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之後,我回到了家鄉,逗留了幾天之後又輾轉他鄉。其實,對我而言,在哪里生活似乎都無關緊要。我只要是一個新起點,可以讓我重新任意涂鴉的新起點,以我自己的意願,默默地描繪出我腦海中一直向往的烏托邦的形象,而毋須去承受來自世人眼中以虛榮為代價的責任感的新起點。
無論我是否做到全然的自我,但我確實做到了獨立,像表哥那樣,無需別人插手助陣的獨立。
很幸運的是我能在城里找到一份高中教師的工作,而在學校里無意間踫到了同是老師的蘭蘭。她是因為男朋友的關系才來到這座城市的,但後來又鬧翻了,所以就搬到了我的住宿,我們才終于得以重聚。
我不喜歡應酬,也不擅長重建一份感情,享受被孤獨侵蝕的自我折磨。蘭蘭是舊識,性格也是我喜歡的,與她相處的日子簡單卻很快樂,一晃便五年過去了。
「你知道桑默她們要回來了嗎?」。她趴在我的床上邊吃著薯片邊補備課本,兩只瘦削白女敕的小腿垂直豎起,還不斷地晃蕩晃蕩著。
桑默和沈星辰住在我們對門,偶爾互相蹭飯,而她們是大學的同學,感情非常好,在隔壁合資開了一家可以坐下來聊天的女乃茶店。因為多次的光顧所以我們才變得熟稔。
桑默和星辰都是瀟灑的人,滿腦子都是奇怪的想法,現在都還在西藏無人區,說是想看看沒有人的高原,低矮的天有多麼的壯偉。
「你怎麼知道的?」我正在涂晚霜,透過化妝鏡看向她。
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她們闡述此番行程中的趣事。
「桑默白天打電話過來了,你沒在。」
「那要我們去接嗎?」。她們時而會主動要求我們去車站接,但時而卻極力反對,我想那應該跟當天的心情有關。
「她說不用了,而且她們明天早上九點才到,你有空嗎?」。她吸吮著沾有調味料的食指,頭也不抬。
「也是。」我又擠了點護手霜,這才起身走了過去。
「不過有一個人倒是可以讓你接。」她眯起眼楮,有什麼鬼主意在她的腦中迸射出激烈的火花。
「誰啊?」我靠著她坐了下來。
「她弟弟。」
「誰的弟弟?桑默的弟弟?她弟弟不在上大學嗎?」。現在還在學習階段吧!
「不知道咯!明天見到了就知道了,而且桑默還說讓他先住我們這里。」
她捧起那本備課本,用手肘拄著床艱難地起身,瘦小的她就像那個當初住在老師家的小女孩。我總覺得自己隱約地能透過她看到支撐在她身上的細短的骨頭。
「為什麼啊?」我緊緊地看著她的背影。
「不知道,明天我去約會,就不陪你了。」
「那我什麼時候去接他啊?」已經見不到她的背影了。
我跟著她出去,我討厭猝不及防的感覺,所以得弄清楚她們事先安排好的計劃。
「他什麼時候來啊?」
她正對著洗漱台上的鏡子臭美。
「你說我要不要敷個臉啊?」答非所問。
「美死了,不用敷了!他什麼時候來啊?」
「好像是下午三點半到,他坐的是慢車,肯定會晚點的,你不用特別趕,而且我把你的手機號給他了,他到時候會打給你的。」
「什麼?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啊,那哪天把我賣了我還得為你們數錢呢!」
「怎麼可能啊!再說您也值不了幾個錢啊!」她圈住我的胳膊走出洗手間,「你說我真的不需要敷臉嗎?感覺最近臉色有點黃誒!」
「黃是應該的,誰叫你整天吃薯片!」我拍掉她的手臂,突然想到她可是沒有男朋友的,「明天跟誰約會啊?」
「一個極品男人!先不告訴你,免得被你勾搭上了!」
「省了!我才不屑呢!」走到門口我突然想起,「桑默是早上回來,她弟弟是下午,那為什麼不自己去接啊?」
「我記得她好像說要先回趟家里拿點東西,我也沒細問。」
「你這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跟蘭蘭說話真的太累了,她做不到直截了當地把一件再也簡單不過的小事表達清楚。
第二天我上完早上的課,中午就急匆匆地回趟家把房間打算了一遍。雖然突然被告知家里要多了一位成員有些不自在。因為我清楚地明白一點,身為客人,心里總會有一些無所適從的窘迫,那種身為客人的烙印從小與我相隨,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讓這樣無形的壓力降低到最低。
家里只有兩個房間,而對于我和蘭蘭而言,房間是我們的安全島,是不容許被任何人侵佔,每個人都會有一兩個偏執,而我的偏執就是拒絕別人的深入。
「他還是個學生,應該不會有什麼不方便的吧!」我自言自語起來。
一收拾就兩點多了,我又匆忙地出門了,路上一點都不堵,很快我就到火車站了,今天一切仿佛都顯得特別順利,那上帝會不會在另一邊給我埋下個地雷呢?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才三點,便隨意地站在出站口的邊上。
門口等著很多人,有一個人的,有一群的,也有是兩人相依的,都在等待即將從出口里走來的人,只是他們的表情各異。
第一次去雲南的時候,母親一個人,伸長著脖子,不斷地掃視著出口里涌現的人,生怕錯過了夾雜在其中的我。隔著喧嘩的人流,我沖著背光的她笑了,即使沒有特別燦爛,也不知道會不會漂亮。
那時我正在上高一,母親突然說很想我,希望我能來雲南。暑假的時候舅舅真的為我買了車票,還送我到車站,一切都延續了夢里的不真實感。
那年是我第一次坐火車,沿途稍縱即逝的自然景觀帶著莫須有的惆悵感,讓我痴迷,特別是火車從桂林站出來的時候,途中有很多像放大了一樣的假山佇立在原野上,美不勝收。我才知道,原來世界真的可以那麼大,而外面的世界除了有著相同陌生的面孔之外,其他的也大相徑庭,不能說哪種生活更好,只有哪種生活最適合我。
而雲南這個放緩了步速的地方適合我。
與我隔著千山萬水的世界仿佛連綠色都顯得格外的生機有力,空氣也都更清新自然。那次的旅程顯得特別的不真實,在啟程的前幾天,我生怕這樣的計劃會如夢中屢次遭遇的一樣,輕易就幻滅了。
「你是楊勤吧!」一個背著黑色登山包的陽光男孩已經站在了我面前,還一直打量著我的臉。一米八的個頭,寬厚的肩膀顯示著強大的力量。
「你是桑默的弟弟?」我才反應過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桑河,河水的河。走吧!」
我跟他齊肩向前走,他果然是桑默的弟弟,有著跟桑默相同的熱情和開朗。
「想在這里玩幾天?」走出地下室,陽光打在我臉上有些熱。
「不知道,不想上課,太無聊了。」
我只笑笑,因為我贊同他的看法,不過我不能表明支持的立場,也不明原委。
上大學之前,我覺得未來仿佛就是一幅畫卷,正在我面前徐徐展開,即將顯現出人生最原始最美妙,也是最完整的畫面,可是上了大學我才知道,大學只是虛有其表,而我又將它描繪得太過美好。如此大的落差,會讓一般的失落感放大。
如果說大學里的什麼是最讓我感到自豪的,那就是我讀遍了言旭曾經瘋狂迷戀的幾本書籍,無論是什麼題材的,哪個國家的。
我不是抱著完成的心態去閱——書很慢,目光沿著那一行行黑體字緩緩往前爬行。我喜歡探索作者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細膩的情感和思緒的變化。
當別人以我之前的眼光看著我的時候,我就更加明白了言旭當時孤寂的心情。
所以當時的我是讓他失望了,或多或少。
書籍,真的是一個奇妙的寶物,你看的越多,卻越認為自己淺薄,因為你領略到了它的博大精深。人的大腦就像濟公腰間深不見底的酒壺,怎麼也裝不滿,而知識的範圍又極寬極廣,就單單文科與理科的差距又可以延伸無窮,而一個論述又總可以分為多個方面,世上又智者無數。
如果我曾夸下海口說自己了解言旭,那我就錯了,他是個迷,閱讀更多他曾瀏覽過的書籍就會更堅定。他深奧的就像黑洞,是淺鄙的我所探索不了的。
「晚上想吃點什麼?」太陽曬得我臉紅紅,我無力地用一只手遮住打在我臉上的陽光。
「隨便,好吃就行。」
我才注意到他手上的另一個大包,「我幫你吧。」我想從他手中接過,但他卻固執地緊抓不放。
「這很重,你提不住的。」
我轉頭看向他,透過他微笑的瞳孔,感覺到那里邊投射出來的安全感。
「那我下廚吧!」
「好啊,我喜歡家的味道。」
我也喜歡家的味道。我對他的好感又逐級遞增,與他是桑默的弟弟無關。
這座城市的火車站並沒有那麼規範,在路上隨便就可以攔下一輛的士,當我正要招手的時候,他卻問道︰「公交站在哪里?」
曾經的我也只會將交通工具局限在公交車,後來工資漲了,體力無形中也衰退了,連心也開始燥了,已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就再也沒坐過公交了。
而今天,我也想再年輕一次。我帶著他來到公交站牌。
火車站在任何時候都是熱鬧非凡的。無論人們在生活圈中有多麼的光鮮亮麗,當匯聚在灰塵漫天的火車站時,仿佛又全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一個萬物平等的起點。此刻,人們後天逐漸積澱的鋒芒稜角,在此刻都像蒙上了一塊陰影,頹靡不堪。
要等的公交車姍姍來遲,當它剛一靠站,還沒停穩,大批的人就涌上去了。他握住我的手肘也跟著大眾往前擠,我不自覺地小跑跟在他身後,但眼楮卻緊盯著那只握住我的手,那是一只大而有力的手。
當事人的我當然沒有看到不經意間已漫起的笑容。
上車的台階就在他面前了,可是旁邊一些中年婦女卻蠻橫地鑽進他左右的空檔,動作之矯健,決心之堅定。看著他抬起又放下的腿,我有些哭笑不得。
所幸我們還是擠了上去。車上百年不變的擁擠,人們不分性別地擁擠在一起,學生時代的我就抱怨公交車是個最沒有人權可言的地方。
我一上車就佔據了一根柱子,怎麼也不肯松懈,這也是學生時代總結出來的。他站在我右側,抓住上面吊著的扶手。
他穿著白色短袖搭配黑色寬松牛仔,背後的黑色巨大登山包在他身後也被賦予了青春的氣息。
路程過半之後,旅客也少了大半,我們也都各自找到了位置。
不一會,上來了一位銀發滿頭的老女乃女乃,雖然年齡較高了,但氣色尚佳。
「女乃女乃,你坐吧!」坐在我前面的他立馬起身讓座,好孩子。
「你坐,我沒關系的,真的不用。」她決然地推辭了。如今很多老年人也都不好意思讓年輕的人讓位了。許是他們認為自己真的是可以的,又或許是無論年紀大小,在車上都會感到勞累,有些人甚至在上車之前就已經疲倦了,他們從人權的角度審視這個問題。
「真的沒關系,我快到站了,真的。」此時還有一半的站牌沒過去。
「真的啊,太麻煩你了。」她笑咪咪地拍了拍桑河的肩膀,滿臉的贊許。
並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路上也不堵,只是紅燈時會停停。老女乃女乃時不時地轉過頭來看看桑河,一站一站都過去了,他始終站在我原先站過的那個柱子旁,並沒有準備要下車,而且隨著車身時時傾斜不穩。
過了一會,老女乃女乃扶著手把緩緩站起。她並沒有徑直走到後車門,而是先到桑河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背,「你坐吧,我到了,謝謝啊!」
當時站著的人還是不少,可是沒有一人敢佔據那張空閑著的位置。
「沒事的,女乃女乃你小心點!」
公交始終顛簸著,其中夾雜微微的震顫,即使道路平坦,沒有一點凹凸感。
那位老女乃女乃始終站在他身邊,示意他趕緊去坐下。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順從地走回了原先的位置。
讓位風波過去之後,我們也快下車了,又換了一班車終于到了我住的小區。
「要不我先陪你回家,然後我再出來買菜?」
「不用我陪嗎?」。
如果他願意陪同,我是求之不得,來個幫忙提菜的人,何樂而不為呢!只是男生都不喜歡菜場的味道。
「反正我也不知道要干嘛,我陪你去唄!」
我們就直接朝農貿市場走去了。
「你都這樣走路的嗎?」。
我不自覺地大跨步地走著,偶爾心情不錯的時候我就會變得跟只猴子一樣,熱情高漲,連走路都會帶點蹦跳。只是現在已經跳不起來了,可是大跨步卻是心情輕松最永恆的標志。
「哦!」我忙挺起胸膛,重新變得穩重起來了。
「是不是老師都這樣啊?」
「這樣是怎樣啊?」
說著就進入了農貿市場。他什麼都不挑,問他都說好,我就挑了自己喜歡吃的幾樣菜,然後匆匆地準備離開,菜場的味道實在是重。
「我還想吃毛毛菜。」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大聲叫住我。
我回頭卻看到了一位佝僂得厲害的瘦削老爺爺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前面擺放著一個小小的竹籃,里面的毛毛菜被摧殘的厲害。
老爺爺正對著我笑,他穿著一件破洞了的白色略黃的背心,深藍色的褲腿上也略顯骯髒。風霜將他枯黃粗糙的皮膚雕刻出復雜瑣碎的條紋,那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痕像是刻入骨里的。
夕陽雖沒有了中午烤人肌膚的溫度,但還是有些燥熱,不知他在那里守了多久。
眼前毛毛菜已經不多了,可是他卻不肯早點離開,幾塊錢對他而言可能代表很大的價值,也可能不算什麼,但精打細算已經印入了腦中,而痴痴地等著下一個顧客的光臨也顯得沒有如外人看來的多麼痛苦。
我怎麼知道,在老人心里,那些其貌不揚的毛毛菜又象征什麼呢?
他走了過去,對老爺爺說道︰「這些我全要了。」
「好的好的。」
他急急抽出一條嶄新的紅色塑料袋,烏黑褶皺的手與袋子的干淨簇新比起來,顯得很可憐,他一把就將毛毛菜全裝進袋里。
稱的時候,稱子一邊倒,又是一個憨厚的老人,「兩斤二兩,算兩斤好了,你看看!」他舉起稱子示意桑河看。
他始終微笑以對,即使嘴里已不見白齒,但笑容卻不顯扭捏,不知道有什麼事情能讓他如此開心。
「不用看了,多少錢?」我走到他們身邊,拉開手提袋外邊的一個小格里,準備拿零錢出來。
「一塊五一斤,兩斤是三塊。」
我給了他一張五塊的,「不用找了。」
我付了錢,桑河拎起了那個紅色塑料袋。當我們正準備走的時候,老爺爺就喊住我們了,「等下,找你們錢,怎麼可以不找呢!」
他從褲袋里拿出一個褶皺破舊得厲害的塑料袋,然後在里面尋覓了一番,終于找出了兩個硬幣,最後才顫巍巍地遞過來。我連忙伸手接過,卻忘記了應該放進包里,那兩塊錢就像兩個火源,灼燒了我的手心,但我卻感受不到它的熱度,只是它們轉化成一種異樣的情愫流進我的心髒。
「兩塊錢,看清楚哦!我們是出來做生意的,怎麼可以佔客人便宜呢,你放心,我家的毛毛菜最好吃了,沒有農藥,你們吃的放心!」
看著臉上堆笑的老爺爺,我也跟著揚起笑容回應他。
走了幾步,我回頭再看老爺爺,他已經開始收拾工具了,彎腰的側影在我心中留下落寞的弧線。他的笑容和那個弧度在我腦海中怎麼都揮之不去。
幾年來,我的生活忙碌和空閑參半,但眼楮卻定視了,或是心已冷漠,忽略了身邊有很多角落是很多美的。而幾年來,就在今天,心得到了最大的沖擊。
善良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信念,被植入每個人的腦細胞中,與染色體中的dna片段完美地編織在一起,它是無法被切割的,只能封存起來。因為看的多了,情感就會變得沒有那麼強烈了,心也會跟著倦怠。不是沒有了善良,只是當善良被提前透支了,我們又剩下多少力氣去重拾當初的熱情?
所幸,長江後浪永不停歇,而且,並不是所有的前浪都會因為外界種種的干擾而改變初衷,至于我,只不過是前浪里一個失敗的例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