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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隔江人在雨聲中

說道此處,上官懷慕的眉眼間已經俱是金戈的凜然之氣,青羅只覺得那種恨意與殺意幾乎襲上身來。只是她卻笑了,「故事說完了,世子想要對我這個听故事的人說些什麼呢?」懷慕望了她一眼,眼中帶著贊賞與一絲不可察覺的悲傷,「公主果然聰明。公主既然有膽識遠來和親,想必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懷慕不願如父王對待母親一樣,騙取公主的感情,再加以利用。懷慕只願和公主結為同盟。」

青羅挑眉一笑,那笑容里也有璀璨光華,叫人眼前一亮,「那麼敢問世子,我能給世子什麼,世子又能給我什麼呢?」

「懷慕所求,公主已經十分清楚。公主地位高貴,又智計無雙,懷慕請公主不吝幫助,助懷慕登上永靖王之位。而對公主,懷慕願在功成之後,任公主自由來去。高山廣川也好,大漠飛雪也好,都隨公主心意。」

青羅笑問,「以山河萬里換自由之身,世子不覺得你出的籌碼太小?」

懷慕只是不動聲色道,「懷慕深信自己沒有看錯,公主最想要的,就是一個自由之身,不亞于懷慕心中的山河萬里。」

青羅面色倒是一凝,笑說,「也罷,算你說的有禮。」懷慕正欲舒一口氣,卻見青羅面色一凝,「我此來,是為了朝廷與西疆的太平,世子將我卷入這一場爭斗,還能保證這個與朝廷休戰的契約麼?」

「不能。」懷慕卻是淡淡笑道。青羅正欲詰問,卻見他從容續道,「公主是明白人,自然知道這個契約的根本。朝廷無力應對西疆的節節進逼,而我心下清楚,長此下去,西疆後繼無力,西北又虎視眈眈,只怕月復背受敵十分危險,故而結下契約,才有了公主千里而來。然而不論是我西疆還是朝廷,都沒有止戰的理由。朝廷視我如芒刺在背,斷不能容我,喘息幾年,自然要再發兵征伐。」

青羅冷聲道,「是了。無論我是不是與你結成共盟,這太平不過數載,我又何必答應你?」

「公主錯了。只有懷慕,能保朝廷與西疆之間永葆太平。」見青羅面帶疑色,笑道,「公主不信麼?父王野心極大,有他一日,西疆與朝廷非但不會休戰,只怕會卷入更大的戰亂中去。而我長兄與西北高氏暗地勾結,高氏本來野心不小,若是與西疆成了同盟,也是一定不安于室的,甚至于從我上官一族竊了王位。從此爭斗不絕,西疆百姓總不免戰亂流離。」

青羅肅容問道,「那世子意欲如何?」

懷慕也正了神色,緩緩道,「若我為王,當誅滅高氏,聯合竇氏,再與朝廷一戰求和。」

青羅轉念心里已經明白,如今各藩王割據又都不肯臣服,已是僵持多年。朝廷抱著漁翁得利的意思,自然是願意當中挑撥各個擊破,卻是絕不願意真正議和的,只怕稍有機會便是血光之災刀兵之禍。而若是西疆、北疆連成一體,朝廷積弱多年,雖遇明君聖主,也是無力回天,只有求和。而以蘇衡與懷慕口中上官啟或者高逸川的為人,只怕是想著先掃平邊陲,再徐圖中原。到那時藩王勢大,倒真是一場勢均力敵曠日持久的爭斗了。只是她仍是道,「世子之法,仍是不免戰火燃遍西疆。」

懷慕眉眼間俱是堅定神色,「公主以為,西疆之戰與中原之戰,所傷亡者各幾何?自古止戈為武,如果是為止戰而戰,縱然流血犧牲,也是值得。何況高氏為政不仁,百姓困苦,我若是誅滅高氏,更是救人于水火。」

青羅心里已經有五分信了,如果懷慕所言非虛,一切能如他所料,或者真是最少傷亡的辦法。只是出言譏道,「世子這般心懷天下,倒不如直接投誠與朝廷,朝廷少了世子這樣大敵,騰出手來,高氏竇氏旦夕傾覆自不必說,豈不是更省勁些?」

懷慕卻也沒有生氣,只靜靜道,「公主說笑。螻蟻尚且偷生,為人豈不惜命?我生于西疆,自然以我西疆子民、以為上官一族生死榮辱為先。」

青羅倒是沒料他如此坦誠,不知說什麼好了。半晌才道,「世子方才對我說先王妃的故事,我卻不能不多一個心眼兒,世子對我這一番話,誰又知道是不是利用呢?」

懷慕見面前女子目光盈盈,卻是斬釘截鐵的、如冰雪一樣的尖銳,心中一凜,旋即答道,「公主,我若是說沒有公主臂助,我也能得償所願,公主信也不信?」

青羅點點頭道,「我自然信。所以我才奇怪,世子何必將這樣大秘密都告訴我。我未必能幫世子什麼,世子卻是在我身上冒了極大的風險,你不怕我是朝廷或是昌平王派來的細作麼?」

懷慕淡淡道,「我自然怕。只是既然利刃在手,我就不能怕傷了手。公主若是有什麼異心,也不防一試。」青羅正欲笑他的狂妄,卻又听他低低又說了一句,「若說我為什麼願意冒這樣風險,是因為我不願你我如我父王母親一般,假意殷勤一生,卻落得不堪收場。」

青羅心里微涼。是啊,或者這就是最好結局。且不管他年天下如何,這樣相互利用,總好過相互欺瞞。如此,也算是是兩不相疑了。他算是抓到了她的軟肋,寧願彼此利用把一切都揭開來,也再不願意因為情意而被蒙蔽欺騙。她微微笑了,原來他也是這樣的人,如此縱然年歲悠長,也總能慢慢相處。以後在萬人面前偽裝那情深意濃,也能有幾分心知肚明的默契,不至于各懷心事,亦不至于騙進去自己的一生。

青羅心里正感慨,卻看見懷慕正瞧著燃起的一對龍鳳花燭,凝視良久,輕輕道,「你瞧,這一雙花燭承載了人們太多期許,所以燃的這樣慢。」他心里十分苦澀。如今這樣,已經是他能做的所有了。他被青羅的眼神打動,卻又覺得這樣的情緒十分危險。他也不願變成和父王一樣的人,應驗了他帶著冷笑和嘲諷的預言。于是他下定了決心,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絕不逾越的鴻溝,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但願能夠相互扶持,相安一生。他已經給了她自己冷漠的心里能給的最大信任,但願她不要叫他失望。

于是這洞房花燭之夜,兩人就這樣隔著一尺的距離靜默相對。然而這樣,何嘗不也是結下了終生之約呢?

次日破曉,童嬤嬤便領著侍書浣碧進來,後天還跟著兩個丫頭。見二人倒像是早就起了,倒不免一愣。卻也沒多話,只道,「給世子世子妃請安。今兒一早是要與王爺王妃見面敬茶的,還是請世子妃好生裝扮,莫要失了禮數。」說著又向身後招招手道,「府上規矩,我原不該在世子妃屋子里頭伺候的,只是世子這些年身邊也沒個人,小丫頭們都不周到,世子妃又是新來此處,少不得多照應幾日。這兩個丫頭也是先時服侍世子的,我瞧著還比別的伶俐些,如今給世子妃貼身使喚,世子妃您別嫌粗笨就是了。」青羅細細打量那兩個丫頭,打扮也頗為體面。大的那個和侍書差不多年紀,很是有幾分顏色,神色卻沉靜。小的那個倒比翠墨差不離的年紀,仿佛還更小些,瞧著也很是乖巧。

青羅只問,「叫什麼?」童嬤嬤正欲答話,懷慕卻突然道,「原先也沒人給起個好名字,如今既然撥給了你使,你就給改一個。我瞧侍書翠墨名字都很好,別叫人說你偏心陪嫁丫頭呢。」

青羅便笑了,「世子這是給我體面了。」想一想又道,「這筆墨書硯的文房之物,侍書和翠墨都佔了兩樣兒去了,這紙筆之類雖然雅,卻不合取名兒的。這樣罷,你便叫倚檀,檀香本是讀書時點來凝神的,也算是合宜,你原和侍書年歲相當,就給她做個伴兒去。小的這個瞧著歡喜伶俐,叫個活潑些名字,便叫硯香吧,和翠墨倒也湊成一對兒。」兩個便謝了世子妃賜名,隨著侍書翠墨兩側侍立。

童嬤嬤捧上一套衣衫,請青羅這就換上。因是新婚,仍舊是正紅的顏色。青羅便瞧了懷慕一眼,懷慕心下領會,便道,「你們先忙著,我去東廂。」童嬤嬤只道青羅初初為人婦,想是羞澀,也不多理會。

一時懷慕估模著里間收拾妥當,便又進來,還未進門便听童嬤嬤笑道,「世子你瞧,世子妃真是美人兒呢。」只見今日青羅綰了一個芙蓉髻,不過家常的樣子,只攢了一朵正紅色的牡丹花,兩側各一支赤金如意簪,佩著一對赤金鏤花的耳墜子,表明了新嫁娘的身份。身上一身衣裳也是家常,正紅色緞子上繡著鴛鴦同壽,又在袖邊上密密紋了纏枝合歡花,取夫妻恩愛,合歡長久的好意思。青羅前些日子病著,臉色到底不好,又多添了些胭脂,倒是映的面如流霞眼波清揚。懷慕看的一呆,只玩笑道,「還是嬤嬤的手巧。只求嬤嬤教了她們幾個,不然過些日子嬤嬤不來我這邊了,可叫她找誰去呢?」

童嬤嬤撐不住便笑了,「世子如今這般大了,到了我這里仍舊是貧嘴。我雖不常在這屋里,世子和世子妃有什麼話,我還能不听著麼?」又對青羅笑道,「世子妃可別笑話。我們世子是我打小兒瞧大的,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世子最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呢,久了您就知道了。」

青羅點點頭,心里想著懷慕昨日說的話。只怕這童嬤嬤,也是他身邊為數不多可以信任的人吧?在她面前顯出幾分孩子氣,原也是合情合理。想來他這些年,到底也是可憐。倒不如自己,好歹過了十幾年無憂無慮,與姊妹們親密無間的日子。只是此時並不是傷感今昔的時候,既然已經決定了未來的路要如何走,她便要好好在這里生活。即使沒有閨中期盼的郎情妾意,她也有別樣的人生。如今她的前途命運都已經和這個人連在一處,幾乎說的上是同生共死。即便沒有這個盟約,其實也已經如此,其實懷慕是給她的選擇她根本不能拒絕。她本是和親而來的女子,懷慕的性命又有多少人虎視眈眈,若是他人掌了這半壁江山,哪里有她容身的地方。就算是朝廷平靖了藩王,以她的生世,只怕也要死的不明不白了。她只有在這王府里活得好,在這西疆無垠的天地里活的有尊嚴,她要幫他打開這一個黃金的囚籠,到那一日,她也能去自己的天地,再沒有什麼不得已之事,沒有犧牲利用,只有她自己,隨心所欲地過完余生。

而現在,她必須打疊起精神來,面對這個看似和睦,實則腥風血雨暗藏的家族。

此時王府里也是暗流洶涌。

昨日夜宴散去,上官啟難得歇在了柳妃處。先時柳芳宜在時,眾人都稱王妃,如今柳芳和為續弦又不得王爺寵眷,連聲王妃也不叫,只喚柳妃。而其余側妃安氏、秦氏等皆自閨名取一字相稱,在往下的侍妾等連正經主子也算不得,只叫一聲姨娘罷了。柳芳和身子不好,長日不見人的,上官啟雖然對她頗為禮遇,從不因為寵愛側室駁了她的面子,只是卻少夫妻恩情,連管家的權力都給了雲側妃,素日也少過問她的事。眾人難免心里輕視于柳妃,私下都嚼著說若是沒有個好姐姐並沒有上官懷慕這個外甥做兒子,只怕這正妃之位不保。只是柳妃听得這些話卻也淡淡,不與這些人計較,卻愈發的深居簡出起來。只是懷慕有一次往正房里請安听見這些話,狠狠了罰了那些嚼舌根的奴才,這才平息了好些。

昨日宴罷,上官啟撇下新近得寵的側妃秦婉彤竟然去了正房,令一干人都甚是驚訝。細細算來,王爺已有小半年沒和柳妃見過面了。只是又一想,今日乃是世子大婚的日子,柳妃雖不得寵,卻是先王妃的親妹妹世子的養母,想來是王爺念及結發妻子,也就不足為怪了。上官啟夜間初進柳氏所居的和韻堂,只覺得一切都簡素已極,連燈燭都像是昏暗的,到底是累了也懶怠說,胡亂也就歇下了。第二日起身,瞧著倒也是窗明幾淨,垂吊著幾叢藤蘿,散著幽然的香氣,卻又覺得倒也是別有格調,只對身邊擺弄枝條的柳氏笑道,「在你這里睡的倒好,想來是這些枝葉香味有安神的作用,我聞得倒好,改日你也往我那里送幾盆子去。」

柳氏也不回頭,只淡淡道,「這原叫寧心草,對心有不安睡不安枕最是有效。怎麼王爺行事光明,又是夜夜深杯酒滿,美人如花在側,也會睡不安枕,心有不安麼?」

上官啟心里涌起一陣異樣,卻又壓下,只作未听見,「今日慕兒會帶著新婚妻子來給咱們請安,你雖然素日喜歡清淡,今兒也打扮的鮮艷些,瞧著也喜慶。」

上官啟這話本是求和的意思了,卻見柳氏霍然回頭,冷冷道,「我穿的鮮艷些又有什麼用?我到底不是慕兒的親娘。我倒是不想坐在那里受這個禮呢。」上官啟听得這話,幾乎是直斥自己了,正欲發怒,卻又見柳氏莞爾一笑,道,「王爺莫怪。我雖然把慕兒當親生兒子,只是也是姐妹情深,看著慕兒長大了,難免思念起姐姐來。」

上官啟滿心的怒氣,卻又無處可發。嫁與自己不久,柳氏便是如此,每每尖銳地戳到了自己最痛處,卻又輕笑著仿佛什麼都未發生。明明心里什麼都曉得,卻又只裝作不知,在暗地里冷冷地刺傷自己。然而那層窗戶紙到底未曾捅破,他奈何不了她,她必須是他的正妃,不論他們之間是如何兩厭,也只能如此,因為她是柳家唯一的後代,因為她是她的妹妹。柳氏的存在幾乎是他的噩夢,每當她用那樣冷冷的眼楮瞧著他,暗暗地諷刺他刺痛他,他都會墜入無邊的血色里頭。而每當她對著他笑,明知道那笑意也是惡毒仇恨的,他卻不由自主地將所有怒火都熄滅,與她相安無事。她長的那麼像她,每當她對他笑,就好像她又回來了一般,那笑容帶著死亡的陰影帶著深刻的詛咒,將他的一切情緒都熄滅下去,只留下空洞。他只有躲著不見她,才能把那冷酷的眼神和笑容都忘記。然而每當避無可避要見的時候,他都會陷入無窮無盡的糾纏。

上官啟咬牙道,「你快些裝扮,我先去正堂上等著。」說著急匆匆便去了。柳氏見他那幾乎是逃一樣的腳步,眼角滲出一絲快意。她就是要這樣活著,她只能這樣活著。折磨他,報復他,叫他一輩子不得安寧,叫他不能安寐,叫那些亡魂和鮮血夜夜糾纏著他。她的一生,能做的只剩下這些。

侍女忽然進來,問她今日穿什麼衣裳。柳氏的神色卻漸漸平靜了,甚至于還有一絲溫暖。雖說方才她以縞衣素服威脅于他,想到今日是懷慕喜事,到底心下柔軟,取了一件肉桂粉的衣衫換上,倒顯得溫厚大方。這些年家破人亡無依無傍,唯一與她相依為命的,也只有他了。瞧著昨日他的神情舉動,倒像是歡喜,那女子與他也很是般配。只是想起他父親的所作所為,和那女子的出身來歷,她心下卻又是一涼。小時候慕兒的確是純良孩子,心里不染一絲陰霾的。只是自從得知了父母恩愛的真相,性子卻變了,有些陰沉不測。雖說每每對著她的時候仍然是少年時的活潑,卻也免不了偶然露出那幾分陰郁來,讓她覺得和他的父親那麼像,心里驟然就升起一種恐懼。她自然也是恨,她依靠著恨活在這世間,她也希望執了慕兒的手,一雪她滿門的冤屈。然而慕兒是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自己唯一的牽掛,雖然他也是上官啟的兒子,自己卻不忍心讓他的眼楮也一分一分的染上黑暗和權欲,蒙蔽了他的心。她看著新婚燕爾郎才女貌的一對,她很怕二十年前的故事又重演,到頭來慕兒,也就墜入了永得不到救贖的深淵。

永靖王夫婦此時皆沉浸于經年的回憶中,婉側妃秦氏卻是恨得牙根癢癢,心里暗罵先王妃,死了這些年也不肯將王爺的心放了,平白便宜了那個病懨懨的柳氏。如今王府里安氏掌權,柳氏好歹佔著正妃的名位,只有她,一無所出,所有的不過是王爺的寵愛。她雖然比柳氏安氏年輕得多,入府卻也有七年。她本是岳城名門秦氏的女兒,因樣貌出眾,求親的踏破了門檻父母卻總不滿意,熬到了二十尚在閨中,不免心急。正巧此時永靖王遣使求親,父母一算計,永靖王正妃才剛歿了,唯一的側妃安氏又是出身低賤,王爺雖然說得是迎娶側妃,只怕這正妃之位只怕遲早也是女兒囊中之物,便歡歡喜喜將她嫁了去。沒想到府里另有個安氏,竟然已經掌了理家的權勢,儼然已是府中女主。自己當日想著,等扶了正室,就憑安氏的出身,自然爭不過自己。沒料到沒幾日,王府竟然又風風光光迎了位正妃進門,便是先王妃的親妹。自己與父母氣的倒仰,卻也無法,王府迎娶時本就只說是迎側妃,這啞巴虧也只得吃了。好在柳氏進門不久,就一病不起,她心下正是得意,想著這理家的權位總該歸了自己,沒想到王爺一句安氏育有長子,又在府中多年,諸事熟悉些也有些威信,便仍叫她管家,自己空歡喜一場不說,竟然落得連個侍奉人的奴婢都不如了,只氣得險些大鬧起來。好在自己年輕貌美,王爺的寵愛倒是多在自己身上,想著如此下去總該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時,嫡子失了生母養母又不得勢,大公子到底輸在生母出身太低,自己出身既好又得王爺歡心,自己的兒子總該有出頭的指望。然而竟是禍不單行,如此七年下來,竟然毫無動靜。而王爺雖然仍是最寵自己,卻也陸續迎了幾個侍妾姨娘進了門,這寵愛到底也被分薄了。且在這府中浸潤七年,也花了無數功夫,只覺得那先王妃柳芳宜竟然像是無處不在似的,下人們總說她與王爺如何情深,如何風華動人,連王爺的寵愛,也像是若有若無的,仿佛無處不在,欲追尋時又總覺得心不在焉一般。如今自己也年華漸老,若是連這唯一的寵愛都留不住,還如何在這府中立足?昨日上官啟宿在柳氏處,秦婉彤只覺得像是打了自己狠狠一個耳光。自己得寵多年,還是比不上一個死了的柳芳宜,這本是王爺結發妻子也就罷了,偏偏又有個柳芳和,與王爺情分那樣淡,這時候也能騎到自己頭上去,心中深恨不已。

瞧著秦氏神色不善,小丫頭們忙著去請了葉姑姑來。這葉氏本是秦婉彤的陪嫁丫頭,自由服侍的。這丫頭們本到了年紀就該放出去配人的,因為是心月復,秦氏一直不許她嫁人。隨著秦氏嫁入王府時年紀已大,又在王府內待了七年,如今也二十八了。小丫頭們叫姐姐也不是,又不能像叫那些有了丈夫的年輕僕婦們一般叫嫂子,只好用宮中經年宮女的稱呼喚一聲姑姑。這葉姑姑在秦氏房中極有體面,秦氏脾氣嬌縱些,也只有葉氏能安撫幾分,故丫頭們沒見秦氏變了臉色,總一溜煙兒地去尋葉姑姑來。

葉氏見秦氏神色惱怒,心里卻是如明鏡兒一般。只抿嘴一笑,取過小丫頭手中的玉梳給她細細地梳頭,道,「小姐,恕奴婢說句不知上下的話,您可不該在這檔口生氣呢。」秦氏在鏡中怒視于她,她也不急不惱,只絮絮道,「王爺寵愛先王妃,是眾人皆知道的事情。如今這柳妃何德何能,不過是沾了先王妃的光兒,先王妃已死,小姐您還計較什麼?再說句不知好歹的話,先王妃是王爺結發,柳氏也是續弦嫡妻,您這一怒不要緊,知道的呢說是您對王爺情真,不知道的呢,被綺雲軒那邊一說,不知成個什麼話呢。」秦氏心中一凜,知道葉氏說的甚是在理。自己平日拈酸吃醋也就罷了,王爺不過一笑只道是自己年輕些,也不多計較。這幾日卻是王爺正惦記著先王妃的時候,滿心里只怕只有一個柳字,若是自己憤懣之色顯在臉上,又被那安氏一撩撥,說不準就是個不敬嫡妻心懷不軌的罪名了。秦氏心中苦笑,說到底,自己再怎麼爭也爭不過死了的柳芳宜在王爺心中的分量的。見秦氏神色松軟了些,葉氏又附到她耳側低低說了一番話,秦氏的神色先是一怒,轉瞬又是一悲,再往後歸于一抹無奈的了然,只淡淡道,「你說的也有幾分理,只是如今說這個還早了些,且容我再瞧瞧。」又慢慢道,「罷了,你且給我梳頭吧。這可是京師來的公主,我更不能被那個奴婢比了下去。」葉氏便笑著給她細細梳妝不提。

卻說懷慕青羅二人,此時卻正泛舟于東湖上。循著先王妃大婚的例子,新房設在浮光島上,住上半月後才會搬回府中住。只是這幾日每日往府里上房請安,走燕婉橋卻是太費時間,便每日命僕婦撐了小舟往府中去。侍書、倚檀、翠墨、硯香四個與童嬤嬤也坐在後頭一條船上跟著。此時旭日初升,微風徐來,東湖上的芙蕖千朵靜靜開放,猶帶著晶瑩的晨露,倒是不得不賞的美景。

懷慕只笑道,「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說的便是這樣景致吧?」一句話過,想到後頭那幾句,便住了口,去瞧青羅面色。卻見青羅面色靜靜,只續道,「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做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仿佛頓了一頓,對懷慕道,「我雖是千里來此,只是在家中時總也不出門,京師繁華竟然是一無所知了,還不如這一路上來此,岸上風物倒還熟悉些。」懷慕見她未曾傷情,便湊趣兒道,「西疆女子沒有中原那許多規矩,你要是喜歡,我日後帶著你一一去瞧。你莫要想家,就是京師,說不準你也能有回去的日子呢。」

青羅聞得此話,面上浮起一個遙遠的笑意。她的家,她的故鄉,都已經在千里之外了。她真正的家人,從今以後竟然和自己再無瓜葛。大觀園里的梧桐夜雨,不知誰又在听那夜夜的淒涼呢?五月漁郎芙蓉浦,那些溫軟如夢的日子,也早就是前塵往事不可追了。她懷念的牽掛的,都是叫她心腸寸斷的人與事。即使自己真有朝一日能再回去,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吧?只是不過一瞬,她就收斂起回憶,對懷慕笑道,「若真能如世子所言,能踏遍這西疆山水,我這一生倒也不枉了。」

說話間便到了汀蘭渚,船靠了岸,懷慕先上去,伸手回來扶著青羅。青羅倒也不羞澀,既然允了他演這一出半生的戲,自然人前也要把戲做足的,也就搭著他的手上了岸。自宜園到王府正堂永靖堂還頗有些路程,又轉乘了小轎,上下時懷慕仍是扶著她。

一時到了永靖堂外,懷慕引著青羅鄭重往里頭走,卻在眾人不經意間低低一聲,「你且去瞧瞧,我這一家子,有多熱鬧。」青羅轉頭去看他,直接那眼里閃過一抹冷光,面色卻仍是溫暖恭敬的樣子,不免暗暗一嘆。

及進了門,永靖堂上已經滿滿都是人了。永靖王府眾人皆有自己的一處院落,以姓名題了名字,如上官啟居啟懷堂,柳氏居和韻堂,安氏居綺雲軒,秦氏居彤華軒,懷慕居永慕堂,懷思居永思堂,懷蕊居蕊香室,其余姬妾也都有自己的屋子。這永靖堂乃是正堂,平時是不開的,只有正經待客時方用。此時這般熱鬧,真是少見。

青羅進門偷偷掃了一眼,只見永靖王夫婦端正坐在上首,兩邊黑壓壓站著坐著一地的人,昨日婚宴上想是也見過,覺得面善,倒也說不清都是誰。

上官啟生母太妃封氏此時不在府中。老王爺一生只娶了封氏一人,所出只有一兒一女,長子便是上官啟,還有個女兒名喚上官亭,嫁與了方家二爺方正同。老王爺英年早逝,封氏甚是傷心,自柳芳宜入府理事之後便諸事不問,近些年更是長居重華山上禮佛。連孫子成婚也只淡淡擱下一句,不必特意來請安,勞師動眾的,也不曾下山來看一看。

童嬤嬤就引著二人先跪下給王爺王妃行了大禮,青羅更奉上兩盞茶去,二人面色倒是都和善的很,含笑接過茶飲了,上官啟賞了新兒媳一柄如意,柳氏也賞了一枝八寶簪,算作是見面禮。童嬤嬤又往二人之下分坐的兩位一引,「這是雲側妃,婉側妃。」昨夜懷慕已細細和她說了家中眾人,此時青羅順著童嬤嬤手看去,那東邊坐著的是側妃安雲佩,前些日子是見過的,此時神色淡淡,也瞧不出絲毫端倪。西邊一個女子年紀輕得多,打扮的也華麗嬌俏,一雙秋水眼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想來是正得寵的側妃秦婉彤。這二人雖是側室,卻是正經側妃,青羅便也奉了茶,口中喚「雲姨」「婉姨」,只是並不行跪禮,只半福了身子。安氏接過茶,一言不發只淡淡飲了。到秦氏時,秦氏卻起了身笑道,「公主是天家貴冑,我豈能受你的禮呢。」又睨了安氏一眼,「雲姐姐好大的氣派,王爺王妃受這個禮是應該,姐姐卻是為什麼呢?」安氏也只默默喝茶,並不答話。秦氏見他渾不在意,也只心下惱怒,又笑道,「你如今進了門,我好歹也算是長輩了,沒什麼好送你的,話說回來,你又有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呢。尋思了好幾日,只有這一下子胭脂花粉,雖是賤物,卻是我娘家自己做的呢,也不是易得的東西,公主且收下。」岳城本盛產胭脂一類,岳城秦氏更是其中翹楚,生意做得極大,所出自然不是凡品,此時秦氏用來做見面禮,倒也合適不過。秦氏心里耐不住,又道,「雲姐姐既然受了禮,怎麼連個見面禮也不拿出來麼?倒不像是個做長輩的樣子呢。」安氏卻仍是不答話。秦氏本來欲以自己身份家室壓她一頭,卻見她毫不受力,倒也無計可施,只好坐下了。安氏秦氏身後仍站著幾個女子,瞧著想來是王爺的侍妾,童嬤嬤只一一帶過,說是董姨娘、鄭姨娘、陳姨娘、白姨娘等。這些人雖是服侍王爺的,身份卻是不能和青羅相較的,不過是半個主子罷了。青羅也只是點頭認過,與其他人一般稱呼。

童嬤嬤又往安雲佩手邊一引,「這是大爺和大女乃女乃。」昨日懷慕也說過,自家規矩,小一輩在家中平時也不以世子世子妃等稱呼,說是分了三六九等平白誤了兄弟姊妹情分,只和一般富貴人家一般稱呼,不過是在外頭稱呼的鄭重些。如今二人新婚是和親大事,她又身份貴重,這才先按著世子世子妃的稱呼,過些日子還是只稱二爺二女乃女乃的。只是這稱呼雖是平了,眾人為爭那日後的稱呼,仍舊是明爭暗斗。

上官懷思自己是識得的,他身邊坐著的那個女子,自然是原配妻子葛月逍了。葛氏容貌姣好,眉目間倒像是有什麼不忿之事,瞧著自己的眼神也凌厲。青羅只作不知,依樣敬了茶,喚「大哥」「大嫂子」。葛氏接了茶,笑說,「我昨日身子不爽,連妹妹的好事也沒趕上,妹妹可千萬別怪罪。」青羅見她神色,哪里像是有病的樣子,倒也不知她為何如此,只笑道,「嫂子進門比我早幾年,妹妹往後還多靠姐姐照顧指點呢,說這樣話豈不是見外了。」懷思笑道,「二弟妹出身高貴,哪里會在這些事情上頭計較,你莫要小家子氣了。」說著又道,「你與二弟新婚燕爾,做大哥大嫂的自然該送你們些什麼。只是我和你大嫂都年輕,也沒什麼好東西,還是母親準備下了,我們就沾個光兒,權當是我們送的。」說著有人便抬上來,乃是一株白玉雕的荷花,下頭一對鴛鴦交頸而眠,玉質柔潤的確是上品。安雲佩此時便笑道,「我能有什麼好東西呢,不過都是王爺賞的。這確不是我們蓉城的玉,是昔年思兒成婚之時王爺從北疆得來的。我當日瞧著這東西太好,怕她們兩個福薄消受不起,沒舍得賞下,如今給了你們倒是好。」青羅听得這個來歷,不免推辭一番,只是拗不過安氏只好收下。

秦氏此時听得心頭大恨,只道這安氏實在狡詐。先是對自己的挑釁默不作聲,在眾人面前顯了賢良。後又借著兒子送了禮,一來顯得知禮,將這般好東西送了新人,所送的又很是恰當,更討王爺歡心眾人贊譽。二來向自己示威,自己不過倚仗家室,她卻有子,既然有子便有了依靠,什麼樣的好東西她也是有的,還都是王爺給的,顯得王爺心里她的地位倒超出自己似的。三來也是向世子夫妻與府中眾人示威,她雖出身不高兒子也是庶出,然而掌著管家的權,王爺心上也不是沒有她們母子,明面上說是兒子消受不起,實則是壓著世子夫婦一頭。如此一來眾人也不敢輕視她們母子了。如今一來,這各方的好兒都討盡了,敲山震虎也做的不動聲色,真真是奸猾已極,倒顯得自己舉止輕浮,連那一匣子家中秘制價值千金的雲英妝粉都生生被壓了下去。

安氏的意思,青羅又豈有不明白的,心中暗嘆此人心思之縝密,也不便深想,只日久再看著罷了。童嬤嬤此時又往懷思夫婦之下再一引,道,「這是三小姐。」

王府之中如今只有懷蕊這一個小姐,只是這身份卻是難說。上官懷蕊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大小姐上官懷芷比懷慕大著一歲,乃是董姨娘之女,前些年嫁與了綏靖王竇華為側妃,也半是和親的意思。二小姐懷蓉十六韶華,乃是鄭姨娘所出,伺候著上官啟之母封氏常年在重華寺中居住,常年也不露面的。懷蕊如今年方十二,生母竟然出自娼館妓家。當時王妃家中除了大事,王妃以傷心就病倒了,王爺還與外頭女子有了孩子,不得不說是王爺與先王妃恩愛污點了。說是當時王爺本來要迎了那女子回府,只是那女子無福難產死了,王爺又執意將此女抱回府中,還說是做王妃養女。王妃雖不得寵,到底庇佑了這女兒幾分。若當真那妓家女子進了府門,三小姐的地位說不得要比眾人都低了一頭。如今說是王妃養女,王爺又疼愛,日子倒也不難過。只是眾人私下議論也都說,若是將來大了說親事,這身份泄露出去,不知有誰家能不在意呢。

懷蕊還小,眉目間卻也氣度自持,瞧著與一般名門閨秀一般無二,只是神色有些傲氣冷淡。見了新嫂子,起身盈盈見過。青羅瞧她神色風度,倒是有些像惜春的模樣兒,心中一痛。忙強笑道,「我瞧了妹妹,竟有些像我家中幼妹,想起在家中與姐妹玩耍的光景,倒是覺得親切極了。妹妹如今讀著什麼書?」懷蕊只淡淡道,「不過尋常念著幾本書,認得幾個字。」青羅瞧她那氣度,自然不信的,知道是自謙了。只道,「我也沒什麼好東西給妹妹的,只有在家時搜羅的一些筆墨書硯,妹妹想來也用得上,回頭帶來送與妹妹。」瞧懷蕊神色倒是露了幾分喜歡。

如此見過眾人,上官啟只道,「都是一家人,不必站著,坐吧。」懷慕青羅二人便在秦氏下首的空位上做了,丫頭們又上了兩盞茶。上官啟又道,「我們上官家一貫人丁不旺,倒比不得京中許多公府之家熱鬧。」青羅謹慎答道,「媳婦家中也不過一個兄長一個妹妹,卻也是沒多少人的。只是兄弟姊妹們不在多,感情好能相互幫襯著也就是了。」心里倒是想起了賈家,那樣多的人丁,還不是糜爛到了骨子里頭?只是那麼多姐姐妹妹一處,寫詩飲酒賞花踏雪的日子,倒真是叫她懷念了。

安氏便笑道,「說是親戚們少,也只是嫡親的少罷了。婉妹妹和月逍家中都是名門大族,親戚姊妹們也多,若相見自然不難的。只可惜王妃家中眾人都沙場捐軀,實在可憐可嘆。」說著便拭淚。

柳氏坐在上頭,听得這話神色卻是一變,強自壓制住了,淡淡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些也不必說。習武之人沙場捐軀,也是死得其所。總好過被奸佞小人所害,或者是庸庸碌碌做個諂媚之臣。」此話听著冠冕堂皇,卻听得上官啟和安氏都是神色大變。上官啟自不必說,安氏卻也被戳到了痛處。她本是上官啟的丫頭,一家子都是家生的奴才。自己生了王爺長子,封了側妃,為了自己體面王爺倒也給了兄弟一些閑職,只是本不是仕宦之族,也做不來什麼,只混口閑飯吃偶然歌功頌德做些粉飾太平的事情罷了。柳氏平時不吭聲,此時說話這般狠辣。又細想想,不免冷笑,暗暗打著主意。總有一日,安氏一族非但要凌駕于秦氏之上,連柳氏的聲名顯赫,她也要徹底打碎了去,叫這世上每日能再指著她的痛處明著暗著譏諷。

青羅見說到了昔年秘事,再不插話,只偷眼窺視眾人神色。上官啟的神色微微含著怒色,卻又極力壓制。秦氏暗笑,想來只知柳妃嘲諷安氏而不知這昔年故事。懷蕊只是靜靜不語,卻瞧不出什麼,想來到底年幼,這些事情應當是不知情。懷思和葛氏面色忿然,想來是母親被譏自己也沒有面子故而惱怒,只是也不像是知曉真情的。只有安氏的面色奇異,先時只是憤怒,後來卻又帶著一絲神秘的譏諷與狠戾,只是一閃即逝。那一瞬間的神情被青羅瞧在眼里,直覺得詭秘,像是有什麼極大的陰謀一般,後背一涼。只是安氏轉眼間便又回復了那樣平靜神色,那些憤怒譏諷的情緒都隱藏不見,倒真是城府極深的。看了懷慕一眼,他卻沒看見,眉眼間隱約有一絲愁緒與暗恨,掩藏的極好,若不是她知曉其中情由也是瞧不出的。只是對安氏的這一點神色倒像是心里的一根刺,叫她有些不安。

上官啟見柳氏當眾冷冷刺他一句,卻又不能明說,心里大是不暢快,便意興闌珊道,「罷了,你們忙了這些天也乏了,如今也都見過了,便回去歇著吧。」秦氏便笑道,「可不是,你們是新婚小夫妻,陪著我們這些老的做什麼。」童嬤嬤也湊趣兒道,「婉側妃說的正是呢,才剛過來,世子一路便牽著世子妃,可緊張的了不得的,唯恐世子妃磕了踫了的。」眾人便是一陣哄笑。

一時散了,懷慕正欲和青羅回去,柳氏一招手兒道,「慕兒且去忙你的,我和你新媳婦兒有話說呢。」懷慕略一想,便笑道,「我也許多日子沒見母妃了,母妃竟也不賞兒子一碗茶吃麼?」柳氏還未說什麼,秦氏才剛走到門口,聞得這話兒掌不住便又笑了,像安氏打趣道,「雲姐姐你瞧,這剛過門的媳婦兒是不一樣,這話兒是怕柳姐姐吃了他的新媳婦兒呢。」安氏眉目不動,只答,「婉妹妹這是取笑兒呢,公主嫁進王府,誰不疼著,柳姐姐心疼公主還來不及呢,做母親的見了兒子成了家,豈有不歡喜的。」秦氏聞得這話,安氏竟然又是要拿子嗣一事說話兒了,哼了一聲道,「雲姐姐這話說得自然有理,我是不懂的。只是這母親好容易養大了兒子,指著娶個好媳婦兒光耀門楣,若是到頭來只得了個潑皮破落戶的女兒,豈不是氣也氣得半死了。這娶進個公主的福氣,哪里是人人都有的呢。」

安氏心中大怒,自懷思成人之後,她自己深受這門第嫡庶之苦,為了娶個有門第的嫡出兒媳,也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只可恨懷思雖然也得王爺喜愛,到底被自己這個生母所累。求娶個庶出女兒倒不難,只是兒子已是庶出,自己又是這樣身世,若是娶個庶出,只怕是要被人譏笑一輩子,是斷不肯的。這蓉城名門大戶王府之下重臣名將,一來想著懷思生母低賤,二來都覺懷慕以後稱王的贏面遠較懷思為大,家中雖然有適齡女子,竟然都裝聾作啞不願將嫡生的女兒嫁與懷思,說了多少話敷衍。甚至有小姐揚言道,「不求嫁與王府公卿,也斷不願認一個奴婢做母妃,一家子親戚都是奴才。」她心中不忿與王爺去說,竟也是淡淡敷衍了事。最後好容易與桐城葛家定了親事,葛家倒也是百年大族,嫁來的也是家中嫡出女子,只是葛家慢慢敗落,如今也只剩了個空殼子,雖然門楣不低,卻也沒什麼助力。當初葛氏嫁過來時,一應安排都是簡單,昨日見了懷慕成婚的情景,葛氏一怒之下竟然稱病不出了。今日雖然出來,那臉上神色也甚是不好。安氏不免又暗惱這媳婦兒不濟事,是個沉不住氣的。想自己這些年苦心經營,懷思如今的地位也算是穩了,昔年只想著娶個出身不俗的兒媳婦,如今看來倒是失算,竟是個沒腦子的,也不能幫襯著自己。想著今日青羅舉止行動端莊大方,應對得體的模樣,安氏心里頭一緊,知道這以後的日子怕是更難了。

卻說青羅懷慕二人跟著柳氏一路往後頭走,不一會子便到了柳氏所居的和韻堂。青羅細細一打量,便知這母妃卻是無甚寵愛。昔年柳芳宜所居的宜韻堂緊鄰著啟懷堂,自王妃去世之後就封起來,再沒有住了。柳芳和入府之後,便在王府東側的和韻堂住了。如今和韻堂里頭毫不見華麗景象,一應窗戶都是尋常青紗糊了,園子里頭也只種些碧草藤蘿,倒是香氣郁郁,只是一點顏色花草也無。進了屋子里頭,也是青白二色裝飾,博古架子上只擱著一個宣德的瓶兒,是青花纏枝蓮的樣子。帳子倒是上好的碧潮紗,只是年歲久了,那一點點暈染開的碧色盈盈也都黯淡了。只是這屋子里頭懸吊著好些小盆栽的藤蘿,人進屋子里頭倒像是從林間穿過一樣,嗅著那一縷異香,倒是別有情味。

柳氏招呼二人坐了,將所有丫頭一概打發了出去。先時說是要和青羅說話,此時卻只拿眼瞅著懷慕。懷慕心下了然,只道,「此間沒有外人,母妃有什麼話只管說吧。」柳氏听得這話,想是懷慕已經把一切都與她說了,心里倒是驚詫,轉念又是一喜。以慕兒的性子能如此,可見對著新婚妻子是真心信任疼惜了。便感慨說道,「慕兒這些年瞧著光鮮,也實在是苦。身邊也沒有個知心的人照顧。我雖是他的養母,也不能常在他身邊的。好孩子,你倒是合我的眼緣,我瞧著慕兒對你也是真心,以後你要好好扶持于他,照顧他才好,你們好了,我才有面目去見我地下的姐姐去。」柳氏性格本是極溫柔的人,只是少年逢了巨變,這才變得如今這般陰沉不定,如今憶及亡姐,只覺得孤苦無依,竟然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青羅心里雖只是與懷慕結了盟約,卻非關兒女之情的,本欲和柳氏說明,見她哭的那樣傷心,到底也不忍得,只上前遞了帕子與她拭淚道,「母妃莫要傷心,我們自然要孝順您的。」柳氏本滿心里擔心懷慕對青羅也如上官啟對自己姐姐一般,平白誤了一生,如今看二人情狀倒像是夫妻和睦,心里倒也歡喜,便拭了淚,又好生囑咐了一番,說了好些家常話兒,也就放了二人回去。

二人出了和韻堂,懷慕只道,「在自己家里坐轎子甚是無趣。這幾日雖然在東湖上住著,我先領你去瞧瞧咱們日後住的地方。」又對後天跟著的人道,「你們且回去,不必跟著。」說著便引著青羅往前頭走。青羅見四下無人,低低問道,「我們的事,你不打算告訴母妃麼?」懷慕略沉吟一會,道,「我二人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的多了,反而容易生了是非,到時候一個不小心傳出去,對你我聲名也是不好。外人不必知道這許多,只見我二人夫妻恩愛便是了,一切事情也就順理成章了。」青羅見他說得有理,也就點點頭,只默默跟著他後頭走。

方走到外頭廊子里,抬頭一望倒像是要變天似的。懷慕便喊了一個丫頭,「你去取把傘來。」對青羅笑道,「我們且在這里站一站。」

那丫頭說話便去取傘,不過頃刻功夫,當真密密地下起雨來。王府里頭本是極熱鬧的,此時各人都去避雨去了,廊子里頭便只有他們兩個人。青羅也不說話,只望著前頭層層疊疊的重檐翹角。迷蒙的雨色里頭,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層似的,那些畫棟雕梁,鮮花著錦,都像是褪了色似的。青羅心里微微嘆了口氣。這樣的鼎盛繁華,也不過是隱匿著魑魅魍魎的空殼罷了。外頭人看著堆金砌玉,其實內里艱難,誰又知道呢。就像是自己千里之外的家族,世代簪纓鐘鳴鼎食,如今可不也就雨打風吹流雲散了麼。她本以為自己看的通透,其實如今卷進這是非里來,才知道都是身不由己。縱然知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怎樣的富貴都是煙雲一場,然而卻又不甘流落飄零,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予他人做主。所以人才活的如此艱難,為自己的這一口氣,一條命,一點奢望和執念,就這樣掙扎一生。

雨中的庭院深深,恍惚看起來與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那樣相似。然而一切都已經不同。大觀園的楊柳扶堤煙波醉軟,這里仿佛都能尋得到似的,然而此時的她,已經能看的出花間葉下的明爭暗斗。那些年少無憂,賭書潑茶的歲月,都在定雲江江水的那一頭。那個叫賈探春的女孩子,撐著一柄桃花傘,在沁芳溪上夾岸的繁花中微笑著望著她。眉眼那樣清明,帶著對自己出身的不甘與不甘人後的聰慧倔強,那樣充滿希望的眼眸,如今看來是那樣的簡單清楚。而這一切的情緒現在都掩藏起來,好像是眼前這一簾綿綿的雨水,將一切的愛戀,仇恨與掙扎都掩藏起來,再也不露一點痕跡。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她在這一瞬間,望見了自己舊日的人生和年少的自己。然而過去種種已隔了蓬山萬重,隔江人在雨聲中,連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而今日,她新的人生,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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