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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怪癖花匠

顏舒推薦之人卻是顏家昔日的花匠,這花匠很有幾分怪癖,不喜同人多言,與花草相處的時間遠遠超過與人。年紀已有五十多了,卻一直沒有成親,仿佛花草就是她的戀人與家人。

這位花匠姓錢,但本人卻不愛錢。

兩年前,顏家敗了之後,顏宅轉手出去,多數的下人都留在原來的顏宅,現在的趙宅。錢花匠就是少數離開的人之一,也是被趙姓家主再三挽留、卻沒有留住的人。

錢花匠蒔弄花草可是一絕,離開趙家後,也曾有人重金招攬,卻沒能得到首肯,寧願過著一幢茅屋兩袖風的日子。

是的,茅屋。錢花匠住在村子里,守著村前村後的二十畝地,日子是相當悠閑的。因為無父無母、無子無女,昔年手里攢下的錢,便被她置了二十畝地,還是上好的麥田,畝產能達二百六七十斤的。也不用她自己種,坐著等收成就是。

要不,為什麼說她有怪癖呢?有錢買二十畝上好的麥田,沒錢給自己蓋間瓦房?偏住什麼茅草屋,嫌冬天不夠漏風是不是?

誰也說不清她在想什麼,但是任誰也不能不承認,她的確是一流的花匠。

谷凡听了顏舒的描述,很琢磨了一下這位錢花匠的心態,某種程度上,她覺得這位錢花匠有點原來那個時代藝術家的風采。也許她正是把蒔弄花草,當作一種藝術,才能達到超出常人的高度。

可是她種玫瑰,不論從目的,還是從行為過程,她都不認為有哪點可以同藝術掛上鉤。那樣一個人,想把她請來,可不是一件易事。

顏舒主意出了,人也推薦了,接下來的事,要靠的就是谷凡自己了。

谷凡把這件事思前想後了許久,覺得還是去親眼看看那位錢花匠再說。

錢花匠住的村子在四平山的東邊,稱為東旺村。

這個村子的確也很興旺,在鄰近的幾個村子里,算是比較富足的。田地也比較肥,每戶每年打的糧食都不少,別村的小子都以能嫁入東旺村為榮。

此時正是麥子秋收的季節,基本上是全家老小齊上陣,村子里反倒沒幾個人。這錢花匠是不去自己收麥子的,也不去看管著,悠閑地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眼楮一閉,曬著太陽。

谷凡站在籬笆外面,就可以看到錢花匠愜意的神情。籬笆院里沒養雞鴨一般的家禽,谷凡倒是不以為異,可是連一株花草也無,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听顏舒話里的意思,這錢花匠頗有幾分痴性,最是一個惜花愛花之人,如何自己家中卻不種呢?

谷凡還站在籬笆外費思量,卻听見一聲不咸不淡的詢問耳邊響起,「姑娘在我門前打量許久,可是有什麼事嗎?」。

谷凡尋聲望去,不知錢花匠何時睜開了眼,臉上沒什麼表情,就連看著她的目光也是沒有溫度的。

她的話是客氣的,但語氣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谷凡趕忙恭敬地回答︰「請問可是錢花匠?」

錢花匠臉色慢慢地沉了下來,「這里只有錢農婦,沒有錢花匠。」顯然並不高興別人稱她舊日身份,或者說是另一種拒絕的方式。

谷凡陪著笑臉道︰「那我稱您錢伯母可好?」

「套什麼近乎,第一次見面,哪來的那麼親近,油嘴滑舌。」錢花匠似乎已經失去了與她交談的興趣,起身拍拍衣袖,夾起小板凳便往屋里走。

谷凡見錢花匠要走,急了,在外面大聲說︰「舒兒稱您為伯母,想來我稱您一聲伯母也不為過?」

錢花匠聞言站住身子,半回頭地問︰「你說的舒兒是誰?」

谷凡悄然松了口氣,「自然是顏家公子,顏舒!」

錢花匠轉過身來,往谷凡這邊走了走,與谷凡隔著籬笆對望,「你和他是什麼關系?是他叫你來的?」

谷凡對上錢花匠灼灼的目光,臉上不由紅了紅,小聲說︰「就是……我喜歡他……」

谷凡這邊不好意思呢,錢花匠卻不耐煩了,「你喜歡他,他喜歡你不?」

好直接啊。還是頭一次听到這麼直白的問話。

谷凡目光下移,羞赧地說︰「應該喜歡的……」

「年紀輕輕的,說話這麼不痛快,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什麼應該不應該!我看顏哥兒挺利索一個人,怎麼和你這麼一個吭吭嘰嘰的人攪一塊去了!」錢花匠話說得不客氣,態度去緩和下來了,伸手拉開籬笆門,「行了,進來吧,有什麼話里面說去。」

谷凡趕緊跟了進去,房里也是簡陋之極,除了必要的幾樣簡單家什,多一件余物也無。

「隨便坐吧。」錢花匠頭也不回地出去,給谷凡倒了杯清水回來。

谷凡雙手接過,這才小心坐下。

錢花匠將谷凡好生一番打量,然後搖搖頭,嘆息︰「這哥兒愛俏的毛病可當真不好,瞧你這單薄樣兒,以後不定得令顏哥多苦呢。」

谷凡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臉,尷尬地笑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顏舒並不是看上了自己的這張臉。

錢花匠感慨一番,又問︰「可是顏哥兒有什麼為難之處?」

谷凡搖了搖頭,觀這錢花匠也是個痛快之人,打算開門見山,直說來意,「不是顏哥兒有為難之處,卻是小女有求錢伯母!」

「為了種花?」錢花匠也直言不諱。

谷凡點點頭,「還請錢伯母不吝相助!」

錢花匠哈哈大笑起來,「你可知,我已有兩年多不觸任何花草了?」

「不知道。」谷凡轉而又說,「但我知道錢伯母不管手藝丟下幾年,依然是這蔚縣里首屈一指的花匠!」

「這顏哥兒倒是對我有信心。」錢花匠微笑道。

谷凡見錢花匠的臉上露出了真情實意的笑模樣,心情也稍稍放松下來。

「不過,離開趙家的時候,我就打定主意,不再蒔弄花草了。看在顏哥兒的面子上,我本不該說這句話,可是我既已兩年不觸花草,也就沒打算再開了這個戒。」錢花匠指指谷凡面前的水杯,「喝點水,就回去吧。算我老錢,對不起顏哥兒的厚愛了。」

果然沒有那麼容易,谷凡拿起水杯,潤了潤喉,她可沒有打算就這麼回去。

出身社會她學會的第一件事是微笑,第二件事便是低頭。

在錢花匠面前,她只有低頭,或可挽回一二。顏舒指給了她一條路,能不能走下去,只能看她自己了。

「錢伯母,你不肯答應也無妨,可否看在舒兒的面子,同我說兩句話,哪怕是言語上的些許指點,都可以讓小女茅塞頓開。小女也實在是求助無門,方在舒兒的指點下來尋錢伯母的,就當指點晚輩了,可以嗎?」。扮小作可憐,也只有面對面冷心熱的人才管用。雖然同錢花匠只說過幾句話,但看得出這錢花匠是個真爽性子,興許可以求得她心軟。

錢花匠沉默了一下,才說︰「若是連句話也容不得你說,但顯得我薄情了。我雖不能出去,但與你說幾句話也是可以的。你有何麻煩,說來听听!」

谷凡便把她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坦誠給錢花匠。所謂人有幾分真心實意,從她話里透出的信息有多少,便可以輕易看出。

谷凡把她的計劃說得如此詳細,顯然也是沒有把錢花匠當外人,也不擔心她把消息透露出去,這對于初次見面的彼此來說,都是一種難得的信任。

錢花匠面上不顯,心里卻很有幾分感動,甚至萌生了一種沖動,想要再次出山,助她一臂之力。可她推拒之話在前,讓她自己就此推翻,她也拉不下這個臉來。而且那刺玫花,她也是見過,也曾觀察琢磨過的,心里的確也不是多麼喜歡。這樣她的沖動就又少了幾分。等谷凡說完,錢花匠的心情又平復下來了。

可是錢花匠不得不說,谷凡的這個想法的確是很不錯的。

這刺玫花有沒有谷凡說的那麼多好處,她且不論,單只這花田的設想就是比較可行的。這刺玫花易成活,也沒有蘭草那麼嬌貴,一種幾十畝听起來挺為難,但真要找到訣竅,人力物力上也費不上太多。只是她從來沒有種花的經驗,一切都得從頭學起,卻是此事中最艱難的一部分了。

轉而又想,若是不為難,也不會來找自己了。這麼一來,心里又有幾分得意。

谷凡看錢花匠臉上風雲變幻,忽喜忽憂,忽煩忽惱,心里正不得主意,卻听到錢花匠開口,心里不由大定。

「你這想法倒是不錯,真要做起來,也不是不可為。可是單憑你與顏哥兒二人,卻如何也不能成事。我縱是指點你們幾分,但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何止天差地別。你需要想清楚!」

谷凡听錢花匠話里又軟了幾分,心下暗喜,「小女已經做好準備面對千難萬難。也非小女好高騖遠,不肯踏實做事,只是想到舒兒昔日容華,如今卻只能落得受人奚落,心酸不已,縱不能大富大貴,也要保舒兒衣食無憂。加之新任縣令卻是個廉潔愛民之人,更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機遇,若我此時不能將之抓住,我縱願給舒兒千般疼愛,也不過一句口頭空話而已。難得舒兒信任,我若做不出一番事業,如何對得此舒兒對我百般情義。」

錢花匠站起身來,背抄著手,在屋里來回踱步,半晌方停。

「你可知為何有人重金相請,我都不願出山?」

這正是谷凡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這錢花匠是個愛花之人,卻狠得下心思,不再觸踫花草,這就如同愛泳之人不再接觸水,喜文之人不再拿筆作書,這何止煎熬二字啊。

「我實不解。因而來前,也是多方思量,就是到了伯母門前,也在猶豫不止。我不知此次拜訪,會不會對伯母造成不好的影響,心里甚為不安。」

錢花匠看谷凡滿是焦躁不安,也不打算看她為難,寬言道︰「倒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心里不甘不忍不願!」

「請教伯母!」此結不解,請錢花匠出山必會再起波瀾。

「你可知,對于一個花匠來說,什麼是最重要的?」錢花匠不答反問。

精湛的技術?細心的照料?谷凡暗暗搖頭,不會是這些的,對于一個普通花匠來說,可能技藝才是最關心的,但對于工、錢花匠這樣一個一流的花匠來說,尋常花匠所思所想必不能得到她的認同,她原本優于其他花匠的就是那一份獨特。人言怪癖,絕對不只是說說而已。

谷凡只知道要在那一行里做出頭來,必定要愛那一行,只有愛,才會有無窮的動力。

「我覺得,是愛花的心吧。如果一個花匠連花都不愛,她如何知道花最需要的是什麼?花也是需要愛的,愛它,它才能更美麗!」

錢花匠怔了一下,似是沒想到谷凡會說出這麼一番感性的話,但听了之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愛花,才能惜花;惜花,才不忍看花受傷。如此而已。」

谷凡頓感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她種玫瑰,是要摘的,吃它,用它,借它的香,偷它的艷,如何稱得上愛花惜花?

「人皆道我有我怪癖,實則不忍自己精心陪護的花所落非人之手,飽受欺凌。兩年前,顏宅易主,我本也想求個安生,加之舍不下自己一手照料的花,先時也沒有準備走。可是有一天,我看到那趙家小公子,不知因何氣怒,將我耗費多年心血、一時一刻不敢疏忽的花,折的折、毀的毀,大朵大朵的花瓣凌落一地,你能想像得到我的心有多痛嗎?我再也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可笑那趙家主還問我是不是不滿意工錢,那是用工錢就能抵換的嗎?」。錢花匠語氣越來越激動起來,說到花被摧殘之時,更是兩眼赤紅。

谷凡一陣心驚,對錢花匠如此癲狂之態暗自害怕。雖然自忖自己也是一個愛花惜花之人,看到有人糟蹋花也會生氣,但絕對達不到錢花匠如此憤慨。

谷凡心里有了怯意,開始那般堅定的心,已經稍有動搖。且不說能不能請動錢花匠,只這一份痴狂就不是自己能招架住的。再讓她知道自己不但摧殘花,還把每一朵都物盡其用的碾碎了、蒸了、煮了,不知會不會撲上來一把將自己掐死。

人說怪癖,也不盡是虛言。

谷凡澀著聲說︰「伯母,不敢相瞞,我種玫瑰也是本著要摘、要用的……」說著話,身子還不由自主地縮了縮。

錢花匠瞪著谷凡好一會兒,谷凡感到自己的冷汗都冒出來了,錢花匠卻哈哈大笑,眼楮里都笑出了淚花。

「你這孩子是不是以為,我見不得人摘花,只能看它好好地在枝頭?」

谷凡膽怯地點點頭。

錢花匠緩緩地搖了搖頭,嘆息,「你這麼想就錯了,我愛花惜花,見不得人糟蹋花,其實不過是見不得花不能得其用罷了。愛它花美,摘一朵戴在頭上,覺得自己漂亮了,得了它花美,這也使得;愛它花香,泡一杯,喝進肚里,覺得舒爽了,得了它花香,這也使得。它開在枝頭也罷,戴在發間也好,它有所去,我心便安穩。我不過是見不得人沒有目的的,撕著、扯著,拿它當一個出氣的玩藝兒,這才是糟蹋了花了!」

谷凡這才明白過來,錢花匠並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藝術家,把花當作一種藝術,不容人褻瀆,而是一個價值論者,講究物盡其用,花有所歸。

想清楚這點,谷凡才放下心來,她絕對會讓每一朵玫瑰花都有它應該的去處。朵朵都是錢啊,她怎麼舍得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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