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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馬龍

噠噠的蹄聲交錯,在石道上敲打出密集的節奏,數騎校尉拱護著一乘馬車踏上歸途,與來時相比,回去的儀仗要顯赫得多,這是段奕的執意安排,他本要留著琬玉小住兩日,木蘭卻著急回去面見軍師,琬玉便找了個借口堅持回去了。

車廂內,兩個少女低聲密議著今日所獲,臉上都浮現出一片憂色。木蘭細細說了書房所見,馬龍雪山的朱筆紅圈沉甸甸地壓在心口--那正是南詔部將最大的一處生息駐地,段沭風顯然得到了確切的情報,意圖再次進山剿伐,趙清雲眼下帶著柱兒前去情勢堪憂!

「從掛圖來看,這次段沭風已經知悉了進山路徑。」琬玉作出最壞的猜測︰「難道,蒼山里潛有大理安插的耳目?」

「也不見得就是奸細作祟,」木蘭微搖著頭沉吟道︰「生息之地外人根本進不去,出入者皆是可信之人,若安插有探子早就被警覺了,也許段沐風另有消息來源。」

「我听木舟說,與他同來的還有兩位將軍,是來護送少主進山的。」琬玉猶疑了一下道︰「軍師進山是不是該緩一緩,探明布署再說?」

「馬龍之戰事關南詔生死,」木蘭臉色凝重,半響才下決心道︰「正因為此,軍師必須即刻進山,蒼山里都是武將居多,缺少謀略文士,如能趕在開戰之前會合,還能施展韜略運籌一番。」

「只是……那樣少主豈不危險?」

「少主本該為南詔而戰。」木蘭無聲苦笑道︰「即使浴血馬龍……終是天命。一旦馬龍戰敗,也就再無南詔了,所謂無國便無君!」

一陣無言的沉默,那樣可怕的後果誰也不願深想。半晌木蘭才黯然開口︰「除非,能在開戰前找到玉菩提,借來外力相救!」

「郡主不必太過憂心,我們還有時間!」琬玉冷靜地開口,聲音再度壓低︰「依我看,段沭風不會立時進山剿伐,至少也要一年之後才會行動!」

「此話怎講?」恍如看到一線曙光,木蘭語聲輕顫,「如真有一年時間,也許還有生機可尋……」

「若你是段沭風,會選擇什麼時節進山?」琬玉帶著一絲狡黠笑意反問她。

「春有桃花瘴,夏有蚊蟲疫,」木蘭仔細忖度︰「最好的季節就是此時,夏末秋初,天氣適宜野外駐扎行軍,不然冬天一到冰雪封山就沒法行軍了。」

「前天已經立秋了,觀月軒的山茶比往年都開得早,看來這個秋天時節不長。」琬玉不緊不慢地說出論斷︰「我听繡蘭說,段沐風已經帶了書信回來,要陪同特使前往 泐巡察,又得在昆明多盤桓半月,那時回府已錯過出兵的最佳時令,強行進山的話時間倉促,想來他也不會冒這個險。」

「話雖在理,但他會不會另有計謀,選在來年開春入山呢?」木蘭仍是憂心仲仲︰「上次剿伐就發動于三月時令,如果這次按圖所驥,自然也能避開春訊瘴氣。」

「郡主大可放心,」琬玉依然成竹在胸,從容說︰「今兒我拜見婆母時得知,繡雲許給了鎮理王的世子,婚期定在明年三月,都督府已經忙開了,段沭風在情在理都得在大婚後出兵。」

這樁婚事的玄妙,木蘭和琬玉都明鏡似的。地方政務向來是軍政分開,雙馬駕馭。段沐風雖是大理都督,官制上只能統軍,並無王位封號,內政理應王爵統理。鎮理王從元朝受封至今,已是七代世襲,歷行王治,督軍一律按令行兵。鎮理王歿後,世子段兆言雖然承襲了爵位,卻身體孱弱,性格柔弱,段沐風趁機代為行權,統轄了大理的一並政務。雖然不合官制,但大理地處偏遠,只要按時交納稅賦,天朝歷來不理內政。話雖如此,段沐風軍政合一,終歸名不正言不順,難免有流言話柄,若兩家聯姻,則名實相副,將來繡蘭與世子生下孩兒,這段家的江山更是永固長存。

「真是天助南詔,我們還有機會!」木蘭這才松出一口氣,不禁又道︰「听說……世子自小身有頑疾腿足不便,又是一樁權貴聯姻吧,可惜了繡雲……」

話末說完木蘭已覺不妥,向琬玉投去歉然一瞥,對方何嘗不是聯姻來著,同床異夢的滋味何等煎熬,不是誰都能像琬玉這般隱忍堅定,每日披著錦繡姻緣的光環強顏歡笑,那樣的生活,就連自己就做不到吧。

車廂里再度出現靜默,兩個少女各懷心事思潮起伏。馬車跨過石坎引起陣陣顛簸,琬玉一時重心不穩,堪堪往左傾倒,木蘭伸手去扶,沒留意到腰間衣襟翻飛,雖是短短一瞬,琬玉已瞅見那柄短刀。

坐穩後,琬玉幽幽問道︰「那是段奕送你的吧?」

「啊?」木蘭沒反應過來,琬玉指指她腰間,不待回答接著道︰「我知道他心里有人,但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郡主。」

「是的,我也曾喜歡過他,在不知道身世以前!」木蘭點頭應承,琬玉這一問掀起了心中的波瀾,眼中漸漸浮起水霧,卻強行忍住道︰「我不該瞞你……這些天總是愧疚,我也沒料想……會是這樣的結果。」

少女蒼白著臉,長長的睫毛輕輕翕合,眼眸看去更是漆黑如夜。長久以來的自責日夜折磨著她,坦承之後,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輕快。

「我早該猜出他喜歡你,看到那桌揚州菜式,我明白了。」琬玉眼神復雜地喃喃︰「若非他親口說出,誰能如此知悉他進府的意圖,難怪你要我趕你出去,是不想再面對他吧?只是……郡主真的能忘情嗎?」。

一種隱秘的顫栗從心里升起,記憶轉瞬被割裂,木蘭輕聲道︰「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他還不知道我的身份,終有一天,我們會在戰場上相遇,注定彼此只能成為敵人。」

「我知道背負著秘密的痛苦。」琬玉直視著她,像是看進了內心︰「我明白你的感覺,就像一朵花兒盛開只需要彈指之間,可是要忘記它的剎那芳華,卻有可能窮其一生,那並不是你的錯!」

若非亂世,她們本該花靜月好安度綺年,琬玉是真的了解--木蘭看得出那抹同情如此深切,她勉強一笑道︰「如果我可以選擇……可惜,時光不能倒流。」

「我不怪郡主動情,」琬玉牽起她的手道︰「拋開家仇國恨,段奕確稱得上文武雙全,無論郡主作了何種選擇,我都不會怪你。」

木蘭感激地握緊了手,眉目間恢復出一抹堅毅,沉聲道︰「你我都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收復失地,重振南詔!這既是父輩留下的責任,也是所有蒼山將士的希望,總有一天,日月島會重新光復!」

有一句話埋在心底沒說出來︰「但願,所有的放棄都是值得的……。」

少女微蹙起眉頭,蒼白的臉色襯得雙唇格外鮮潤,那側影讓琬玉似曾相識,她竭力思索來源,往事的片斷在腦海中掠過,忽爾低呼道︰「我見過王妃的畫像,娘說那是她最好的姐妹,郡主的眉目酷似王妃,尤其側影十分神似,難怪我覺著眼熟。」

一語驚醒夢中人,木蘭心念一閃,意識到有一樁重要訊息被忽略了,她怔怔出聲道︰「那猴兒,肯定也是認得我,或者認得我娘,不然不會對我那樣親近!」她搖著琬玉的手說︰「你想想,如果擺布以前見過我,只能在蒼山,那時我還年幼,所以不記得了。」

「這麼說,猴兒是從蒼山里被人帶出來的,而這人,很可能就是奉命送玉的?」琬玉也悟出了關聯,大喜道︰「猴兒念主不肯離棄,十天半月回來一趟,更加說明都督府里有它的舊人。」

「正是,這就是佐證呀,難怪擺布叫神獸呢,不枉我走這一趟!」木蘭終于露出一絲笑靨。

慶幸之余,琬玉又有了別樣顧慮︰「當年共有四人持玉,不知出事幾人?如果我的身世真是由此泄露,說明有人變節投敵,豈不更加危險?」

「從掛圖上看,只用紅圈勾出馬龍,倒是和此人所知吻合,卻不一定是變節所告,惑心術也能令人吐露真言。」想到此節少女隱隱作痛,又自我安慰道︰「再說,要投敵的話也不會拖至如今。」

「也是。」琬玉挑起簾幔看了看,回頭道︰「今晚你和軍師商量了再說,事不宜遲,要趕在段沐風回來之前動手。」

馬車已經駛入了曾家的大門,吳大虎‘吁’的一聲穩穩停妥,兩人下了馬車,見護送的校尉皆是汗流浹背,琬玉掏出點散碎銀兩打賞,領頭的校尉姓周,舉止有禮堅拒不受,想來都督府的軍紀嚴明。木蘭過意不去,便邀幾位軍爺到門廳小坐,喝點茶水潤嗓,待日頭落了再走,周校尉抱拳道聲︰「如此叨擾了!」跟著吳大虎進了門廳歇息。

木蘭扶著琬玉往院里去,在車上顛簸了個多時辰,都有些腰膝酸軟。快要到觀月軒時,轉角花叢中隱隱傳來爭執,听得一個年青後生小聲哀求道︰「……你再容我些時日,我自會湊足銀兩,到時短不了你的好處。」年長的卻是不依不饒,歷聲吆喝道︰「你休得再拿鬼話哄我,快把東西還來!」

聲音听來耳熟,琬玉一時想不起是誰,木蘭附耳悄聲說︰「听聲音,像是秀才張和曾帳房!」那曾大頭與老爺是遠房親戚,論輩份琬玉還該稱他一聲表叔,平日總拿著架子欺壓下人,秀才張是觀月軒當差的奴才,這事琬玉不能不管,當下冷冷出聲喝斥︰「什麼人在此吵嚷?」

花叢後的動靜嘎然而止,先閃出秀才張的白淨面皮,畏畏縮縮地陪笑說︰「小人該死,擾了小姐的耳根!」旁邊跟出曾大頭肥胖的身形,也訕訕道︰「小姐回來了,姑爺身子大好了吧?」

「還好。」琬玉淡淡應一聲,抿著嘴角發問道︰「這奴才犯了什麼事,惹得表叔這般不快?」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曾大頭瞅一眼秀才張惶恐的模樣,神態故作輕描淡寫︰「他借口說家中老母病重,求我預支了三個月的月例,可我昨兒才得知,他是把銀子拿去賭錢輸了,我自然要找他討回來。」

秀才張雙眼冒火想要分辯兩句,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終是不敢開口。木蘭看在眼里出聲問他︰「你是不是把銀子拿去賭輸了?曾先生沒冤枉你吧?」

曾大頭臉色陰沉得要滴出水來,酒糟鼻紅得透亮,見秀才張點頭默認,這才臉色稍霽,轉頭道︰「小姐有所不知,二夫人向來查賬仔細,賬面不平就該我挨板子。我本是起著一片好心,不料這奴才膽大包天,今兒也就是教訓他兩句,讓他以後醒事些。」

琬玉耐著性子又听了幾句,都是些推月兌之辭,末了淡淡道︰「表叔教訓完了就請回吧,觀月軒的奴才犯了家規,回頭我自有責罰。」

大婚之後,琬玉的地位提升不少,曾大頭听出語氣不悅,趕忙順著話頭告退了,臨走狠狠剜了秀才張一眼,愈法讓木蘭覺得有異。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待他走遠了,琬玉才重新發問,秀才張哭喪著臉,一雙眉毛耷拉著,吱吱唔唔地說不清楚,肯定是犯下了什麼齷齪勾當,被曾大頭拿住了把柄。

木蘭使個眼色,勸道︰「小姐省下精神吧,改天再來問他。」琬玉本也乏了,懶得攪和下去,沉著臉揮退了秀才張,木蘭這才說︰「小段子與他同住一屋,不如從側面打听,沒準還能問出些名堂。」

一進觀月軒的洞門,花道上新添了十幾株山茶,俱是名品,其中一株五鶴捧球剛剛掛朵,花形碩大豐盈,映著夕光爛若煙霞。琬玉流露出溫柔神色,語帶雙關笑道︰「你說得沒錯,這小花匠還真有眼色,專指著好的挑。」

苗苗遠遠地迎上來,進屋後奉上茶水。琬玉隨口問︰「喜鵲呢?」木蘭打趣說︰「這妮子今天不知樂成了啥樣,該不會沒瘋夠,又去找小花匠玩了吧?」苗苗眼楮溜來溜去,表情很是奇怪,木蘭看出她有話要說,安撫道︰「不妨事,你僅管當著小姐說出來。」小丫頭這才比劃著道︰喜鵲下午回來後就躲在房中哭,小段子只是嘆氣,還央求苗苗送了兩回水,喜鵲哭一陣歇一陣,苗苗也問不出原因來。

琬玉和木蘭面面相覷,不知出了何事,全然不是預想中的情形。喜鵲向來沒啥城府,喜怒哀樂盡寫在臉上,難道兩人拌嘴了?小花匠對她千依百順,喜鵲不欺負他就是阿彌陀佛了,莫非在外頭遇著了事?

室外已是黃昏光景,天邊掛著一抹胭脂的薄媚,這時看來大有淒婉意味,木蘭嘆口氣道︰「還是我去看看吧!」琬玉點點頭,吩咐苗苗把小段子叫來,兩邊一起問個究竟。

一抹夕陽斜照在窗台上,喜鵲坐在床邊望著窗外發愣,鬢發散亂,有人進來了都沒覺察。木蘭故作輕快打趣說︰「我的姑女乃女乃呀,瞧你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難不成小花匠敢欺負你?」

喜鵲壓抑了許久的悲痛,經這一問重新涌上心頭,她睜大已然紅腫的雙眼,鵝蛋臉上淚痕宛然,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木蘭面前,末曾開口先哭成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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