只是感慨這一生,花開花落,香生香散,白首青絲,無人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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