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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鄴城表面看起來與往常一般無二,其實是暗涌澎湃。

八月十三,鄭元傷後第五日,傳來一個令世人震驚的消息︰大丞相高澄已遇刺身亡!生前一切職務又其弟高洋暫代。

鄭述祖攜二子去丞相府吊唁,王妃、世子們均身著重孝,號啕大哭,唯獨那個白衣素縞的高長恭低眉垂首跪在那里,一滴淚都沒有,臉色卻白得怕人。

此時元德、元禮已從那日回來的車夫嘴里得知了當日情形,對長恭自恨之入骨。可今日見到卻也不便發作,只暗自咬牙。

元德經過長恭身邊之時,裝作安慰,用只有兩人能听得到的聲音言道︰「世子高才,手刃仇人,真正全了仁孝之名!」話雖無不妥,可語氣譏諷,並無半點安慰贊賞之意。

長恭哪里听不出來,心里發苦,卻無處可訴。只覺悶氣于心,抬起頭,還未言,竟先嘔出一口鮮血。元德一驚,忙扶了他的肩膀,只听他聲音低沉道︰「傷及令妹,絕非有意。只是那日報仇心切,大意錯手。若她哪日真因此而去,長恭賠其性命就是。」

元德見他如此,對他的嫌惡頓少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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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柏巨變,皇帝本是很得意,以為國祚可興了;卻不料不久便昭告天下,禪位于高洋。

高澄追謚文襄皇帝,妻子馮翊公主尊為文敬皇後,搬入靜德宮中。孝瑜封為河南王,孝琬封為河間王,原齊王府留給尚未封王的世子。長恭沒有生母,又瞬時失去了父親的疼愛和庇護,境況驟變,常感到深深的孤獨和不安。

鄭述祖仍每日到齊王府授課,卻因鄭元身體一直沒有復原,因此只帶元禮一人前往。

倒是長恭,常常跑到鄭家探望鄭元的病癥。一來一往,倒也熟絡起來。

冬去春來,整個世界都變得鮮活,柔和的女敕綠覆滿天地。暢春園的海棠也開始爭先恐後的綻放美麗。花瓣飄落時,宛若片片雪花繽紛而降,在落英從中一名白衣公子正在練劍。

只見他起手劃出一道劍弧,然後隨著劍勢轉身,突然又猛地一俯身向前刺劍,力還未盡人已起身,帶著劍斜向上撩起,接著碎步前行,並不斷抖著手腕帶動劍旋轉。前行幾步後,又回身一劍刺出。看似並不快的劍速,但卻在空中幻化出道道璀璨的劍芒,每一道劍芒都具備實質性的攻擊力,劍芒將身體都籠罩起來,輕柔靈動、如清風、又似湖水、但卻又偏偏帶著狂潮拍岸、疾風驟雨一般的威勢。劍光中他動作越來越快,到後來已看不清劍的軌跡,只看到一道道劍影。

而在一旁的海棠樹下,一名少女正舒服地靠在軟榻之上,手中捧著一杯清茶,正慢慢品味。

鄭元德一套劍法練完,走至軟榻邊給自己到了一杯茶,亦坐到榻上。

「哥哥武藝精進神速,可喜可賀。」鄭元伸手將一方帕子遞了過去。

「我只盼早些練成,到那時就將你時時拴在身邊,看還有誰能傷你!」元德接過了帕子,輕輕拭著汗。

「哥——,說多少次了,那只是意外,不要老耿耿于懷的。況且,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縱然像簫叔叔那般厲害的人物也不是天下第一,何況是半路出家的你!還有了,即便你是天下第一了,也未必就能護我周全。再說了,就是你能護,要護的人也不該是我,當是我未來嫂嫂、佷兒才對!」

元德听言,扯動嘴角,卻未能笑的出來。

「大哥!小妹!原來你們在這兒,讓我們一通好找!我回來時正遇見曹先生,他說要找妹妹,便領他過來了。」隨著聲音,元禮領著曹妙達緩步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曹妙達徑直走到軟榻前才站住,「妙達謝小姐救我全家之恩!之前小姐曾說若救我全家,讓妙達為小姐做三件事,妙達今日便是赴約而來。但凡小姐吩咐,妙達縱萬死也定不負所托!」

此言一出,元德、元禮均有些糊涂,不知所謂。

「先生把我哥哥說糊涂了!哥——是這樣的……」

原來曹妙達家中世代為宮中樂師,他父親曹僧奴更是得到皇帝的喜愛。而高洋以北齊取代東魏,脾氣又暴躁善變,令曹僧奴一家惶惶不可終日,曹妙達也終日為此煩惱。鄭元看出他的心事,也知道當前的形式和歷史發展,便對他言道︰「這幾日怕是先生家中要遇到件難以抉擇的大事。選對了,可榮及子孫;選錯了,怕禍及一門。到時先生若無法抉擇,可來問我。只是要先生幫我做三件事換這可救您一家的主意!」

不日,宮中便傳來聖旨,讓東魏舊帝遷至北城,宮中昔日樂工一並隨行。曹氏一家知道此番若去,生死難料;若不去,就是抗旨之罪,一時間全沒了主意。曹妙達想起當日鄭元所說之言,又知這個女娃非一般人,便遣家奴上鄭府求解救之法。鄭元回信,讓他們父子于次日辰時三刻于重華門外花園內彈奏琵琶,務求精妙。他父子依計而行,果然被高洋听到樂聲大為贊賞,留了下來。而隨舊帝而行的宮中樂人一到北城均被屠戮。

听完這前因後果,元禮有些不解,「妹妹怎知那皇上會把曹先生他們留下?」

「皇上脾氣雖不佳,但卻非庸才,而且我還知他精通音律。既是這樣的人,听了他們最為拿手的琵琶後又怎能放曹氏離開宮闈呢?」

「那妹妹想讓曹先生做什麼呢?」元德只知曹妙達是樂坊之人,心想這樣的人除彈奏之外不知還有何用處。

「曹先生,我讓你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在此展示你的長兵絕學!」

曹妙達一听,吃了一驚。「小姐怎知?」

「我怎麼知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會,對嗎?」。

曹妙達心想也對,便答︰「好!只是第一件事就如此簡單?」

「就這麼簡單!」

「那請公子借我一件兵器。」

元德、元禮不知曹妙達會武功之事,心中疑惑,但仍拿來一桿長槍。

只見曹妙達提槍在手,雙臂揮動,剎那間四方八面都是槍影,虛虛實實,只讓海棠林中狂風忽起、萬花齊落。妙在他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一席槍法舞罷,眾人都已僵在當場。

「諸位見笑了!」曹妙達已然收式,一派輕松模樣。

「曹先生好槍法!」鄭元含笑,誠心贊美。

「先生武功卓絕,何需人救?」元禮心直口快,道出心中疑問。

「曹某一人走月兌自是容易,奈何曹家上下七十余口,縱然武功再高,雙拳難敵四手,怕也護不周全。」

「先生今日已為我做了一件事,剩下兩件我尚未想到,待我想到後再勞煩先生。」

「妙達靜候。」

「先生不怕我讓先生做為難之事?」

「不會,教小姐習琴多日,對小姐還有幾分了解,不然也不敢貿然相求。即便將來若真有此事,唯妙達一死耳,所以不足為慮。」

鄭元听後但笑不語。

就在此時,下人來報,「四殿下到訪。」

元禮不屑言道︰「他到來的勤!」

鄭元幽幽嘆了口氣。

不一會兒,一個緋衣少年已經走了進來。

「元兒近來身子可安好?」長恭一進來便急急問道。半年多來,他已來鄭府不下百趟,熟的如自家一般。鄭元嫌他每次叫她「鄭家小姐」既生分又麻煩,便讓其私下直呼其名了。

「哧」地一聲,鄭元笑了起來,「你可有新鮮點的詞了?怎麼每次一來就是這句?你不煩呀我都煩了。放心好了,我原知道你是極好的人,縱是我哪天身死魂散,也絕不化成厲鬼來尋你麻煩!」

話語一出,頓時在場幾人都白了臉。

「妹妹這種話還是別再說了!」元德語氣有些僵硬。

鄭元自知失言,忙賠笑,「是我錯了,嘴上缺了把門的。哥哥就當我前世是啞巴,憋屈很了,這輩子定要將這話兒都說夠本來,也就顧不得話是妥與不妥了。」話語一出,又把周遭幾人逗得樂起來。

正說著話,灼華來稟,「稟小姐、少爺,老爺回府了,讓兩位少爺去書房呢。」

有些掃興,元德、元禮與長恭拱了拱手,一起離開前往書房。曹妙達也拱手告退。

目送兄長離去,鄭元轉過頭來細細將長恭打量一番,笑道︰「殿下今兒身穿緋衣,到是難得,莫非要去哪家提親不成?」

「元妹妹又取笑我!我這身上穿的是戰袍!皇上說高氏本靠征戰軍功起家,我等高氏男兒均須入軍旅歷練。我與三哥被編入明月將軍帳下,剛剛我就是從營中回來。未及回家,想起上次你讓我尋的物件尋著了,便先給你送來。」

鄭元听後,看著面前這個美貌少年,隱隱有些心疼。十一二歲的年紀,若在現代還窩在母親身邊嬉笑玩鬧。而他皇族子弟,卻已經身在軍營,隨時可能要去戰場與敵人廝殺。嘴里卻言道︰「那還不把你尋著的快給我,看看是不是我要的。」

長恭從懷中取出一木珠手鏈遞給鄭元。

鄭元接過聞了聞,又讓丫頭煙嵐取了一碗水來,將珠鏈擲于水中,見木珠沉入水中,頓時眉開眼笑。

「可讓你給尋著了,這沉香你是從哪里尋著的?」

「你上次同我說這是南方才有的物件,這幾日我找遍了城里南方來的商家,才從一戶商家那里買到。不知它有何用處?」

鄭元不答反問︰「那商戶那里可還有了?需多少錢,回頭我也好讓哥哥買去。」

長恭苦笑,「這本不是賣的,是那商賈私有之物。因你想要,我去向他求來的,哪里還能買到。你要許多做什麼?」

鄭元心里微微感動,她素知長恭雖脾氣甚好,卻有傲骨,從不向人低頭。而此番為她卻向一商賈求買,實屬不易。

「我要此物只因需它入藥。沉香有降氣溫中,暖腎納氣,行氣止痛,納氣平喘之功效。可治胸月復脹悶疼痛、腎虛氣逆喘急等病癥……」

還未說完,長恭已白了臉,「是否是你的傷——」說了一半卻說不下去。

「我說過從未怪你!別老把錯啊,責任啊都往自個身上扛。你才多大,也不怕這些事兒把你壓垮了!」見長恭還在自責,趕緊轉移了話題。「對了,你入軍營可還適應?明月將軍可就是那鼎鼎大名的射雕都督?」

「正是!將軍為人極好。況且我的弓馬功夫本就是將軍所授,如今在他麾下哪還有不適應的。」

「難怪!」鄭元心討,難怪你那日一箭射的如此準又如此狠了。轉念一想,他再厲害也畢竟年少,若真上戰場還是凶險萬分。雖然歷史上他不是死于戰事,可還是希望他少受些傷才好。于是話鋒一轉,「你可知射雕都督的武藝在這天下可排多少?」

「將軍曾言,若在馬上,他可居前十;即便縱覽天下,他亦在二十以內。」

「若有機會拜天下第一為師,你可願意?」

長恭眼楮一亮,「天下第一?那是何人?若有機會拜他為師,此生無憾!」

「你附耳過來。」鄭元在他耳邊小聲言說,然後又言,「你只需對他說收你為徒是他須做的第二件事,他自會答應于你。」

「第二件事?」

「莫要多問,照做即可。我見過他的本領,也知你極有天賦,只是缺名師指點。若拜他為師,不出五年,你便可與斛律將軍一較高低。」

「你——我屢次受你之恩,卻反害了你,當真此生對你是恩將仇報了。」

「唉,你並非有意,又何必總耿耿于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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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是柳絮飄飛的季節,即將凋零的春色,殘敗不堪。即將逝去的春色就是黃鶯費盡了口舌也不能將它留住。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輕輕撥弦,慢慢低唱,眉間一抹愁緒。不想置身歷史,因為知道它的必然,更因為知道書上寥寥數筆結局背後的驚心動魄。鄭元原不想體會,原本只想在這個世界讓自己安度一生。可是命運的車輪似乎正要無情地將其卷入其中。一年相處,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掛記于心,這不在計劃內的情感鄭元並不熟悉,也讓她感到煩擾。她向來是個理性的人,深知感情若戰勝理性所帶來的可怕後果。可是如今的她……那個曾經縴弱的少年,那個失手傷她的少年,那個為他四處奔走求醫問藥的少年,那個——那個聰明卻又單純的少年,正在走進她早如一潭死水的心中,激起層層漪漣。對那少年的關心,鄭元本想撇清關系。于是有了讓曹妙達做他師父這個虧本的買賣,只為還他微不足道的求藥之恩。

「他只是歉疚而已!其它再無半點情意。」理智告訴著鄭元,于是她疏遠,她借故不見,想借此拉開兩人的距離。可是不論拒絕多少次,那少年依然每日前來。「他是個固執的人」二哥如是說。可當他的固執變成了她的習慣,鄭元便不安起來。她的前世記憶告訴她,若不曾得到就不會有失去的痛苦。就如愛情,她在前世從未打開心扉,也就沒有過身邊一些女友痛徹心扉的經歷。但在親情上她卻有著無法磨滅的傷痛。父親原本那樣疼愛她,卻最終因恐懼母親連帶不想見她,這個痛整整伴隨了她前世的一生。

「小姐,老爺叫你去書房呢。」丫頭灼華的聲音打斷了鄭元的思緒。

「知道了。」起身整整衣服,舉步前往書房。

「父親喚女兒前來,不知何事?」一進書房,看見大哥元德和二哥元禮都在,便知道必出了事。

「今日宮中來宣聖旨,讓為父出任洛陽太守,我雖接旨,但想听听你的意見。」

「父親有何打算?」

「為父年邁,能否以我年邁多病為由謝絕皇上美意?」

「萬萬不可!如今聖上已入主位,不比當年齊王,顧忌不再。且傳聞皇上暴戾,一言觸怒,後果不堪設想。依女兒所見,不如暫且屈從。那洛陽距鄴都千里,所謂天高皇帝遠,反倒比鄴城更安全些。況孟子雲天下‘民為重’,‘君為輕’,父親乃大儒,自當棄小名,存大義,為萬民請命才是。」

一番話說的在情在理,「那就依女兒!」鄭述祖不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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