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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隔江人在雨聲中

黃昏將至,此時的錦繡湖已經如明珠般璀璨,也是從來未有過的熱鬧。大半個蓉城的百姓都聚集于此,來瞧這一場隆重的婚禮。湖中有頗多浮島,將水面分隔開來。有雙島居中,方圓較其他為大,風景最佳。稍大者名浮光,略小者稱沉璧,之間用一座十七孔的玉橋相連,取得是浮光躍金,靜影沉璧的文意。西側正是錦繡湖最開闊的水面,東湖則略小。湖心島上樓閣隱隱,皆是王府所有。王府坐落于湖東,除去宅邸之外,于湖岸建了極大一個園子,叫宜園,取的是先王妃的名字,此園建了已有好些年,原名寧園,傳言王妃去世之後,王爺思念不已,故更名。東湖已闢作王府私園,與宜園相接。自宜園最西的汀蘭渚起到浮光島之間修了約四里半長的一道廊橋,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如騰蛟起鳳,高處下可通舟,低處臥于波上,兩側或平波無盡,或芙蕖向日,或蘆葦柔白,或芷蘭幽香,隨著橋的曲折而變化不絕,或遠眺天際,或細嗅草香,或沉醉花間,或穿行葦蕩。其間隨著景物變異又築起各色亭台軒榭,供宴飲游賞之用,甚至于興之所至小住幾日都是有的。每處亭台下都設了泊船的碼頭,長長的竹台延伸開去,因此橋頗長,女眷嬌弱,有時便乘舟而往。此橋較園子建成時間為晚,說是先王妃嫁與王爺時,王爺特意所修建的聘禮。取「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的美好寓意,這廊橋由王爺親筆提了燕婉橋三個字,當日攜著王妃自頭至尾走遍,眾人皆看在眼里,一時成了伉儷情深的佳話。

錦繡湖本就廣闊,為了與民同樂,此湖尋常百姓皆可游玩,只浮光沉璧兩島以東等閑不得靠近,只在西側大湖中游玩便是。

蓉城僻處西疆,各種禮儀習俗多不同于中原,要隨意的多了。雖是侯門王府,也多遂個人心願有所不同。王府大婚,循著王爺迎娶先王妃的例子,是要世子引著公主一路從燕婉橋步行至浮光島朝暉堂前的夕照台上舉行典禮。一來迎娶公主是大事,當與民同歡,二來也是取懷念世子生母的孝義,三來也是取夫妻和睦的好彩頭。此時百姓皆聚在湖上岸邊,盼著有幸目睹這一刻。東湖破例放了尋常百姓進來,此時已經密匝匝的滿是看熱鬧的船只,有些人到的晚了,只好停在島南北的水面上,瞧不見燕婉橋只好盼著能瞧見大婚行禮的場面。

前些日子雖是陰雨綿綿,今日卻是晴朗,明霞千里鋪陳開去。燕婉橋本就瑰麗無雙,此時一路明燈高懸,映于波上,與雲光霞影同輝。雖說這霞光與落陽峽的壯闊是比不得的,只是這人間富貴,一樣叫人心動神馳。新月如鉤,映在水里,那光亮生生叫這無數明珠奪盡了。

此時東湖上人聲如沸,那些見過落陽峽夜宴的人此時正得意洋洋同那些人說那日故事,公主是如何如何風華絕代,與世子如何如何珠聯璧合,如何慷慨飛揚,也有說那公主胞兄亦是俊杰人物。更有的老人回憶起當年先王妃出嫁的盛況,感慨今昔,又是一對璧人,只道王妃地下有知只怕也欣慰不已。

東湖上熱鬧,而此時宜園的汀蘭渚卻是寂靜無聲,井然有序。王爺、王妃與其他家眷子女都已經先乘舟上了浮光島,只有京師來的使者,將跟在新人身後,走完這千里送嫁的最後一程。

蘇衡自然也是在場,只是瞧著卓然而立,身邊侍女僕婦環繞的女子,卻只能不發一言。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這樣的她。嫁衣如火,滿滿的都是琴瑟和諧,鸞鳳和鳴的好彩頭。果然女子著嫁衣時是最美的,只是,這美麗,卻永遠也不會是為他了。在她側首的瞬間珠翳晃動,他隱約瞧見她的神色,古井無波,連一分的傷痛牽掛都吝嗇給。他想,原來這一場病,叫她就這樣忘了他,連著情愛一起割舍,連恨意都不留下。這樣熱烈的紅與璀璨的金,這里原只有那個人與她是相得益彰的。

不遠處立著上官懷慕,亦是一身純紅,張揚著金燦燦的行龍,昭示著他高貴的身份。他凝視著面前的嫁衣如火,神思卻不在這里了。他想到了更久遠的事,二十幾年前立在這里的自己的母妃,是不是以期待歡喜的心情,等著面前的人執了她的手一直前行,不棄不離?

他的沉思卻被童嬤嬤打斷了,「世子,王爺說了,這王府大婚與尋常百姓家不同,世子妃蒙面的珠翳不必等洞房里揭開,請世子務必在禮成之後揭下,好叫百姓們都瞧一瞧咱們世子妃的容光,沾一沾喜氣。」

上官懷慕回了神,童嬤嬤又道,「吉時到了。請世子、世子妃同赴佳期。」說著便扶著青羅,將她的手遞到了上官懷慕的手里。

那一瞬間,上官懷慕突然想要把這只手扔開。他心里充滿了各種情緒,痛苦,憎惡,懷疑,甚至又有說不清的期待與溫柔。只是這樣的混亂不過一剎那,轉眼間便鎮定下來,穩穩牽住那一只手。

握住這只手,他才覺出是冰一樣的冷。低眸一看,十指留著水蔥樣的指甲,涂抹著嫣紅的蔻丹,又在上頭用金粉描了小小一朵杜鵑。那嬌艷的顏色越發襯得十指如玉一樣的白。這麼冷,卻又絲毫不見顫動,穩穩地擱在自己手里,像是書房里頭蜜蠟雕的佛手,只是沒了那觸手生溫的軟膩。他側頭望向她,珠翳遮住了她的面貌,只是側臉輪廓仍然看的清晰,眼梢一勾鳳尾嬌嬈,只是那眼楮卻是瞧著地下,睫毛深深遮住了眼楮,在晃動的珠光里看不清楚。他也只是看了一瞬,隨即便在眾人簇擁下,牽著她走上了燕婉橋。

雖說燕婉橋富麗輝煌,這橋頭的汀蘭渚卻是野趣橫生,橋頭更是隱在一片蘆葦蕩中。長長的橋向遠處煙波幽眇而去,倒像是長亭送別的意味。橋頭一塊大石,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只是石上刻著的正是永靖王所書燕婉橋的題字。懷慕正欲拾階而上,卻听得耳側傳來女子略帶悵惘的聲音,念得正是那一句,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上官懷慕听得此句,手忽然就緊了一緊。這明明是探春的聲音,卻和落陽峽夜宴時那個豪情萬丈的女子絕然不同,帶著一點憂傷,帶著疑問,仿佛又帶著期許。聲音極輕,像是喃喃自語,自己耳力絕佳離得這樣近也幾乎听不清楚。這一句本是尋常,任何月復中略有詩書的女子見到這三個字只怕都會想起。只是這一刻,這幽深未明的路的起點,黃昏時分,他的新婚妻子輕輕的這一句,卻真真叫他心中激蕩。這一瞬間悲傷、愧疚與自厭,叫他忍不住地加大了手上的勁道。他能給她什麼呢?他能給她舉世歆羨的盛大婚禮,給她尊榮無匹的地位。可是,如果她要的是不疑的恩愛,他是無能為力了。他從一開始就對她存了疑慮,並且以後也只能這樣。她是敵方送來的女子,他怎能相信?即使不是為此,他也不敢對誰付出真心,風口浪尖上王侯的傾心相愛,只怕是最大的破綻,對尋常女子猶自不可,何況是她?他只能苦笑了,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變成了這樣的人,明明是往日最厭憎、恨不得撕碎了的,如今也只能咬著牙一步步走下去。

這樣的一座橋呵,歡娛辰光,燕婉良時,曾經也是承載了母親同樣的期許的吧?她以為,牽著自己的那個男人會一直這樣不棄不離,即使前路曲折茫然,自己也能有所依靠。因為在她的眼里結發為夫妻,本就該恩愛不疑。他現在只能盼望,自己牽著的這個女子,從政治漩渦的中心來,可以不像母親那樣的天真爛漫,這樣他自己,或者能少一分的愧疚。

上官懷慕壓下這些情緒,只牽著青羅走上了橋。身後童嬤嬤跟著指點禮儀,侍書翠墨並肩跟在後頭。再往後便是蘇衡、澎淶,作為送親使節,捧著離京時帝王頒下的聖旨。在後面跟著的二十名侍女,皆手捧著五色同心花果,迤邐而前。

領前的二人走得極慢,青羅初初病愈,本就身子虛弱。說是上官懷慕牽著,倒不如說是扶著朝前,只隨著她的步子。如今正是六月間,蘆葦尚且青綠,兩側的蘆葦菖蒲之屬茂盛地生長著,叫人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只看見近處的靜水微瀾,和身側並肩而行的人。天色已經開始暗了,這里頭這麼的靜,叫人心里生了惶恐,唯一能抓住的,也只有身邊的人,一起沿著一路的燈,朝外面的世界走去。

青羅的裙裾極長,綿延出數丈去,連離得最近的童嬤嬤、侍書與翠墨也只能遠遠跟著,幾乎就是兩人獨行了。青羅只能听見身邊男子的呼吸,覺得整個世界就只有自己和他兩個人而已。他的手也很冷,動作雖然穩定卻也僵硬,她心里苦笑,這一場世人祝福的婚姻,兩個人原來都是如此不情不願。只是,這條路這麼長,身邊只有這麼一個人,不論好快甘苦,這一生也只能這麼走下去了。她已經斷絕了一切牽掛與不舍,對家族,對故土,對曾經愛過的人。這世間如今只有她自己一個,身邊又注定了只有這一個人,即使這歡娛今夕里頭本沒有燕婉情意,也只能如此並肩而行了。

這情景瞧在蘇衡的眼里卻是另一番感受。往日只覺得一步一步將她送入這個牢籠是痛苦,如今瞧著她被另一個人帶走,自己卻無能為力,才知道是怎樣的感受。如今,他連她的心都丟失了,更可笑的是,這全然是他自己帶來的後果。他或者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珍惜她,懂得她。他的一切不得已與不甘願,或者都是自己的借口。自從想到欺騙與利用時,他就已經徹底失去她了。然而如今遠遠望著這貌似珠聯璧合的一對,之間又有多少真心呢?欺騙、利用,只怕只會愈演愈烈。他捧著那一道賜婚的恩旨,心里卻暗暗地下了決心。即使她再也不會原諒他,他也要完成父親一生未完成的事業,收復西疆,徹底粉碎了她的牢籠,讓她去任何地方,在山水間如飛翔的沙鷗。

走了半盞茶的功夫,眼瞧著快到蘆葦盡頭,廊橋忽然轉向一處高台,登臨其上,腳下開闊許多,眼前亦是豁然開朗。青羅極目望去,之間東湖之上花船攢聚,燃起了無數紅色燈燭。水上也放著無數盞芙蓉花燈,整個湖面熠熠生輝。

眾人翹首已久,如今看見二人出現,突然靜寂,轉瞬就爆發出如潮的歡呼。上官懷慕頓下腳步,帶著青羅便對眾人深深一禮,更是引起歡聲如潮。多年之後有人回憶起這一場婚禮,世子與世子妃婚禮上三拜之前的這一拜,仍被贊揚感嘆不絕,當做世子愛民如子的明證。

青羅見四周眾人拜服不已,心里卻是暗笑,上官懷慕在西疆聲名如此之盛,不可不謂是極有手腕的。他仿佛從不會浪費一絲表情,卻總能在最重要的時刻叫人拜服其才,感懷其義,願意生死相托。只是仿佛獨獨對自己,他像是吝嗇于這樣的表演,或者是因為彼此都知道求不來真心,也就無謂浪費熱情,只有冷眼相對。

上官懷慕卻不知青羅心里正轉著這樣的念頭,只覺得這女子氣度不凡也甚有膽識,倒是頗能配合自己。這些日子來西疆百姓對自己二人如斯推許,有一多半是她的功勞。只是這樣的女人極有美貌又有智慧,若是有什麼異心,不可不謂危險之至。心里忽然又冷了冷,也只是默默扶過青羅繼續前行。

在眾人的眼光里其實與在無人的蘆葦蕩中並沒有什麼不同,前行的道路仍然是一般無二。唯一的變化是,先時是以青羅的步子為主導,如今倒真的是他牽著自己往前了。她也不在多想,只沉默地在萬人的歡呼里面跟著他往前。腳下的道路這麼曲折復雜,高高低低,她只有望著地面,才能保自身無虞。至于身邊的人是誰,其實又有什麼分別呢?

橋的那一頭,卻也有人正在凝望這邊的人,永靖王上官啟在妻妾百官擁簇下,耳邊的吉祥話兒並沒有進了半分入耳。二十五年了,昔年膝下拿著弓箭不住求自己帶著進山打獵的幼子已經長大,帶著自己的新娘,走上了和自己一樣的路。他閉起眼楮,那長橋盡頭走來的仿佛是自己和芳宜,那些歲月慢慢地溜過他的心,帶起了一陣溫柔的波瀾。連身邊的王妃柳氏看得驚訝,王爺有多久沒有露出這樣的神色了?然而他霍地又睜開了眼,眼里仍然是堅毅如鐵的神色。芳宜已作古七年,而慕兒,又有多久未對自己流露過半分孺慕神色了?他手里擁有的,只有眼前這河山,無邊的富貴,除了這些什麼都不再有了。

兩人終于走完了這座燕婉橋,登上夕照台,台上此時妝點得一團喜氣。寸許厚的紅氈一路鋪陳,直通往朝暉堂前玉階下。堂前正中坐著的是永靖王上官啟,身邊略側坐著王妃柳芳和,另一邊留著的席位是給南安王世子預備的。再下坐著側妃安氏、秦氏與大公子上官懷思、三小姐上官懷蕊,再下則是麾下百官眾將。蘇衡、澎淶也隨即落座,二十名侍女則分散兩旁。

童嬤嬤迅速趕到青羅身側,指點各種禮節規矩。青羅只跟著她說的一路走去,倒也沒有半分差錯。好容易到了三拜之禮,蘇衡捧著聖旨立于前,新人先拜了天地君王,遂即便要拜父母先祖。雖然一國公主原與藩王品級相當,只是到底是親王之女,又是晚輩,永靖王與王妃便也安然受禮,只是側室妃子皆立在一邊,是不能受這樣大禮的。再往後便是夫妻對拜之禮,唱禮官的聲音那樣悠長,沿著湖水遠遠傳播開去,叫人的心也跟著懸起來似的。

二人徐徐跪下,上官懷慕突然發現自己與面前的女子離得這樣的近,幾乎看得清珠翳背後她的神情。面容冷漠從容,可那一對裝飾成鳳眼一樣的眸子卻刻著深深的迷惘無助,叫他的心猛地抽疼。這一拜下去,不管心里如何,他和這個女子便是結發夫妻,即便做不到恩愛不疑,到底是死生不離。不管事實是怎樣,她都會是自己身邊唯一堂堂正正並肩而立的人,被世人傳誦推舉。這一禮行的極慢,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然而終究是完成了。

青羅正欲起身,卻沒料到身邊的上官懷慕伸手扶了她起來,叫她微微一慌。然而緊接著叫她措手不及的是,他更是伸手將她面上的珠翳揭起,直直地望盡她的眼楮。雖說早知道會如此,只是他的動作太快,叫她來不及準備好表情,那意料之中的迷茫就縴毫畢現地落在他眼里,來不及遮掩。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正視她,這個已經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這是唯一一次,他只把她看做一個尋常女子,不是高貴的公主,也不是什麼身份可疑的敵人,而是眼前神色迷惘的小女子。那面上是完美得無懈可擊的高貴與驕傲,一半是偽裝,一半是與生俱來的堅強。而只有那一對眼楮,青幽幽的,流轉間的光芒無限惆悵,泄露了她這一刻的情緒,胭脂勾勒也遮掩不住。她真是美,像一朵風雨里的紅薔薇,倔強驕傲中偶然間的一點柔弱,深深地印在了他心上。

他突然做了一個自己都未想到的動作,他打橫抱起她,在唱禮官送入洞房的聲音里一路往朝暉堂後布置好的鸞鳳閣里頭去。青羅驚得閉上眼楮,與蘇衡的懷抱截然不同,她感覺不到溫柔安定,只覺得緊張又恐慌。那氣味不是清明晚粉的熟悉,是說不清的另一種氣息,陌生得讓人慌亂。中原本就禮教森嚴,更兼著世家子弟更是舉止有規矩,縱然是瀟灑爽利如她,也從未想到會有這樣的境況,羞赧無比,只好在如潮水般涌過來的歡呼與台上眾人的眼光中埋首在他懷里,不敢看也不敢想。

永靖王此時卻是拈須而笑。西疆本就較中原民風開放許多,女子拋頭露面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西疆百姓皆重情,雖亦多父母媒妁之言,卻也常有兩情相悅結成夫妻的,最喜見的便是情投意合夫妻恩愛。昔年永靖王與原配王妃已成佳話,眾人皆道「無情未必真豪杰」,如今瞧在眾人眼里,世子與公主承載了太平期望,又如此相得益彰,更兼情誼甚篤,只怕又是一段傳奇了,于籠絡民心是大大有利。只是念及此處,上官啟的眼中又閃過一線冷光,只盼上官懷慕不要真的動了心才好。又想起兒子一貫處事的冷酷清醒,想來自己也是多慮了。

上官懷慕抱著青羅一路往後頭走,童嬤嬤等人也只遠遠跟著。青羅一路之上閉著眼,走了一會子覺得該是進了內院,才偷偷睜了眼楮。見上官懷慕只顧抱著自己穿花拂柳前行,不疾不徐,身邊也沒有其他人了,更是覺得羞窘。輕輕道,「你放我下來。」上官懷慕低頭瞧她,少女一改平日的端莊犀利,想是害羞的很了,連那點憂愁都散去了,只是滿面酡紅地不敢瞧他,不免失笑。也不答話,只繼續走。青羅更是窘迫,也不敢再說,只好由著他。

好容易進了鸞鳳閣,侍女們早已站定,朝著二人拋擲五色花果,童嬤嬤也不知什麼時候趕到了頭里,滿面是笑的帶頭拋著蓮子,一面唱道——

天上初停織錦梭,鵲橋搭就渡銀河。七香車上笙簫發,百寶闌邊笑語多。

兩姓姻緣皆鳳卜,一宵和意訂鸞歌。金線拋入紅羅帳,共擁蟾宮瞧月娥。

撒帳春,春色濃,狀元走馬趁花風。千家舊苑楊柳綠,十里長堤杏蕊紅。

疲鶴駕,打鸞封,彩樓高起五雲中。雙雙共對菱花鏡,疑是同來蕊珠宮。

撒帳夏,夏風和,西湖堤上听笙歌。吳姬蕩槳翻紅袖,越女采蓮弄碧波。

人影散,夕陽過,月下相逢歡更多。閑情莫敘陶朱事,雲雨巫山神仙樂。

撒帳秋,秋景清,藍橋有路會雲英。人來福地三分喜,月到中元十倍明。

開繡闥,鼓銀箏,醉倒金烏彩燭明。花屏隔斷防人听,唧唧微傳私語聲。

撒帳冬,冬氣寒,客路初逢吳彩鸞。繡襦迎風霜露滴,彩燭搖曳紅光冉。

金翡翠,玉闌干,紅袖挑燈帶笑看。關雎一夜偕琴瑟,上苑千秋瓜瓞綿。

星斗移時酒興酣,霓裳閑唱楊柳岸,拋殘郭璞三升豆,償還子孫十萬錢。

半夜明燭人是玉,一窗皓月客如仙。名花萬朵爭探看,共賞溪頭並蒂蓮。

童嬤嬤所唱的不過是西疆流傳最廣的撒帳歌,並無什麼奇處。然而兩人此時卻是听得痴了。原來姻緣被寄予的盼望是這樣多,與自己所想的截然不同。待回過神來,懷慕才發覺自己仍將青羅抱在臂彎,旁邊童嬤嬤與侍女們都朝著自己笑呢。忙忙地把青羅放于榻上安坐,青羅的臉都不敢抬,只低頭擺弄著自己裙角。

童嬤嬤喚了侍書翠墨二人進來,捧著合巹酒,遞與二人,笑道,「這是百合酒,恭祝世子與世子妃百年好合,白頭偕老」。二人默默接了飲下,只覺得那酒極烈,一路灼燒到下去,燃起了一路火。

童嬤嬤道,「外頭擺著筵席,王爺請世子還是先去外頭作陪。」

上官懷慕遂點點頭,道,「王府大婚,這些免不得的,我就先出去。你哥哥走的倉促,非要宴畢即歸,今夜也算是為他踐行。這也奇了,我瞧他與你倒是親密,怎麼也不叫你送送。」

青羅勉強笑道,「我與哥哥雖是手足同胞,如今嫁了人,哥哥也不能不舍。只怕是哥哥怕見多了彼此反而傷心呢。只好請世子替我好好送送哥哥,說妹妹很好,請哥哥稟明父王,不必掛念。」

上官懷慕便應了,欲出門卻又回頭道,「你先歇息,我晚間再來。」也就轉身出去了。

剛出門,就听得前頭一人淡淡道,「世子難道是動了真心麼?」遽然抬頭,正是董余。

見上官懷慕抬頭,董余緩緩從樹蔭下走出,面帶微笑,施施然行了禮。董余的面色柔和,上官懷慕卻閃過了一絲憤怒的意思,卻也只是轉瞬便壓了下去,往外抬腳便走,冷聲道,「不過是形勢所需罷了,我自然拿捏得住分寸。」董余也不反駁,只快步跟上,輕聲道,「老王爺與蘇世子相談甚歡,只是大公子卻不知去何處了。」

上官懷慕足下一頓,冷笑道,「哦?如此出風頭的機會,他倒是肯錯過?」

董余答道,「大公子素日里行動有時是失了分寸,只是今日是世子的好日子,有什麼風頭也該是您的,大公子縱然糊涂,也該是明白的。就算大公子不明白,王爺又豈會袖手不管呢?這不就一疊聲地請您出去麼。」

上官懷慕沉默半晌,慢慢道,「父王多年來暗里默許大哥奪嫡,明里暗里我們吃過的虧又豈在少數。伯平,你瞧,我當真是父王的嫡親兒子,不管內里是多麼的陰暗,外頭人瞧著卻都是一副光鮮模樣。世人都以為父王與母妃恩情甚篤,對我傾力栽培,哼。」

如此已說到王府陰私,董余雖說是上官懷慕的心月復,卻到底是外人,也不便深勸,只默默隨著他往外去了。仔細打量著他的神色,方才自鸞鳳閣出來的一抹暖色分毫也沒有了,唇抿得如刀鋒一般,不免嘆了口氣。這麼些年了,他和弟弟董潤可以說是與他最親近的人了。一直與他並肩而行,他眼睜睜看著他從少時意氣風發的少年,一日日變得沉默冷銳,叫人嘆息。然而他也無可奈何,上官懷慕需要在這個魍魎橫行的世界里存活,而自己,甚至自己一族的安危,都已經系在了他的身上。哪怕他希望雲和能做一個明朗快樂的俠客,漂流江湖,紅袖添香,他也不得不默許甚至縱容了他的一切冷酷,把他推到那個王座上去。他也知道,這樣他會與昔年的摯友越行越遠,可這樣的孤絕之道,他和他都不能不走。如今他們已經做出了選擇,行差踏錯便是生死,更是無回頭的路了。

頃刻走至朝暉堂前,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卻也不知道幾許真假?二人卻都是打疊起一張笑意舒展的面孔,疾步上前。懷慕先去上官啟與柳妃處面前見了禮,柳妃笑道,「好孩子,如今可算是成家立業了,姐姐泉下有知,不曉得有多歡喜。」說著眼角竟流下淚來。懷慕口中說著,「母妃切莫傷心,兒子不孝不能承歡母親膝下,如今只有母妃在兒子身邊,兒子定然與公主一起孝順母妃的。」眼楮卻是睨著上官啟。卻見上官啟听說到結發妻子,面色深沉,也瞧不出是喜是悲,半晌道,「你母親去得早,如今你長大成家,娶得又是天朝貴女,容貌品行都是絕佳,為父也對得起你死去的母親了。」懷慕面上恭謹,听得此話,心里竟翻江倒海一般,只咬牙隱忍。

正說著蘇衡捧著金盞走上前來,笑道,「世子大婚之喜,還未敬世子一杯。」那笑容雍雅是無懈可擊的,只是那一雙眼楮染了酒意,卻像是燃起了一把火。懷慕瞧見這樣的眼神,瞳孔一聚,心里覺得有些不妥,卻也只是回敬道,「懷慕還要謝過蘇世子與南安王爺把掌珠托付于我的盛情。」

此話當日落陽峽夜宴上官懷慕也說過一回。只是蘇衡此時心中情緒,與當日更是不同。當日見上官懷慕拔劍而起,青羅擊盞而歌,不過酸楚惆悵。如今雲英已嫁,章台之柳,真真是叫面前之人攀折去了。而自己,不但是將她千里送來此間,更是在最後一刻,將她的心都推了去了。方才典禮既成,他眼睜睜瞧著上官懷慕抱了她去,胸臆間的憤懣與十載江湖的快意情緒幾乎就要叫他拍案而起,只想海角天涯帶了她走。只是澎淶在身邊暗暗叮嚀的那些言語,又生生將他定在了那里,任由眼前汪洋恣肆的紅鋪天蓋地地遮蔽了一切。

不多時,二人皆有些醉意了。懷慕心中疑惑,蘇衡是青羅長兄又是遣嫁欽使,多喝幾杯原也合情理。只是如今身邊一概人皆是不理,只與自己不住地推杯換盞,談論古今,倒是叫人捉模不透。這婚宴上用的酒本是極烈的君子醉,如此豪飲,懷慕已覺得有些不適了。卻見蘇衡竟是眼中愈發的清亮起來,只是那一層永遠的淡然溫和卻是愈來愈淡,里頭隱約激射出一種激昂與揮灑的豪情。懷慕甚至于在這眼神中瞧出了隱約的敵意。難道這蘇衡真與妹妹情深如此,因為父親兵敗朝廷嚴命不得不將她送來此間故而懷恨于心麼?懷慕心里升起了警惕,面上卻不露出來,只與他暢談天下,言談間更覺得這蘇衡吐屬不凡,乃是世間勁敵,敵意中又有了三分欣賞。

這時上官懷思走上前來,遞上一柄如意,道,「父王方才囑咐,蘇世子原來不易,原該在我蓉城多盤桓幾日,奈何世子執意要走,也不能略盡地主之誼。我西疆僻處蠻荒,遠沒有什麼好東西,這柄如意乃是城西玉川所出凝玉極品,如此成色百年才能一件。又經城中巧匠細細雕琢了才成這一對。這一柄送給世子您聊表寸心,另一柄就送與二弟妹。世子與公主兄妹同心,也不辜負這一對如意了。」

蘇衡一口飲盡杯中殘酒,大笑著接過,贊道,「素問玉川所出清玉與凝玉乃是世間珍品,如今得見,果然好玉!」說著出乎于眾人意料之外,忽然縱身躍下夕照台,穩穩落在台下一艘小船上,高聲道,「多謝諸位盛情,這如意蘇衡笑納了。」頓了一頓,往朝暉堂後頭的重重飛檐靜靜一望,又道,「王爺再見這柄如意之時,便是再會之日!」說著便對驚怔在當地的船夫道,「走罷。」說著竟翩然遠去,渾不顧台上其余隨行之人,意態瀟灑已極。

台上眾人皆是驚訝,連上官啟與上官懷慕也不知蘇衡此舉是何意。卻有一人在燈火闌珊處自斟自飲,慢慢品著酒,微微地笑了。

您果然沒有叫我失望。不消多久,這柄如意再出現在蓉城的時候,與您一起來與永靖王會面的,還會有十萬鐵騎吧?您今日帶著不舍與悔恨離去,他朝您會攜風雨而來,徹底將這片土地洗刷一新。到那時,我和您的願望或者都能夠實現。

且不說朝暉堂前熱鬧,此時鸞鳳閣里卻是安靜。自懷慕出去之後,撒帳的侍女也便都魚貫而出,只留下侍書、翠墨與童嬤嬤三人陪著青羅。童嬤嬤服侍著青羅將發上的珠釵金鈿盡數取了,烏油油的長發披散下來,只在腦後用那一對青白玉荷花釵重新輕輕綰了半數頭發。此時青羅攬鏡自照,只覺得那一雙蓮花在燈火下更是光彩流轉,雖沒有別的裝飾,也自有一種高貴傲然。

童嬤嬤見青羅瞧得歡喜,又湊趣兒道,「這荷花呀本就是和和美美的好意頭,世子妃戴著這一對兒,以後更能與世子夫妻和合呢!」

青羅笑問,「我前日听嬤嬤說,這玉釵乃是先王妃陪嫁?果真是好東西呢。」童嬤嬤笑答,「是呢。只是還不止如此。前幾日我對世子妃您說,這是王妃家中從北疆帶回來的絕品。其實這只是對外頭人說的罷了。這玉釵呀原是蓉城所出的清凝玉制成,王爺當初對王妃一見鐘情,遂贈了這一對玉釵做信物,叫每日戴著。只是清凝玉素來只王室可用,柳家雖是將門,也是不得僭越的,故而王爺只叫人說是家中自北疆求來的。清凝玉本就稀罕,眾人多不識得,也就罷了。」所謂清凝玉,乃是更在清玉、凝玉之上的絕品。玉川所出之玉,有清澈如水翠色如滴者,名清玉,又有凝雪欺霜瑩白無瑕者,命凝玉。更絕的是,偶然有青白二色集于一體的,翠色清透,雪色柔潤,有相互滲透交融,甚是奇特,是以眾人贊賞不絕,因薈萃了兩種美玉的特質,故名清凝玉。青羅所戴的這一對釵,便是清凝玉的極品。更兼匠人心思奇巧,琢磨成了這一對出水蓮,更是將這青白二色縴塵不染、高貴清艷的特質表露無疑。

童嬤嬤又道,「原是老奴糊涂,先日給世子妃送妝奩,竟沒和您說實話。回去想想,大是不該。如今您已經個世子成了婚,夫妻一體,我還瞞什麼呢。其實這話說出去本也沒什麼,王爺和先王妃情誼深厚是眾人皆知的了。只是王妃是謹慎人,只說王爺對自己好每常越了規矩,還是不要伸張的好。只是可惜——」

童嬤嬤的聲音漸漸清下去,末一句青羅卻是沒有听見。只覺得嬤嬤神色有些不好,只倒是年紀大的人忙了這些日子有些乏了,遂道,「嬤嬤累了,我這里有侍書翠墨服侍就好,您下去歇著吧,這些日子也生受了。」童嬤嬤自覺失言,見青羅未曾發覺,正欲順勢出去,卻又忽然想起什麼來,做了手勢叫侍書翠墨都下去。青羅卻是瞧得奇怪,之間童嬤嬤走上前來,附耳同她細細的說了一番話。才剛說了兩句,青羅的臉就紅了,等童嬤嬤說完,那兩頰已經紅的要燒起來似的。這些話原本出嫁前該是母親說與自己的閨閣私隱,只是自己嫁的倉皇,眾人皆擔心的是自己的命,哪里還想得到這些?童嬤嬤見她這神情,心里也猜得到一二,只道,「世子妃莫怕,一切只順其自然便可。」說著便笑著退下去了。

青羅此時大是窘迫,也不叫侍書翠墨進來。只自己默默坐在榻上。慢慢的心里那種灼熱的羞意慢慢散去,只泛起一陣哀涼。這一晚上的事情叫人混亂,竟然險些叫她失了清醒。她原以為這場婚禮只是帶著面具的一場游行,卻沒想到在看見他的眼楮時候,竟然與往日的冷漠不同,帶了一點真實的情緒。她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好像是喜,好像又是悲。她自然不會相信他是為自己的婚姻純然歡喜,只覺得竟然像是自己,仿佛也帶著些微的不知所謂與迷茫,叫她覺得這個人也是真實的了。

她本來已經心死。她愛的並不是他,她是不得已地離家去國來此。而她愛的那人,也已經離自己遠去,叫她心里的一切美好的綺夢都也碎裂了。她是清醒的,她對懷慕也並沒有恨,叫她身不由己卷入這個漩渦的,何止是他,甚至並不是他。她也早就看清他對她也是沒有心的,不過是娶了一個公主的名頭,為的是他自己的功業和西疆太平,並不是為了感情。她本來已經準備好與他做一對假鳳虛鸞,維持著面上的恩愛和睦,漠然相對一生,她想他也並不在意。即使她必須為他生兒育女,維持著王族的血脈與穩定,她也認了,這原本是做妻子的責任。她在心里將愛人與夫妻分的很清,她原以為本就該是如此,做一對夫妻,除了心,她已經準備把什麼都交付給他,甚至于自己一生的命運。然而這一場婚禮竟然叫她覺得迷惑了。原來世人對于婚姻的期許這樣的多,願比翼連枝,願攜手百年,願兩心相映,願不棄不離。原來這才是夫妻,結發與君共生死,執手恩愛兩不疑。

她竟然錯了麼?在看見他的眼楮的時候,她突然覺得,或者他對這場婚姻也是有期盼的吧?或者是被燕婉及良時的美好祝願打動,或者是被撒帳的歡慶團圓打動,他流露出的表情,是人的表情,而不是西疆上下仰慕的世子的表情。她突然心里苦笑了,這對他們都是錯誤。他不該對這場婚姻有所期待,因為她並不愛他,她是不得已才嫁與了他,更何況她的心已經死了,再不敢對誰傾心相許。她也不該對這場婚姻有所期待,因為他不會給她真心,他要的是河山萬里,而不是小小女子的舉案齊眉。

她突然就覺得冷。這樣地相守一生該有多麼苦,她這一生,也得不到真正的夫妻恩愛了,連期盼也在未開始的時候被自己生生掐滅了下去。她正走著神,卻听見有人對自己說話兒、

「怎麼,如今六月里,你倒是冷了?」卻正是懷慕笑著走進來,瞧她正抱著肩頭,隨意一問。她驚慌抬頭,他瞧著她的神色,倒像是甚是悲傷一樣,卻也不多問,只關懷道,「可是前幾日病著還未大好?今天也著實勞累了。」說著便要起身去請大夫。青羅卻輕輕牽過他的衣袖道,「不必——我只是有些累了。」

懷慕瞧著那一只牽住自己的柔荑,心里卻是一動,正欲說話,卻看見她發上一對玉釵泛著清凌凌的光澤,心里突然就冷了。只是輕輕地從她手中掙出來。青羅剛剛本是無心之舉,可如今見他的動作,心里卻是了然,遂也微微一動,二人之間便隔了有一尺距離。

沉默半晌,懷慕澀聲道,「這對玉釵,是父王在婚前送予我母親的。」青羅輕笑道,「王爺與先王妃的佳話,妾亦有耳聞。世子是想說,你我之前,不配有如此情意麼?」青羅本是自嘲,卻見懷慕霍地轉過頭來,那眼中仿佛燃起了一把火,不免心頭驚跳。卻听的懷慕聲音緩緩地,道出了永靖王府埋藏多年的一段往事。

「我上官一族百年前于社稷有功,故裂土封疆于西南,鳳仙州,昌安州,昌恩州皆為我上官一族封地。另有西北的昌平王高氏,北疆的竇氏,皆是當初開國的肱骨之臣。只是這百年來,朝廷已視我等如骨鯁在喉,且各藩王也確是雄踞一方不服號令,甚至于有易幟之心。近二十年來,朝廷每欲撤藩,然而我諸王自知,一旦撤藩我等性命堪虞,也斷然不會同意,只有以戰求安,只可憐了百姓困苦。高氏野心猶大,原本高氏一族封地只在昌平州,把守絲路,富庶已極,卻又在這些年間吞並了陽平州與宏安州,漸漸與我上官氏劃江而治,如今除了與朝廷多有爭端之外,更是每常犯我西南。朝廷正欲我等自相殘殺唯恐我諸王聯結一氣,更是每常從中撩撥。這些年來,我西疆南北不知明里暗里已有過多少爭斗。

我的母親,是父王麾下大將柳成暉的長女柳芳宜。家中除了他,還有大舅舅柳衡,小舅舅柳平,小姨芳和,也就是現在的母妃。柳氏一族自我上官氏百年前征戰四方時就已相隨,也是高門大閥,是我西疆除了上官之外最為高貴的姓氏。二十五年前,我父王初登王座,昌平王趁我西南一片混亂父親年級尚輕,突然來襲,我西南猝不及防,落陽關失守,高氏甚至于沿桃源川一路南下,蓉城岌岌可危。當日蓉城之內幾無守軍,我外祖柳成暉帶著率部前去,守住桃源川入定雲嶺的山口,血戰十三日,擊退敵軍,後多方馳援,高氏狼狽而歸。據聞當日血流成河,那無數血水沿著桃源川流入定雲江,江水盡赤。」

「後來父王親自登門致謝,就遇見了我的母親,一見鐘情。每常去外祖府上,說是請教兵略,其實也是去看我母親。兩人暗暗便有了情意,父王贈了這一對蓮花釵,與母親做了定情之物。一年之後,父王便迎了母親為正妃,又築了浮光島上這許多樓閣為新婚洞房,用數里的燕婉橋相迎,成了一時佳話。婚後父王與母親一直感情極好,只是期間父王的侍女安雲佩有了孩子,就是我大哥懷思,而母親卻流產了,不免郁郁終日,父王卻也小心陪伴,沒多久母親也就原諒了父王。又過了一年,母親又有了身孕。因為前次失了孩子有些疑惑,這一次甚至于連父王都沒有告訴,只說是身子不好家中清淨,又甚是思念雙親,就回家住了幾月,就誕下了孩子,便是我。父王倒也歡喜,也沒有怪罪母親未對他說實話,便接了我母子回了王府,對我也是疼愛。」

「我十歲上時,父親只說要歷練我,便命我隨著他親信董家的兩位公子董余、董潤一起游歷。五年間,我走遍了西疆山水,甚至于西北戈壁,北疆冰雪,京師繁華我都一一看過。至于家中,我雖然惦念母親,卻也只與母親書信來往。畢竟少年人心里,哪有比無限河山更能叫人興奮的呢。我十五歲上,母親壽辰將至,我正巧求得了母親最愛的一副慧紋,便決心回去給母親拜壽,一路星夜自京師趕往蓉城。想著給母親一個驚喜,我誰也沒告訴,半夜時分孤身入府,卻左右尋不見母親。」

青羅正听得入神,卻不見他再往下說了,只疑惑地瞧著他。卻見他靜靜問了一句,「你先前住在擎雨閣,可曾見到什麼女子墨跡?」

青羅心里漸漸浮出一個不祥的猜測來,不免變了臉色。懷慕笑道,「你都猜到了?」便慢慢再往下講去。只是那聲音里帶了刀鋒一樣的冷,叫人听了有些害怕。

「原來當年我前腳剛出蓉城,後天父王就對柳氏下了殺手。將我外祖、兩位舅舅與柳氏親信部從皆誘入桃源谷,舍下埋伏一舉殲滅。只因當年桃源川一役,柳氏功勛卓著,西南諸人多有拜服柳氏而不服上官氏的。父王經營多年,皆是為了培植自己勢力,唯恐柳氏有不臣之心,遂假意殷勤,娶了我的母親,以做緩兵之計。而我母親的第一個孩子,正是被他叫人秘密地下了藥才沒的,只因他對我母家疑心已重,深患母親有了嫡子,柳家便能挾持了這個孩子篡權奪位。至于後來母親在家中誕下了我,父王疑心更甚,只覺是柳家已有察覺,才力保了我以圖他日,更是睡不安枕,只無奈他即位時間尚淺,祖父手中兵權皆在柳家,他勢力單薄一時不能下手,就隱忍十年。待我十歲上,將我遣出,對我母族下雷霆之手,一舉滅了他的心頭大患。他也怕世人識破他的詭計,道他誅滅功臣,對柳家殘部厚賞追封,對小姨也是百般照拂,對傷心成病的母親更是體貼入微。小姨與母親卻並不知其間奧妙,反而對父王甚是感激。母親也只是傷心,並沒有想到其他。只是過了一年,母親在父親書房中收拾花草,偶然瞧見了當年父王寫給心月復的密函,這才驚覺真相。她起初還不相信,只道是有什麼誤會,卻沒料到父王竟然將當年真相一一告訴母親。母親傷心已極,以她的聰明自然曉得昔年恩愛不過是假意欺瞞,心灰欲死。父王非但不悔悟,甚至于將母親軟禁擎雨閣中,斷絕了與外界一切來往,命人模仿了筆記每月給我寫信,可憐我竟然被蒙在鼓中五年之久!父王對外只說母親抱病休養,還時常搜羅了珍稀藥材只說給母親補身,只不讓任何人探望。眾人皆不知母親在擎雨閣中三年孤苦傷心,終于郁郁而終。父王甚至于將母親悄悄葬了,不願發喪,怕我驟然回來又引起什麼變故,甚至每每遞話于我,道父母俱好,兒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勿以父母為念。」

「如此一年之後,我匆忙回來,才撞破此事。當夜我遍尋不見母親,也驚動了父王,父王見瞞我不住,只說是母親臨終遺言,說我在外游學,正是見識天下豪杰的時候,自己纏綿病榻已久,生死已是定數,莫讓我焦急憂心壞了學業,只不讓告訴我,等我圓滿回來再說。彼時我亦不知其中關竅,只恨父母瞞了自己,害的自己不能庶盡孝道。過了幾日,父親為母親風光大葬。是夜我為母親守靈,卻見母親的陪嫁童嬤嬤悄悄兒來找我。原來當日母親雖然被拘在擎雨閣,把守森嚴,甚至于一應心月復都不讓帶進去,只說王妃的病是要過人的,一般人都不讓進去。童嬤嬤是母親陪嫁,到底掛心,又覺得這事情頗為蹊蹺。她自幼長在定雲江畔,水性極熟,一夜偷偷潛入各種,竟然機緣巧合正與母親見了面。其實那閣中無人隨侍,不過母親一人而已。母親含淚將所有真相都告訴了童嬤嬤,叫她務必要轉告我,莫要讓我糊涂一世。只是當時我在外飄忽不定,童嬤嬤不過府中僕婦,哪里能找的見我?也只好苦苦侯至今日。我當時一听,心里幾乎都涼了。我十五年一直以為父母情深,卻原來是如此真相。我本欲揭破此事,只是母親已死,柳氏已亡,父王一手遮天,童嬤嬤不過一個奴婢,說話又有誰信?一個不好,連累了柳氏與母親身後之名。後來我也悄悄潛入擎雨閣,卻見里面滿是母親傷心語句,才知母親最後的歲月心中是怎樣苦痛。沒多久,父親將柳氏唯一的後人我的小姨柳芳和迎入王府,冊為繼室,又叫我認作母親。世人皆以為他重情重義,卻不知我心里是怎樣的恨。母妃入府後,也一直不甚得寵,想來也是父王對柳家心中有鬼的緣故。而母妃入府不久也便知道了真相,心中恨極,當夜便自飲紅花,道柳氏女子再不在上官啟身上有半分真心,再不要為上官一族生兒育女,從此便纏綿病榻。只是父王雖知道母妃心中恨意,奈何柳氏一門都死的不明不白,只有母妃穩坐王妃之位才能保他的聲名,也只有假做不知。而母妃原本也想以死相逼揭破父王所作所為,可又想著他如今大權在握,自己未必能將他如何。于是苟且偷生,甚至對父王有時也肯假以顏色,只因她在王妃之位,我就仍是穩穩當當的嫡子,也有母親可以倚仗,不至于孤苦。」

「後來我對父王態度大變,想來父王也心知我已經知道實情。只是他見我隱忍不發,也就彼此都不揭破。只是父王對我到底存了疑慮,我雖然已無母家可依,到底是名正言順的嫡子,這些年交友甚廣,也有些聲名。董家、方家本是父王心月復,方家便是當年伏擊我母族之人。董家家主雖然也有份,卻死得早,董家長子趁勢掌了權位。董家的長子次子與我一起游學多年,早已成至交好友,父王當初本意是叫董家監管于我,倒是失算,平白送了一半臂助給我。父王雖猜忌于我,卻也暫時動我不得,所以這些年處處欲壓制于我。雖不至于害我性命,卻暗中支持大哥奪嫡,唯恐我篡了他的王位。而于我而言,父母給了我血肉,我雖然恨他,卻也不會做殺父弒君的事。只有奪了他的權位,才能解了心里的恨和母親一族的冤屈,因為這世上,只有權利,是父王真正在意的東西。」

「此次公主前來,父王安排了你住在擎雨閣,外人只道是王妃舊日居所,我確實知道里頭的玄機。父王不過是想要告訴我,公主與我的婚姻,也不過和他和母親的一樣。他是在詛咒我。我為他的薄情而恨他多年,他是要向我預言我的一生,與他一般無二的寡情絕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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