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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暮暖暖,流霞痴連天邊,金輝淡淡蘊結大地。夜落。渭水茵氳,霧起,霜色重。黑幕高遠,弦月彎彎,隔著江上迷霧,暈黃的顏色有些黯淡。渭水之畔,一座高樓中仍燈火輝煌,樂聲裊裊,人語喧囂。大廳之中,高台之上,一群舞人穿輕羅霧毅般的翠色舞衣,長寬舞袖,身佩玉纓瑤,腳踏珠靴,腰系金色絲帶,舞盡艷姿,容似娥婉。台下東邊第一間廂房之內倚案斜靠著兩名少年,左側少年劍眉斜飛入鬢,星目炯炯有神,挺鼻端正剛直,雙唇堅毅有型。而右側少年鼻梁高挺,雙唇俊朗,雙瞳半眯,揚起狹長的眼角弧度,散漫著魅惑的神采。

「四哥,你在此夜夜笙歌,不怕大哥罰你?」右側少年手持玉杯,眼角含笑,怎麼看怎麼舒服愜意。

「我浪蕩已久你又不是不知,倒是你今日怎麼也有此雅興?」左側少年徑自給自己倒了杯酒,「況有叔叔輔佐,朝堂之上也實在沒什麼事可擔心的,不是嗎?」。

右側少年笑的飛揚,「是啊,是啊!所以我也來尋那尤憐姑娘,好醉死在這溫柔之鄉。」

左側少年橫了他一眼,並未答話,只緩緩喝著杯中的酒。

台上一曲舞罷,舞娘們飄然而去,有人穿梭廳前,將盞盞華燈熄滅,同時卻又將高台四周的梅花燭台點燃。一時間,原本輝煌的大廳一片黑暗,只有中間高台螢火環照,四周一片寂靜。

「尤憐姑娘要出場了!」不知誰一時忘情說出聲來,立時遭到一片白眼。

可出場的並非尤憐,而是三十余歲風韻猶存的女子——此間幻月樓主事徐媚娘。只見她不急不慢走至高台中央,向四周盈盈一拜,「我家尤憐姑娘知各位貴客前來是想看她的‘春江花月夜’,可是姑娘說,此曲已跳半年有余,再跳下去怕生膩了,故而今日跳一支新舞與諸位,以報各位捧場之恩。」

此語一出,四周一片叫好。偶有初次前來不明就里之人低聲詢問,有人答道︰「尤憐姑娘的春江花月夜固然精妙無雙,可她最精妙是所創之舞無不美輪美奐,而且其風格各不相同,令人耳目一新。只可惜她每十日才跳一場,若想看她的舞須提前七日就要預訂坐席,此廳之中,便是一末席,也要百兩紋銀。若非顯貴,還未必能訂得到呢。」

不過片刻,從台後飛出了仙子一般的尤憐,五色紗衣,玉足輕點,長袖飛舞似低垂流動的雲煙。但見她文玉束腰,芙蓉為冠。無憂履靈動旋繞,拽地長衣隨舞起伏。舞姿裊娜似輕雲,讓人神往,讓人贊嘆。

琴聲幽幽,歌聲漫漫,曲調婉轉新奇。

「月光色,女子香,淚斷劍,情多長。

有多痛,無字想,忘了你。

孤單魂,隨風蕩,痴心人,夢穿腸。

紅塵戰場,千軍萬馬,誰能稱王?

過情關,誰敢闖?望明月,心悲涼。

千古恨,輪回嘗,眼一閉,誰最狂。

嘆世道無常,敢愛如何,注定一生是傷。」

收足斂袖的剎那,仍停留在舞時迷戀熱烈的眸光里的眾人充滿震驚,無法呼吸。待回神之時,伊人已離去,滿室華光重現。

右側少年不覺長嘆,「此女當真可禍魅天下!怪不得四哥流連忘返。」

「你可想見她?」左側少年一笑,趁他還未及反應,已將其胳膊拽住,拉起就走。

自正廳後門出來,轉過層層回廊,來至一間房前。

輕聲扣門。門應聲而開。

一名青衣婢女笑道,「四殿下來了。」隨即,將他二人引入,奉上點心水果。

「宇文邕,你最近沒事可干是嗎?跑到此處擾我清淨。」只見不知何時里屋門已打開,有人倚門而立,雙手環胸,身材頎長,一身白衣,十分的瀟灑倜儻。

「我兄長聞阮大哥已到長安數日,心中想念,特命小弟前來看望。」宇文邕抱拳拱手,「這是我五弟,憲。」

那人姿勢未變,只是對宇文憲略一點頭。

宇文憲心中困惑,心道他一布衣,何以對皇室貴冑態度如此無禮,但看到四哥似乎絲毫不在意,也不敢多言,勉強抱拳施禮。

「算你們有口福,來嘗嘗我帶來的江南清茶。」說著,便轉身進了里屋。宇文兄弟對視一眼,也隨即跟人。

一進屋,便聞到滿室清香,沁人心脾。矮幾前,正坐著一十四五歲少女,行烹茶之術,舉手投足,無不優雅至極。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在前廳起舞的尤憐姑娘。

宇文憲不是沒見過美人,但仍為眼前之人一滯。只見她晶瑩粉膚賽雪,靈秀逼人,猶勝芙蓉,一雙媚眼,秋水盈盈,清亮迷人。挺直的鼻梁下是薄女敕如玫瑰花瓣的柔軟紅唇,散發出一種不可言喻的誘人氣息。強自收斂心神,隨宇文邕行至茶幾邊坐下。

「阮兄既已到長安,為何不去見我皇兄?」宇文邕接過尤憐遞過的茶杯,淡淡問道。

阮傲雪笑道,「我這一路皆有人相隨,不讓他們安心,我怎能出來見人?」

「那人知道阮兄來長安了?」宇文邕蹙眉。

「怕是我一入周境,他便已得知!索性我就將樓中事物一一處理,做個本分生意之人,讓他安心。」

「那皇兄所托之事……」

「放心,自發現身後有影子相隨,一邊我繼續與那些煩人東西周旋,一邊已讓簫誠慶將貨物運至渭水之北楊堅營中。不過依我之見,那人實力恐怕還在你們預測之上,若無萬分把握,不可輕舉妄動。」

「這我知道,只是因皇嫂被逼死之事,一年來皇兄心中痛苦異常,怕是已按耐不住。不然,前日那人殿上還政,他也不會欣然接受了。」

「什麼!?他接受了——只怕此舉是那老兒試探之舉。如此一來,統萬【13】深陷危局!」阮傲雪臉上籠罩著一層復雜的表情,像是雲霧罩著遠山。半響,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你回去轉告他,千萬小心,再忍一年!一年之內,我會全力為他將所需甲冑兵器打造完全,傾幻樓之力助他鋤奸!」

「阮兄相助之恩,我兄弟銘記于心!」宇文邕起身,一揖到地。「對了,怎麼未見竹妹妹?」

阮傲雪眉尖一挑,「你怎知她已到長安?」

「我本不知,只是今日見尤憐換曲而舞,便知必是她來了。」宇文邕笑道。

「你倒知她的很。」阮傲雪一臉不屑。

宇文邕卻不以為意,嬉笑道︰「世人只知尤憐之舞,而我卻知編舞者另有其人。竹妹妹不到長安,尤憐不會換舞,而竹妹妹一到,尤憐之舞必有所更。所以欲知妹妹是否來了長安,守住尤憐姑娘便可。」

旁邊的尤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四殿下你是來看尤憐,還是來看三公子的?」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听得宇文憲越來越糊涂,終耐不住搶道︰「有誰能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話一出,三人均看向他,尤憐莞爾一笑,「五殿下來我這里不多,自然不能知曉。若殿下如四殿下那般常來常往,自然就知的真切了。」

宇文憲听得紅了臉,不知如何作答。

「我五弟不比我,臉皮薄,你就別再調笑他了。五弟,我與你介紹,這位便是名揚天下的幻樓長公子阮傲雪,而尤憐姑娘想必也無需我介紹了。」說罷,阮傲雪與尤憐均向宇文憲略一頷首,而宇文憲也朝他二人抱拳施禮。

宇文邕繼續說,「兩年前,三哥遇害,大哥雖被扶上帝位,卻大權旁落,實為傀儡,終日寡歡。皇嫂也因其父一生忠義,卻亦被逼死,仇人立于眼前卻不能雪恨而耿耿于懷【14】。那日,我與大哥好不容易擺月兌暗影,帶皇嫂私自出宮一游,以解胸中煩悶。至這渭水之畔,忽听琴聲悠揚,便尋音而行來至一桃林之中。只見阮兄仗劍而舞,衣炔飄飛,好不瀟灑自在。而竹妹妹之琴隨性而彈,不循古樂之法,卻極為委婉動听。大哥一時興起,吹起洞簫,融入曲中……」

「小妹常說,她的琴樂,多興之所至,無有章法,極難合奏。天下能與她琴音相和之人,唯毓兄一人耳。」阮傲雪笑道,眼含寵溺。

「或許這就是緣分,能讓我等相識,成為知己至交。」宇文邕抿了一口茶,「竹妹妹身弱,先行離去,而我、大哥和阮兄相談甚歡,多有相見恨晚之感,之至深夜,並與我們相商結為異姓兄弟。從此,阮兄便一直相助,甚至將幻樓十三剎中七人借與大哥和我,幾次救大哥與我于危難。而阮兄的幻樓更是遍布天下,令我兄弟佩服。」說到此處,與阮傲雪相視而笑。

「原來如此,可是我聞幻樓主事是‘三公子’,這又是怎麼回事?」

「三公子即是阮家小妹。」宇文邕含笑。

「什麼?名揚天下的幻樓‘三公子’竟是一名女子?」宇文憲大驚,「那阮大哥……」話未說完,宇文憲又住了嘴,似乎覺得不妥。

阮傲雪笑道︰「你想知道我怎會屈于女子之下,是麼?那是你不知小妹。論才情,是天下無人能及,可是其性子卻別扭的很。她不喜廟堂爭權,不喜家國爭戰,好經濟營生,錙銖必較,卻又常為他人身世感傷,常為救人而慷慨解囊。若無知心知意之人幫她護她,不知要做多少出格之事,流多少無謂之淚。自小她便是我家掌中至寶,又怎能忍心讓她獨自闖蕩。況在她之下,我也從不覺得有何委屈。」

「阮兄之胸襟,令憲佩服。那尤憐姑娘之舞,又與她有何關聯?」

尤憐柔聲道︰「尤憐之舞,全是三公子所授。三公子每來一次,便傳一曲,教一舞,尤憐雖自持舞技,卻也不能將其精髓全然學會,學個八分,就已暗自慶幸了。」

「她——世上真有如此奇人?」宇文憲愕然。

「不過有一點她不及尤憐,」宇文邕頓了一頓,「她遠不及尤憐美麗,至少在世人眼里。」

不美?這對于男子到無所謂,但若是女子,還真是致命之傷。宇文憲心里暗自惋惜。

「阮兄,你還未說,竹妹妹到底去了哪里。」宇文邕再次問道。

「尤憐在前廳跳舞時,她便已出門,此刻怕已到了皇宮之中。」

「什麼?」宇文兄弟異口同聲,站了起來。

天成宮,乾安殿。

宇文毓獨自一人在燭火下看著奏章。

玄色繡金團龍棉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綾單衣似雪。他還年輕,蒼白的臉,鴉色的鬢,雙肩略顯消瘦。

燭火暗處,閃入一個身影,「主上,三公子求見。」

猛然抬頭,起身,棉袍滑落而不知,眸中透著驚喜,「快請!」

片刻,從門外走進一名宮裝少女,外罩狐裘披風,足蹬鹿皮馬靴,正是阮竹。

進來後,阮竹並未行禮,而是含笑徑自走到宇文毓身邊,彎腰撿起了掉落在地的棉袍,重新給宇文毓披上。而後退了兩步,含笑端看起宇文毓來。

「不認得朕嗎?怎生這樣看朕。」宇文毓笑著刮了下那少年的鼻子。

「我只認得毓大哥,不曉得何人叫‘朕’。」阮竹嬌笑道,「你當年可是說過,我等是布衣之交,行布衣之禮。怎麼今日卻要擺起皇帝的架子來了?」

「你呀——跑到這皇宮之中來找你的布衣之交?」宇文毓寵溺道。

「不錯!」阮竹答得理所當然。

「你——唉——你哥哥呢?怎麼一人來此,不知危險嗎?」。宇文毓有些無奈。

「那些眼楮都盯著我哥呢,他若前來,那才叫危險。至于我,一個突厥奸商,能有什麼危險?」

「你不是從北齊而來?」宇文毓有些困惑。

「是從北齊而來,只不過中途繞了下突厥而已。」阮竹神情得意。

「鬼丫頭!」伸手在阮竹頭上揉了揉。

阮竹不滿,「你看你,哪點像個皇帝?就愛欺負我!」

宇文毓大笑。

阮竹見他開懷,才正色道,「此行還算順利,哥哥所運三萬件精鐵兵刃已送至楊堅營中,我所運兩萬件也已送至李穆營中。」

「太好了!」宇文毓大喜,「要我怎麼感謝你們兄妹。這些年,那人把持軍權朝政,以致軍隊配給上甚是不公。若是他親信屬兵,則是鐵甲鋼刃,而其他屬軍,皆是廢銅爛鐵。如此下去,我怎能與之抗衡。」

阮竹卻蹙眉道︰「毓大哥,事雖已辦好,但我仍覺不妥。」

「怎麼說?」

「我覺得大哥行事過于冒進!今大周兵力分布如何,大哥能不清楚?其中大半在他手上,若冒然行事,必將動亂!」

「這我知道,所以並不急于此時。但我也著實再無法忍耐許久了,每晚我只要閉眼,就能看見皇後離去那日的情景,我……」

「阮竹知道——知道大哥的痛!所以阮竹即使知道這樣做尚有千萬遺漏,仍會相助。相助只因心痛大哥,不是贊同你們的計劃。此事成事仍需時日,其間大哥要格外小心!世上無不透風的牆,那人心機深沉,善于權謀,又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做最後一擊!而這一擊也必驚世駭俗。」

「我知道——知道。」宇文毓笑容苦澀,「對了,這里你是如何進來的?」

「大哥忘了,我的十三剎大部可都在大哥身邊,我要進來,還不容易。今日是李娥姿【15】帶我進來的,我看她的樣子,怕是已有身孕了吧。邕哥哥也是,我借他一位夫人,說好了只為近身相護,他卻假戲真做起來。我看你們成事之後,他如何把娥姿歸還于我!」阮竹鼓起腮幫,佯裝氣惱。

宇文毓卻是大笑,「此事雖是四弟有錯,可若娥姿不願,四弟一人可成不了事。只是你確是做了賠本買賣,把自己好端端的近身影衛白送給了那小子。說吧,你要我如何賠付于你。」

阮竹神秘一笑,「賠本買賣我當然不做,您替我告訴他,總有一日,我會要賬,讓他連本帶息地還我。」

「這話你怎不自己與他去說?」

宇文毓笑問。

「此地事情已畢,我明日便要回去了。」

「怎麼這麼急,也不多呆兩日。四弟見不到你,必定失望。」宇文毓說的有些急促。

「大哥忘了,下月便是小妹及笄之日,我自當返回家中成禮,不然還不知要被父母嘮叨成什麼樣子。」

「竹妹妹已要及笄了——」宇文毓看著阮竹,眼里慢慢堆滿笑意。

注︰【13】宇文毓,小名統萬,北周明帝。寬明仁厚,敦睦九族,有君子之量,武成二年被宇文護毒殺,年二十七歲。

【14】北周孝閔帝,名宇文覺(公元542-557年),字陀羅尼。宇文泰第三子。宇文泰死後他襲職,後廢西魏恭帝,稱帝,史稱北周。宇文覺稱帝後,軍政大權實際上全部掌握在他的堂兄大司馬宇文護手中,宇文護專橫跋扈,一部分元老大臣對他心生不服。太傅趙貴密謀刺殺宇文護,找太保獨孤信商議,獨孤信阻止了他,但也沒有告發他。後來有人告發了這件事,宇文護立刻殺了趙貴,獨孤信也被罷官,不久又被賜死。長女獨孤氏,北周世宗明皇帝宇文毓妻。外表斯文的宇文覺卻有著剛毅果敢的性格,對于宇文護專政感到相當不滿。他雖然尚未成年,但也想親自執政,而司會李植與軍司馬孫恆也對宇文護權高位重頗有微詞,公元557年四月二人便與乙弗鳳、賀拔提等人一同私下向宇文覺請求誅殺宇文護,宇文覺同意,準備借宴請公卿的機會捕殺宇文護。事敗,宇文護派賀蘭祥逼宇文覺退位,廢為略陽公。乙弗鳳、孫恆等也都成了刀下之鬼。一個月後,宇文覺又被殺,葬于靜陵,謚「孝閔帝」。

【15】李娥姿,北周武帝宇文邕皇後,楚人,北周宣帝宇文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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